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摩塔國·上

 

索摩塔國 Pays de Somota

索摩塔國在白山的東部,西邊則是黎凡人的沙漠。

索摩塔的國王突然決定遠征黎凡,但似乎並不如他所願。

年幼的王子也跟在隊伍之中,他們吃著乾硬的面餅。

 

 

(一)索摩塔的覆滅

……

「我們收到了神的旨意。」索摩塔國的祭司長向全國宣佈,「黎凡蠻族褻瀆神明,稱龍神為蛇蟲,道菩薩為正統,屠我索摩塔族人,盡數沙土埋之。天空染血,白山怮泣,神明震怒。」

索摩塔國各域群情激憤,出征聲討之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國王陛下年輕氣盛,滿腔怒火和建功立業之心,全然化作征伐黎凡民族的高漲熱情。

占星師大人向國王陛下表達了自己的擔憂。「白山近日不平。」她皺著眉説道,「紅樹葉的灰燼皆飛向東北方,占卜球有亮光閃爍不明。再過兩日毛族克星座便將從天空西南升起,統領星空五周。加之馬上入秋,已接連數日天空無雲,陛下此時出征,無一吉兆。」

占星師大人已經年逾九旬,白髮蒼蒼,説話卻向來不緊不慢,語氣堅定。國王陛下屢屢做事,均被占星師大人勸回,他道占星師不愧為「白山之鷹」,雙眼如鷹銳利,話語堅硬不可反駁。

「可也如您所見,天空染血,白山怮泣,神明已降下旨意,要我出征黎凡。」

但陛下此次心意已決。占星師日漸老去,地位早已不如隸屬於龍神的祭司長,興許鷹眼之力也早不如從前。還是神諭更爲緊要。

於是國王當即宣佈,一月後西行遠征,拯救被邪神控制的黎凡沙漠,將龍神帶到米底安特雷的戈什馬城。占星師并未再説些什麽,只道宿命使然。國王將其當作對遠征之舉的肯定,愈發堅定準備。

此次遠征出動了索摩塔最精銳的軍隊,國王陛下決定親自皮甲上馬,統帥全軍。祭司長大人先後進行三次征前祭祀,為將士祈福,取龍之神力,遂意陛下稱遠征軍為索摩塔龍軍。

祭司長要求帶上索摩塔最好的宮廷畫師,讓其在行軍過程中於牆壁畫滿賜福圖騰,為軍隊帶來神明的力量。與軍隊同行的還有陛下唯一的王子殿下,今年十歲又一。原因在於祭祀長大人曾告知陛下,此次出征有著王子殿下的重大機遇,龍神的指示請他們帶上王子隨行。

聽到這個消息,年邁的占星師大人執意請求隨軍前往。她説白山道路艱險,天空狹窄,恐龍神不便穿梭,須有白山之鷹的指引。她雖已年邁,卻腿脚靈便,在白山穿梭自如。并且王子殿下尚還年幼,她可以擔當護衛,在路途中保護殿下。國王陛下雖對她的説辭有所不滿,卻認爲有一定道理,還是同意了她隨行。

大軍在狹窄的白山山道中行走,馱滿了物資糧草的駝隊跟在龍軍列隊之後。陛下將占星師和王子安排到了駝隊中央,使其免受寒光劍影。他本人則在列隊最頭,身披燿眼的銀色鎧甲,騎在一匹棕黑色的駿馬上。

白山岩石高大雄峻,山中寸草不生,目之所及皆是白漆漆一片的巨大山岩。天空萬里無雲,顯著一片刺目的灰白色,群山皆靜,也無一鳥掠過天空的影子。白山的天空并不「狹窄」,頭頂沒有山岩阻隔,也沒有幽僻密林,反而十分開闊。行軍的人們擡頭便可以望見延伸到很遠的天空,抑或遠處白色的山峰。可是在白山的山路上擡頭看天是非常危險的。只有低頭你才會看見,脚邊就是明晃晃的山崖,通到不知道多深的山谷。山谷那一邊也是同樣高的山崖,明明天空廣闊無垠,行在白山之中,你還是會覺得宛如飛鳥進入囚籠。白山爲人知的向來只有唯一一條貫穿東西的道路,在山崖側壁,一節節石階一步步向上,左拐右拐曲折婉轉,狹窄到步行過兩人,騎馬過一人。通常情況下的白山小道,都是左側山崖深淵,右側山崖屏障。臨白山側而居的北方索摩塔民間有著廣爲流傳的一首歌謠:「白山行,白山行,白山山白有白晴;路窄如繩一人駕,右峭壁,左懸崖,一不留神摔下馬。」

