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口不言(终稿)

00:00

许墨恰巧从工作中抬起头,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浓缩液很快溶在水里,散发出廉价的苦味。办公室其实有咖啡机,但他也不是什么品鉴咖啡的高手,只是为了提神醒脑,咖啡液显然更快捷。

这点工作也没有要紧到非得通宵做完的程度,只是他还不想从忙碌的节奏中解脱——相比之下,停滞后短时间内难以摆脱的惯性更会让他不适。

许墨抿一口咖啡,起身活动身体。待口腔里微苦的气息散去,因伏案工作太久而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他环视整个房间,办公椅太硬,沙发床像个陷阱,于是坐在地毯上,又躺下去。

他闻到灰尘的味道。纤维的材质很硬,地板不如想象中舒服但全身被托举起来的感觉让人安定。地毯上有个小洞,他原先从未发觉,只好临时用手指将其补全。

还没有在这里做过。

窗户一直开着,晚风灌进室内。刚才没发觉,现在才感受到凉意。许墨用力闭了闭眼,想努力消解异样的情绪,再睁开眼时看见了一个意外的人出现在房间。

3:17

许墨从梦中惊醒,满耳都是自己的喘息声。

梦里的场景挥之不去,好一会儿才确认看到的真的是自己卧室的天花板。

他从床上起来,倒了杯温水,发现外面真的在下雨。

这季节下雨很平常,但此时就显得有点巧合,让他难以完全从梦境中解脱。

和世界隔着层不薄不厚的透明玻璃,很多事情他都有点无所谓,也很难说什么喜欢讨厌的。但唯独下雨,他总喜欢不起来。

还有车。许墨走到窗前看向街道,难得地任由自己思维发散。

雨夜的十字路口,失控的车,嘈杂的声音后世界天翻地覆。他在剧痛中拼命睁开眼,看见血花绽开在沥青路面上。

父母太爱他,出事的那一瞬间都扑过来护着他,血都渗在他身上,是护身符也是诅咒。但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能记住的只有支离破碎的细节,比如雨滴落在鼻子上,冲淡了浓重的血腥味。

许墨知道今晚无法再睡着了,干脆披了外套去书房坐着。

无眠的夜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噩梦也是。小时候(他停下来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常做类似的梦,生怕他忘了那种刻在骨头里的寒意似的。不会忘,因为那场雨自从落下就再也没停过。

许墨考虑了一下该拿那部影片打发时间,结果回忆先一步涌上眼前。

在BS第一次动刀子,给兔子开膛破肚,不太熟练,血溅了一脸,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出来就听见几个大人议论他的平静,面上如常,心里想,废话,我又不认识它。

后来手术台上躺着的生物从四条腿的变成了两条腿的,从面生到眼熟的,昨天还坐他边上吃饭,今天就闭着眼等他终结自己的生命。他一如既往,只是刀子再也不会抖。

处理血污的时候他想,父母豁出去两条命就是为了他后半辈子都能看着同类的内脏下饭吗?然而雨水再也没落在他的鼻尖。

许墨也没心思看电影了,总觉得室内空气潮乎乎的,压抑得喘不上来气,决心把自己淹死在水杯里。

8:15

许墨步行前往研究所,路上被一位女士拦住。

“您是许墨教授吗?”她诚恳地上前,因此虽然他很想,但他不能拒绝。

流感事件的始末他都参与其中,又代表研究所参与了几次新闻发布会,被人记住也是再自然不过。大家对他表达感谢,他自然也没有推拒的道理。只是每每被提起这件事,他总会想到第一次发布会上和自己对质的那一位。

他在发布会上那一番发言确实有做给她看的意思,她当场为此和自己发生冲突也在意料之内,事后两人名字并排出现在新闻头条双双被推上风口浪尖也无需惊讶。只是后来他带领团队成功研制出了疫苗,后续的一切都没了她的注视,让许墨有点不适应。

他的信念没有发生改变——文明的繁荣必定是尸体堆积而成的。她的肯定也不会——具体的人永远比文明的繁荣更美。许墨真的很好奇在整件事过后,他们的相处模式会如何发展。但现在他只能猜,想象力又颇贫瘠,只有一个空影。

女士反复替自己在流感事件中受到波及而病重的孩子表达感谢。他说这是应该做的,又说不是他一人的功劳,然后说自己还有工作要先走一步。礼貌得体且疏离,甚至没多作思考,像机器执行既定的程序。

