姜记将厚厚一沓作业塞进书包,甩了甩酸痛的手指,疲倦地撑着桌面站起身来。最后一节课结束,周五没有晚自习,终于可以早点回家了。
她提着一口气,拎起沉重的拉杆书包,走下教学楼的阶梯。细痩的胳膊不停地发抖,她却恍如不觉,眼神只是愣愣地盯住脚下的路,一阶一阶,一步一步。
上高中有两个月了,姜记感觉自己仿佛困在方圆几尺,家和学校两点一线,作业写完一篇还有一篇,熬着白开水一样的日子,在数不尽的白天和黑夜里轮回,周而复始,遥遥无期。
姜记压力很大,心事愈多,却不想把坏情绪倾倒出去。她觉得真正在乎自己的身边人太少,一味索取情绪价值不过自讨没趣罢了,不如寂然无声,独自消化。
走出校门前遇上一个朋友,她拐上姜记的胳膊,语气夸张地抱怨:“数学又留那么多作业,我坐了一节课的牢也没写完,下周一还要考两门试,好想死。”
“想死”是最近许多同学交谈吐槽时的口头禅,但姜记一直没说过。她觉得生死是大事,不该随便当成玩笑话。但此刻,她拖着因老旧而轮轴滞涩的拉杆书包,裹挟在喧嚣的人群里步履维艰,突然就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姜记仰起头,目光飘忽地掠过天际边苍白的一线,低声应了一句:“嗯,好想死。”
晚上六点回到家,她将书包外套丢在一边,一头栽在床上,便陷入无边的昏沉。
好想死。
姜记躺在医院的床铺上,医生挽起她的袖子,将冰冷的细针扎进她的血管。
那是用于安乐死的药剂。
姜记偏过头,视线低低地注在针尖上,看着药液被缓慢而均匀地推送进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好像有灵魂出窍的恍惚,也有逃避一切的释然。
注射完毕,医生起身离开,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姜记。她合上双眼的那一瞬间,脑海中突然涌现出许多乱七八糟的记忆,像走马灯似的一幕幕闪过。
无数次与父母歇斯底里的争吵、无数个荒废在床榻间一事无成的周末、永远卡点惊险达成的ddl、凌晨熬得酸涩通红的双眼、被尽数荒废的爱好特长、近来甚少捧起的文学书籍、咬牙苦学却毫无进益的数学、次次倒数两三名的物理、班主任隐含失望与担忧的眼神、朋友比自己高出快二十分的成绩……
埋头刷题时妈妈端进屋的一碗热粥、将乱如垃圾堆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个周六、入围优秀作业时的受宠若惊、深夜耳机里平静柔和的纯音乐、身着骑士服扬鞭策马的意气风发、一瞥之间便感深肺腑的绝美诗句、苦苦思索突然灵光乍现的数学压轴题、惊叹于家庭电路何其精密的那节物理课、历史老师语气温柔的夸奖、疫情期间朋友寄来的布洛芬和平安符……
姜记茫然地接受着浩如烟海的一切,仿佛刚刚发觉自己的人生如此丰富而复杂。那些记忆有好有坏,有新有旧,纷乱地缠杂在一起,萦绕在姜记的心头。微妙的情绪一掠而过,她的呼吸紧了几分。
她好像有点不想死了。
她回过神来,睁眼望向胳膊上泛红的针眼——自己为什么还没死?
姜记撑起身去按床头的呼叫按钮,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昭示着愈发不平静的内心。药效可能还未发作,又或许,用错药了?药失效了?她不会死了?姜记的思绪愈发混乱,但她不敢深挖自己的心声,只得努力克制住心底的煎熬。
医生来了。姜记艰难地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开口,医生却似乎明白姜记想问什么。她捏起姜记的手指,一针扎破皮肉。姜记瞪大了双眼——她的血液竟然变成了奶白色的液体!
又一针扎下去,更多的血液流出来,然而奶白里夹杂着一丝鲜红。姜记抬起头,对上医生意味深长的眼神,突然明白了:等最后的这一丝鲜红消失,她就要死了。
姜记如遭重击,所有的怀疑、侥幸都在这一刻消弭无形。她要死了,她的生命正在流逝,随着那丝鲜红一起,一丝一丝、一滴一滴地流逝。她正在一步步迈向死亡,迈向不可扭转的死亡。
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后悔将她包裹吞没,她无力地瘫坐在座位上,身体渐渐开始消散,向上飘散出白色的烟雾,像沸水上滚腾的蒸汽……要死了吗?她的灵魂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突然,姜记好像身处一片局限的黑暗之中。这里是地狱吗?她迷茫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好几秒之后猛地意识到——刚才有没有可能是个梦?她是不是醒了?那她在现实世界是不是没有打安乐死?
姜记深入地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的一切——好像真的没有?她捏住自己的手腕,颤抖的指尖感受到坚定的脉搏;她摸向自己的胸脯,冰凉的掌心感受到滚烫的温度。
她没死,她还活着!那一瞬间,剧烈的、难以复加的庆幸和欢喜充盈着姜记的内心。她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天光从窗棂间均匀地洒进来。虽然微弱,但在一片沉寂的黑暗里显得无比清澈而鲜活。
她从床上坐起身,静静地、深深地、虔诚地凝望着那方明亮的小窗,良久,微微地笑了。
这里不是地狱,欢迎来到人间。
好像遥遥呼应了开学初梦的那篇。
不过,
这篇是happy happy 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