畫師自然也在隊伍之中。他躺在一面高臺之上,前後共有兩個僕從擡著,身下鋪著一面精美的昂吉地毯,金紅的花紋交錯繪織,看起來就價格不菲。高臺上他的手邊還擺著兩個漂亮的小陶罐,同樣紋飾精美,看上去是索摩塔的頂尖技藝。紫紅色的那個裏面盛滿了晶瑩剔透的紫皮葡萄,米底安特雷的特產葡萄。畫師右手執筆,左手不時從罐子裏拿出一顆葡萄,兩指輕輕一轉一滑,便將那葡萄皮扭下,把綠水晶一般的葡萄肉放進嘴裏,再把葡萄皮投進另一個褐綠色的陶罐。右手上纖細的筆桿穩穩不動,柔軟的筆尖在潔白的山岩上滑出金色的軌跡。褐髮的畫師仿佛有魔法一般,不見手動,不見筆移,金色威猛的龍形便已騰躍在山石之上,身姿飄揚流暢,栩栩如生。有龍一身兩頭,有龍一頭兩身,還有龍一頭一尾,中間分叉,卻又兩身。雙頭龍是力量,雙身龍則為正義。畫師的高臺前後還各有一名軍妓樂手,分別吹著白山傳統樂器曼斯明琴和羅洛爾號。行脚的僕從伴著樂曲的節奏向前慢慢走著,畫師便在這行進的節奏之中繪墻,不停頓也不回頭。這首樂曲後世流傳了下來,便是著名的《繪行歌》。

行軍七日,前行部終於望見了西北方向的白山終點,白城關隘。過關之後,北面即是廣袤的黎凡沙漠。國王陛下派人前去探查關隘,回來稟報說關隘平靜無異,不見守軍蹤影,只道入口處狹窄高險,恐易守難攻。國王聽後皺眉不語,有所遲疑。謀士先生沉思片刻道:「黎凡人向來只善商貿藝術,戰力定不比我索摩塔,縱使白城關隘再為險要,也抵不住我精銳龍軍冲擊。再者説,我龍軍是承龍神之力的正義之師,不論白山或黎凡沙漠,都是龍神大人的囊中之物。」國王陛下這才舒展眉頭,下令全軍速破白城關隘,即出白山,踏入黎凡沙漠,平黎凡之境,報龍神之仇。全軍士氣高漲,鬥志昂揚。

白城關隘確實狹窄而險要。它實是一小片山中谷地,三面被陡峭的山崖包圍,只有北面山門大開。但北面雖沒有山崖阻擋,卻立著一座勢如山崖的小城,由巨大山石磊成,通體潔白,與白山融為一體。 這便是白城關隘。關城南側的山崖上有一條狹窄的岩縫,高出北面地面數十米,砌在幾近豎直的岩壁上。從山南進入關城,必須從這個小口下到岩壁底部,而這一縫隙的一舉一動都能被北面的關城守軍看的一清二楚。後世人稱白城關隘是「黎凡之口」,不僅因為它是黎凡沙漠的入口,更因為這是有去無回之所,一切南面的外來生物都會被吞噬乾淨。這就是後話了,在龍軍遠征此時,尚還無人意識到白城關隘的地位。