救世主。这是许墨如今的头衔,刚才那位女士也多次提起。他不喜欢,他又不是为了救人才做了那些事。

走进办公室时他还有点心不在焉,一开门就被吓了一跳。

心里想着的那个人站在面前,见他进来,轻轻招手。

“你怎么来了?”许墨没拦住这个问题。

“许教授,”反倒是一旁整理文件的助手接了话,点头向他问好,“这不是假期刚结束,我想着早点来做些准备工作。”

“辛苦。”他也笑着点头,压下心里那点异样。

女孩跟着他来到桌边,阳光穿过她的身影落在许墨脸上,让他误以为是父母派天使来接自己,又晃了一会儿神。

“别哭,别哭——”他迟钝地发觉女孩在哭,眼泪从眼窝里掉出来,划过脸颊,砸在地上把地板灼烧出一个洞来。

许墨要被眼泪烧穿了。

幻影抬头看他,又低头哭得更伤心。手挡住脸,眼泪从缝隙中往外落。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哭。水族馆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真切,她无声地落泪,鱼群从他们头顶游过,带来晦暗的光斑。

——现在很适合接吻。

他先一步产生这个念头,却晚了一步行动。

她的眼泪炙热,而吻更甚。

许墨惊愕得甚至忘了闭眼,睫毛微颤,胃里像要涌出无数的蝴蝶。

他知道她向来比自己勇敢,能在他说了那么一番毁气氛的话之后仍然愿意吻他。倒是他,那时就犹豫不决,此时亦然。他怕自己伸出手就会惊扰这一刻。

许墨没得可选,就像那时想回避却又撞上那个吻,就像此时他想主动也于事无补。

幻境消散了。

风起,桌上未能安妥放好的文件未之松动,无数纸张飘散在空中,好像无数面镜子。

他发现自己果然是虎鲸,只是生活在玻璃缸里。

14:28

Helios坐在河边吃吐司,Ares坐在一旁。

“今天是周末啊,啊——我忘了你这家伙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休息。”Helios这样回答他‘不去工作吗’的问题。

“啊,我忘了你现在没有工作。”Ares学着他的语气。

Helios看起来好像被面包噎住了。

坦白说两人关系并没有好到能一起吃午饭,只是Helios出门觅食,发现Ares独自站在河边,看起来正严肃考虑要不要跳下去终结自己的生命。他连忙上去拉住Ares,并慷慨分享了一片吐司。

他接受了,出于礼貌。于是半片进了他空荡荡的胃,半片丢进河里喂鱼。

Helios觉得这可能是Ares没有自己跳下去喂它们的一种补偿。

“你竟然还知道要把面包撕成小块。”他惊奇地看着Ares的动作,“我以为你这辈子跟鱼唯一有关的事情就是解剖。”

“我这辈子解剖过的鱼比你吃过的还多,自然知道它们食道的大小。”Ares优雅地回应他赤裸裸的嘲讽。

“显然你过去的工作是负责解剖被你喂死的鱼——你要去哪儿?”他回头,发现Ares正要离开。

“去做点比喂鱼和吃饭更有意义的事情。”

“你不会要回BS吧?最好别去,Artemis正在喂她那几条宝贝蛇。”

这话的效果立竿见影,Ares站回Helios身边。

“放松点。”在解决了大半包吐司抹炼乳后,Helios突然开口道,“这里没人想杀你,也没人能杀你。在她回来之前,别先把自己搞死了。”

Ares没回答,过了半响,说:“你有炼乳不早说,刚才我差点被噎死。”

 

16:00

许墨买了束菊花。

不是从前常去的那一家,那家店员早已和他熟识,大概一进店就会被介绍新引进的玫瑰品种。这时他再开口说要一束菊花,怕是会落得场面尴尬。

这家花店的主人是个老奶奶,动作慢而细致地修剪根部。他在一旁默不作声,垂眸看着地上的碎叶。

店面不大,现在除了他和老人,空间里就剩下花。玫瑰、桔梗、绣球,层层叠叠,在许墨眼中构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灰白,花粉弄得他鼻子有点痒。

或许该买两束花。许墨想。

“来,小伙子拿好了。”老人的声音打断了他沙沙作响的思绪,白纸包好的大簇的白菊和百合出现在视线里。

他依旧垂眸,只是接过花,礼貌地道谢,随即离开。

原先只有在冬天才去墓园,因此眼前的场景和体感气温形成了些许微妙的错位,许墨看着墓碑歪歪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着墓碑说话这个习惯是刚回国那年学到的。他清扫了十五年间肆意生长的杂草,放下花束,就立在碑前静默。

“我在这里说话,爸爸能听到吗?”清脆的童稚话语在不远处响起,很难去忽略。

“嗯,可以的。想说什么爸爸都可以听到。”妇人显然是女孩的母亲,伤感但坚定。

“嗯……爸爸,我和妈妈过得可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们。你也要好好的,想吃什么玩什么就告诉我和妈妈,我们给你带过来!”

眼睛微微睁大,他抿着嘴角,转而对着面前两块陈旧到字迹都模糊不清的墓碑正色道:“我回来了。”

墓碑残忍地沉默着。

眨眨眼,许墨从回忆中挣脱。

“我……好像把那件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之前和你们说过的那个女孩,也找不到了。”

他抬头望向远处,几只乌鸦不知因何而惊起。天色较晚,没人会这个时候来扫墓,周遭寂静的环境衬得下面这句话更郑重。

“我会等她回来。”

也衬得墓碑无声的回应更加突兀。

视线又转回来落在碑上辨别不清的字迹。但他们更固执,儿子在那边做什么都无动于衷。

许墨心底忽地升起几分怨恨。他总被留在另一边,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剥夺了一切。以前看过的电影,总有人在火车站台上徒劳地追着启动的列车。他就在心里暗暗嘲笑这种无用功,后来发现自己比电影里的人更可悲,他连追都不能,留在原地目送火车一刻不停地远去,脚底生了根,和轨道缠绕在一起。

最终他侧过脑袋,轻声说,“我过几个月再来看你们。”

 

20:00

许墨在家里剥栗子。

他总比季节迟钝一步,看到小区门口叫卖的商贩才想起来该添衣了。但如今大不一样,该惦念的不止自己(虽然原先他连自己都很少惦念) ,于是平生第一次在小车前停下来。

捧一袋热腾腾的糖炒栗子,手上竟觉得沉甸甸的,开门时都有点笨拙。家里果然暗着灯。他伸手按下开关。

换了家居服,同住的人还没回来。他也不觉得失望,坐在茶几边上开始剥栗子。

女孩经常盘坐在茶几边上写策划,时不时回过头问他的意见。但这桌子对他来说就有点矮了,一双长腿无处安防,因此总坐在沙发上,等她召唤再附身过去。

栗子剥了大半袋,一回头才发现她不知何时进来了,坐在旁边冲他笑。

许墨颇有点邀功意味地将剥好的栗子递过去。她笑意更甚,但没接。

对了,她是不能吃东西的。他才想起来这回事,顿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冒傻气,于是收回手,把刚剥好的栗子放进嘴巴里。

热乎的塑料,许墨在心里点评,细细品味才琢磨出一点甜味来。还是在看到她的笑容时才品出来。

他把剩下的栗子都吃掉,收拾好茶几上的壳。回到客厅,猝不及防被抱住。

她没有用力,但不容拒绝,差着15厘米也生出些强硬的味道。

怎么了?他问,低下头亲吻。

她摇摇头,于是他们一起跌落在沙发上。

闭上眼前许墨看到粉色的墙纸(假设装修公司没有骗他的话),有点狼狈地捂住眼睛,好像被那色彩刺伤了一样。

“假的。如果我这样说,你能相信吗。”

曾经说过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配上她明媚的笑容,许墨忍不住叹息。

她没听过那话,此时有些不解。

许墨下定决心。

 

0:00

影厅里只有许墨一个人。

演职表都已经放了一半,他借住在别人的梦里趁机睡了一觉,此时必须要离场了。

他起身整理好大衣,准备往出口走。

走到一半停住了脚步,心里涌起一点该说点什么的冲动。

在这里不会被听到,话一出口就会被埋在吸音地毯里。

他没来得及阻止自己就已经大步走回影厅,对着已经暗下来的银幕站定。

银幕沉默着,像又一块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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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缄口不言(终稿)”

  1. 越说越是诱人了。
    细节耐读,不愧C大大。许墨这个名字、这个人,都很读者友好,仿佛有种天然的亲和力把我往这儿拽。好想一气读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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