國王陛下下令前進,前行軍一個接一個從南岩入口處跳下,進到沙地之中。他們一進入就感到了強烈的北風,這標誌著關城之後確實便出了白山,因為白山之中永遠寂靜無風。沙地上陸陸續續跳下了披甲整齊的索摩塔軍,他們高喊著衝向關城。遠看完全毫無生氣的白色石城突然射出一片箭雨,戰士們防不勝防,還未離近便被盡數射倒在地。後面的士兵踩在沙土中的屍體上,又渾身插滿箭變成新的屍體。衝鋒的士兵們沒有人能夠到達關城腳下,越壘越高的屍體逐漸形成了明顯的分界,關城十幾米前依舊是空白的沙地。從這樣的慘烈場景中已經可以看出,白城關隘定然無法通過,但不論國王或謀士,都毫無迴轉的念頭。

無數兵士高聲叫喊著向安然聳立的關城衝去,呼嘯的狂風不斷地拍打在他們的臉上,白色的沙土飛揚漫天,打在盔甲上發出刺耳的簌簌聲。頭頂的天空灰的發白,沒有一絲雲彩,塵土遮蔽一切。腳下一步踏在堅硬的沙土上,一步踏在柔軟的屍體上,鮮血從插著箭的傷口和踩斷的肢體中流出,潔白的沙地被染成熱烈絢爛的紅。一陣陣殺聲、喊聲、箭雨簌簌而下的聲音,索摩塔人像是著了魔一般,沒有人試圖回頭,所有人都勇猛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進入白山的人無一生還,這一事件史稱「龍軍西征」。後世有傳說稱王子殿下并未在黎凡之口中喪生,而是被占星師囑托的畫師救走,成爲了著名的漂泊勇者「薩陀」,不過無從考證。

龍軍覆滅的當天,留守在索摩塔國的祭司長便宣佈遠征失敗,國王與王子均喪命白山,根據神明的旨意,祭司長將成為新一任的國王。新國王上任,大張旗鼓舉國歡慶,下令加大對龍神的獻祭,設先王和王子的英雄神殿。傍晚時分,索摩塔東面的烏圖魯火山突然爆發,無法避免的岩漿和火山灰頃刻間將整個索摩塔國吞噬殆盡。火山噴發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很快就平息了,僅僅是東面的索摩塔山谷一處被火山灰填平,白山其他各處絲毫未受火山一絲一毫的影響。烏圖魯火山噴發千年一遇,也太過巧合,大多數人都認爲這是白山的怒火,懲罰著殘忍弑君篡位的索摩塔祭司長,或是懲罰索摩塔人擅自進入白山不可侵襲的西域。總而言之,索摩塔民族從此便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成爲千百年后白山人們懷著好奇、困惑和懷念的古老傳説。

這便是索摩塔的覆滅。

 

——摘自澤倫·楓德爾《白山別傳》

 

 

(二)王子行記

 

白山山崖邊上嵌著一條細窄的山道,石階一層一層通向山中,順著崖壁進入看不見的拐角。一衆駝隊緩緩沿著這條山路前行,駱駝背上放滿包裹和綢緞,趕駝人牽著繮繩,另一隻手拿著乾硬的麵餅,露出圍巾下進食的口。就像大漠之中的流浪商隊,不過在蜿蜒的山中。薩陀走在他們中間,山路的寬度足以讓他在駝隊中來回穿梭,趕駝人沉默地盯著這個小孩,提防著他將自己的駱駝絆倒,跌入左側高懸的山谷。

薩陀滿不在乎這些沉默的大人和駱駝。他只是個十一嵗的孩子,這個年紀的男孩最是好動和頑皮。他手裏也有一塊麵餅,咬了幾口之後就失去了興趣,硬邦邦的餅皮對於他的剛換的牙來説還是有些過於艱難。他舉著那塊缺了一角的餅在山道上穿梭,想要找到能和他一塊玩耍的孩子,駝隊長的不知盡頭,所有人都沉默著,駱駝也安靜地低頭邁著蹄子。山裏甚至沒有鳥鳴和風聲,薩陀突然發現這一路走來好像從沒見過山間的樹木,只有永遠光禿禿的岩石。白山只有一片裸露的山崖,四周皆是白色的山石,沒有鳥,沒有樹。薩陀發現怎麽走也走不到駝隊的最前端,山路彎彎繞繞,他甚至看不到前面通向哪裏。於是他很快感到無聊,停下來靠在一塊山岩旁邊,用力嚼下一塊餅,任由一隻隻駱駝從他眼前經過,每隻駱駝都有一名趕駝人,他們經過他的時候仿佛只是經過一塊石頭。他不明白爲什麽祭司長要讓他跟著大人到山中來,他感到山裏的一切都是那麽無聊。

隨著駝隊一個個過去,薩陀很快又看到最初與他在一起的占星師。那是一個年邁的老婆婆,裹著黑藍色的袍子,兜帽搭在背後,圍巾圈起了她大半張臉,只有一頭捲曲的白髮和溫和的眼睛明晃晃露在外面。她背著一團很大的包裹,手裏沒有拐杖,雙脚平穩地走,走的很慢。所以薩陀總是耐不住性子,兩下就竄到看不見老婆婆的地方去了。

占星師從來不着急,看到右手邊啃餅的小孩跳下石頭走到她身邊,她微笑,隨即繼續不緊不慢地走。薩陀默默地跟在她身邊,慢慢嚼著那塊乾硬的餅。他有一點怕這位總是笑著的老婆婆,雖然她看起來慈祥而平和,卻縂給他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秘感。「我們到底要去哪裏啊。」薩陀忍不住再一次問出這個問題,他嘴裏嚼著東西,説話含糊而忿忿不平。老婆婆嘆了口氣,一隻乾枯的手輕輕搭上孩子的肩膀。「西邊的黎凡之地,王子殿下。這個問題您已經問過很多次了。」薩陀終於嚥下嘴裏的麵餅,老婆婆放下了她的手。“我當然知道。”他説,“但是你們從來不告訴我爲什麽要去,爲什麽要我去,爲什麽有這麽長的隊伍,爲什麽白山裏沒有一個人能陪我玩。”老婆婆又嘆了一口氣。「索摩塔國的國王御駕親征,遠征西方的黎凡之地,我想您的父親也已經告訴過您了。」薩陀沉默不語。他們依然不願意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麽,遠征的隊伍中爲什麽會有年幼的王子和年邁的占星師,爲什麽拖得長長的隊伍,不像是士氣高漲的軍旅,更像是王室擧族搬遷。

他們走到了一面較爲平直和光滑的崖壁,薩陀擡頭看見了岩壁上繪的龍。細長蜿蜒的龍身上有著艾尼查的紫紅色染料,還有壁畫般的金色綫條。龍身如蛇一般柔軟綿長,清晰的綫條勾勒出它們運動的軌跡。一條龍軀幹中間分叉成兩條,圍出一個圈口又連結成一條。一條龍有著兩個腦袋,細角伏在頭頂,睜圓了眼,微張的嘴中吐出蛇一樣分叉的舌頭。行筆的方向從東到西,龍也全部是朝向西邊的,與他們前進的方向一致。墻上的顔料未乾,還微微反著光,看上去是畫師剛畫不久。

薩陀知道是誰畫的,他們尚未出發的時候,他就曾在王宮裏見到那名年輕的畫師。他看到他半倚半躺在高高的坐臺之上,由兩個僕從擡著,身下鋪著昂貴的昂吉地毯,身前擺著帶紋飾的紅陶瓦罐,裏面裝滿了紫色或綠色的葡萄。坐臺前後還有兩位軍妓奏樂行歌,那畫師就一手執筆,一手時不時從瓦罐中摘出一粒葡萄放進嘴中。

占星師也在看那些龍,她從上到下注視著這些精美的塗鴉。「龍是索摩塔國的圖騰。」她若有所思地說,「白山是受黎凡人的菩薩護佑的地方。陛下要求畫師先生在這些山崖上畫龍,大概是希望得到護佑。」薩陀沒有吱聲,他其實早就知道這些了。雙頭龍是力量的象徵,雙身龍則代表正義。遠處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悠揚樂聲。「是畫師的軍妓奏樂。」薩陀說。「不。」占星師柔和地反駁,「她們是畫師先生自己的樂手。」

他們繼續向前走著,薩陀感覺很累,他的前脚掌發出疼痛的信號。老婆婆依然不緊不慢,這時候他也不再覺得速度慢了,他恨不得馬上停下來。拐過又一個彎,眼前出現了明顯更加陡峭的上坡路,薩陀根本不想再往上了。坡路之前的右側崖壁有一塊凹陷進去的平臺,像是專爲旅客準備的歇脚処。平臺上一名裝備整齊的士兵叫住他們,顯然是專門在這裏等候的。他展開一張羊皮紙,毫無語調地讀出上面的内容,是國王想到路途遙遠,王子可能難以忍受,特指占星師與其在這面平臺上休息,等候王師歸來。士兵念完便面無表情地合上羊皮紙,指了指他脚邊几團包裹,隨即轉身走向坡路,從駝隊左手邊超過去了。薩陀為能夠休息而感到高興,迫不及待地離開山路,走到平臺空地上。占星師沉默而若有所思地也走向他,從背後放下包裹打開,取出裏面的地毯鋪在地上。薩陀拆開一個包裹,發現裏面有幾條圍巾和毛毯,另一個包裹裏有滿滿的擀麵餅和氂牛乾。他把自己沒吃完的那個麵餅塞進包裹裏,撕了一條氂牛乾放進嘴裏。

駝隊依然沉默地從他們眼前經過,沒有人看他們一眼。老婆婆從自己的包裹裏取出一個占星球,放到剛剛鋪好的地毯左側,又拿出一本厚厚的書,攤開到某一頁放在了占星球的旁邊。薩陀披著一條毛毯,好奇地坐到占星師的身邊,看向她面前的書頁。那是一本羊皮紙的活頁組成的書,左側的書頁都有一排孔洞,被一順銀質的金屬環串在一起。占星師輕輕打開銀環,取出五張書頁,整齊地在地毯上方碼了四張,另一張放在西南角。薩陀看著那幾汎黃的書頁,上面都沒有文字,只有每個左上角畫著一幅星圖的方形局部。根據他曾學過的占星知識,西南角的那一張似乎是冬季從西南天空可見的毛族克星座形狀。

占星師從黑袍的口袋中掏出三片紅褐色的樹葉,魔法般點燃了它們。微弱的火光照在地毯和山岩上,寂靜的白山中好像突然飛來了一陣微風,火光微微跳動,老婆婆的白髮也輕輕拂動。薩陀才反應過來天色已經暗了下去,眼前山路也空無一人,駝隊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在更深的山中。占星師雙手捧著那團葉子,好像不怕火燙一樣,她轉過身,用沉默良久卻依然溫和的聲音對他說:「天黑了,睡吧。」薩陀打著哈欠,感覺一陣困覺襲來,蜷在自己的毛毯中睡着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占星師的懷裏,老婆婆也披著一條毛毯,盤腿坐在崖壁之前,後背放鬆地靠著山岩。薩陀則將頭枕在她盤起的雙膝上,依舊蜷在毛毯裏。頭頂已經是明晃晃的白天了,和白山的岩石一樣白的刺眼。老婆婆微笑著遞給他一塊麵餅,薩陀坐起身來,感覺這一覺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他沉默地啃起麵餅,莫名覺得這次的麵餅比昨天更容易咀嚼了。他環顧四周,發現地毯、占星球和書都已經消失不見,占星師收起毛毯,將它們曡好放進了原來的包裹。「去年也是一樣的結果。」她突然對薩陀說。男孩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問:「什麽?」老婆婆沉默不語。他突然想到可能在說占卜的結果。「索摩塔國的領土已經覆滅了。」她平靜地開口。這下男孩的反應更加激烈,他放下拿著麵餅的手,站起來望向對方。「什麽??」「你的父親不讓我告訴你。」老婆婆說,「但我認爲你應當知道。況且現在,聖命可違。」「什麽?」占星師絲毫不理會男孩的質疑。「你知道白山的盡頭是什麽嗎?你的地理學應該學過這部分。」「白城關隘。」男孩有些遲疑地回答,「關後即是廣闊的黎凡沙漠和富饒的戈什馬城。」

「是的。」占星師面無表情地說。對於這個表情,薩陀寧願她微笑。「我想你應該也知道白城關隘是著名的易守難攻。」薩陀還是遲疑地點頭。「那座関城在三面山崖的環繞之中,身後依然有一段狹窄的山道,身前則有一段山圍的沙地。通進那片空地的道路只有一條極其狹窄的山石空隙,需從那條甬道末端的高崖之上跳到空地中。而白城從來不容任何外來生物經過。即使是沙地裏潛行的紅螞蟻也會被白城守軍一箭射穿。」

這些細節是薩陀所不知的。他驚恐地望著無比平靜的占星師,她的描述就仿佛她曾親歷過這一切一般。「你的父母,他們的王師,運送的駝隊,所有人都死在白城關隘的沙地。沒有人能活著進入那裏。」薩陀感到身上一陣惡寒,他透過占星師銳利的眼睛,恍惚感覺看到了白城融入山中的雪白城墻,城前沙中躺著無數零散的士兵尸體,身上插滿黎凡人的箭,慢慢下降融進流沙一般的沙土中。鮮血順著沙粒的縫隙,進入深埋的地底。

他突然就覺得一切都能説通了。一年前莫名其妙消聲的占卜結果,全國各地搜尋的畫師,祭司長突然傳達的神明旨意,隨即莫名其妙的遠征,沉默的隊伍,不該出現在軍隊裏的人。這不是遠征的軍隊,也不是王室的遷徙,而是一場早已策劃好的獻祭。薩陀沉默而困惑地望著占星師,占星師垂著頭,沒有去看他,熟悉的微笑再次浮現在她的臉上。男孩繼續舉起麵餅,他突然覺得很餓,麵餅似乎比以往都要軟。他再次坐下了,驚奇地發現自己并沒有悲傷,也沒有恐懼,只是感覺困惑。老婆婆坐到他身邊。「你現在是索摩塔人唯一的血脈了。」她説。薩陀依然沉默著,他想到山崖上繪的龍,想到白城的犧牲品。「你才是犧牲品。」占星師又說,男孩感覺她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心。什麽意思?「也許那不是獻祭。」她説。

他們繼續坐在山崖的平臺,薩陀終於把整張麵餅都吃完了。沒有人問他們接下來該怎麽辦,薩陀只感到平靜和熟悉,他感覺自己沒什麽需要擔心的事情,不需要擔心未來也不需要擔心過去。他覺得自己有種本該如此的泰然,卻又對這種泰然感到困惑。

白山其實很漂亮。從他們歇脚的平臺向南望去,層層山岩叠繞在一起,一直蔓延到遠處的天空,和白色的天融爲一體。沒有生機,沒有飛鳥和樹木,甚至石縫中枯死的小草都不曾有。薩陀向東看去,那邊是他曾經的家鄉所在的地方。他想起小時候從王宮遠眺西邊的白山,感覺遠處潔白的山形伴著眼前彩色的寧草花園和金色的俄李樹,像夢中的仙境一樣美麗。

 

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是一首充滿西方風情的柔和樂曲,回蕩在寂靜的白山之中。那樂聲由遠及近,薩陀驚奇地發現那是畫師所帶樂手的曼斯明琴。他擡起頭,看到了在他們西側崖頂站立的樂手,她穿著一身西部沙漠的傳統服飾,那是一名黎凡人。樂曲戛然而止,緊接著,薩陀看到隨軍的畫師從山崖上一躍而下,踩在一塊高大的山石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

占星師擡頭突然大喊道:「畫龍的瓦倫,請將這位索摩塔人的子孫帶走吧!帶到白城之後的黎凡人的沙漠中去,帶到富饒而安全的戈什馬城去,帶到米底安特雷的海邊去!請賜予他龍的力量和菩薩的護佑,教他白山的一切,讓他平安長大!」

畫師沉默著,樂手消失在高大的崖壁後面,悠揚的樂聲再次響起,不過換成了薩陀非常熟悉的白山小調。畫師輕盈地落到他面前,沉默地抓起他的手,帶著他躍上了山崖。薩陀第一次從這樣高的白山崖壁俯瞰山谷,他看見東方索摩塔平原的方向有著血紅色的天空。畫師牽著男孩的手向西邊走去,薩陀回頭看向那面平臺,白山的占星師不知何時已無影無蹤,那些包裹和毛毯也都隨她一起消失了。

薩陀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三片紅褐色的樹葉。在被他拿出來的瞬間,樹葉憑空化成了灰燼,順著寂靜白山中不知從哪裏來的微風吹走了。

……

 

——整理自白山民間傳説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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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白山别传》改版删减的内容:(与正文无关)

 

出征前陛下還應祭司長要求全國上下廣招畫師,后由祭司長選出了一名「最接近龍之天空」的畫師隨軍出征。

那名畫師是位年輕男子,生了一副女人般的好面孔,只是皮膚比尋常索摩塔人白上一些,且髮色偏褐,近乎金棕色。他還生了一雙暗色的紅眼睛,像被米底安特雷的艾尼查紅染料染過一般,與多爲黑髮藍眼的索摩塔人大爲不同。這畫師被祭司長選中沒多久,民間就出現謠言説他是黎凡混血,是來索摩塔的細作。但祭司長大稱此爲神明的旨意,說相貌浮於表面不可妄斷,神明大人已經證明畫師大人是純正的索摩塔人。

 

西征龍軍在山中前行三日,途徑一處山崖歇脚平臺。右側沿路以來始終仰望不及的高大山崖峭壁,在這一處驟然平緩,凹陷出一塊開闊平整的小平臺,就連接在石階右側,仿佛是專門給過路人歇脚用的。陛下念及二王子殿下和占星師大人多天行軍,可能早已不勝脚力,特命人在平臺処堆放些衣物吃食的包裹,又命人等候在平臺上,待二人隨駝隊行至此處,就請之在平臺休息,待龍軍歸來。*

*後世多數人認爲國王陛下早已看二王子和占星師大人不順眼,打算借此除掉他們,但部分學者也認爲國王此舉是在試圖保護他們,還有學者認爲這是占星師的主意。總之平臺留守的原因已經成爲學界爭論的重要未解之謎之一。

 

(以上是正文改掉的内容,不舍得删就放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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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忘用的一点细节:

占星师的称号是白山之鹰

可能预示某种不祥之兆的西南角升起的毛族克星座

白山没风没云没树没草没鸟

索摩塔民间的白山歌谣

昂吉有出名的地毯

索摩塔有较为顶尖的制陶工艺

米底安特雷沿岸盛产紫皮葡萄

双头龙是力量,双身龙是正义

曼斯明琴和罗洛尔号是白山传统乐器(都是吹的)

画师画龙bgm叫《绘行歌》

黎凡人擅长商贸艺术,不擅长打仗

白城关隘又称黎凡之口

萨陀最后成了漂泊勇者(那是什么)(存疑)

艾尼查的紫红色染料很出名

戈什马城是黎凡沙漠最大的城市

占星三件套是占卜球、星座、白山的风和红树叶(存疑)

什么是宁草,什么是俄李树

萨陀被带走的bgm是白山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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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一次写的没有初稿顺畅,断断续续写了三个晚上才搞完,我都不知道我初稿怎么写出六千字的,我这次写了两千多已经不想写了。

写的时候压力特别大,非常怕终稿没有初稿好,写到一半改思路,再写,后面可能会出现不流畅等等问题。第二部分大部分直接照搬了初稿,但是有一些关键细节进行了改动。可以去看一下萨陀得知真相那里,改成了更贴近第一部分的内容。以及删去了现实文明借用,现在已经是完全脱离现实的世界观了。

不知道这样处理效果好不好,用了一种我觉得很酷的方式……总之希望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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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评论了“索摩塔國·上”

  1. “都是吹的”哈哈哈哈哈
    不过这篇的内容也真不是盖的,献花🌹🌹🌹 舌尖轻弹,能咂出塞老师特有的轻柔与清晰。
    3+文本的彼此呼应中,我总觉得好像绕开了点什么。那似乎就是那天傍晚我们谈论着找寻着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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