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zac(终稿)

 

滴答,滴答,透明液体顺着细细的塑料管流下。艾达被裹在宽大的蓝白相间的条纹衫里,呼吸急促。

——山野

 

那是一片偏远的,廖无人烟的地方,无边秋草覆盖着硬实的土壤。微风顺着山坡吹下来,没有任何树木遮挡,原野一望无际。风,如溪水一般穿过艾达的长发,他那棕色与黑色相间的发丝又厚又密,就像自由的骏马飞扬的鬃毛。

他此时孤身站在坡底,抬手遮住阳光,远远的瞧着尼娅的身影。是那位牧羊女,他在春日遇见的挚爱。尼娅身上的亚麻布长裙是单一的米白色,胸口别着朵深红色的蔷薇花。周身围绕着雪白的羊群,阳光一照,像是给皮毛镀了一层金铂。像是一潭镜湖,宁静,美好的近乎缥缈。

要是带了画架就好了,这会是他最好的作品。艾达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近乎透明,在空中极快的描画着他心里的构想。

我想再看看她的脸。艾达心中的思念水涨船高,驱使着他一步步走近。羊毛蹭着他的脚,有些痒痒的,周围的声音吵吵嚷嚷。就快到的时候,那只牧羊犬扑过来,撞得艾达一个趔趄,胸口生疼。

他想再看看她的脸。但是他还是先抱住了小狗,因为他的尼娅曾无数次带着微笑,抚摸这凶恶又纯善的生灵的头顶。他也伸出手,拂过床边那人毛茸茸的脑袋,一阵铁锈味又从身侧飘过来。

艾达恍然转头。正看见,尼娅冲着他笑。或者说,他猜尼娅正在笑。

如此的一位狩猎女神,荒野的女儿,神圣美丽的面孔本该在艾达心里永远烙印的,他却怎么也看不真切,也不敢看真切。只有一片秋季草原的浅金色,混杂着鲜红的痕迹,如同画布一样附着在艾达模模糊糊的眼前。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艾达竭力向前跑去,可尼娅永远在他视线的边界,如同伊卡洛斯追逐架着鹿车的太阳神。天边的晚霞火烧一般,湿热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只剩下干瘪的空白。伊卡洛斯的双翼燃烧起来,跌落在一处山脊上。艾达再抬头时,尼娅消失在一处断崖尽头。

他脑海中一声巨响,金属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一片喧闹又霎时间归于沉寂。只听见山的那边有一条小河,水流滴答声愈发明显,鼻尖铁锈的味道若隐若现。

 

——圣餐

 

房间四壁苍白的吓人,艾达有点局促的左顾右盼,寻找尼娅的踪迹。噩梦让他胸口好像压了一口大石,眼前发白,透不过气来。他正出神的想着那对如海一般深邃的双眸,却有个一身白衣的女孩给他端来食物。艾达慢慢抬起头,觉得她长的有些眼熟。

“艾达。”那女人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微笑,又把几块糖果放在他手里。艾达疑惑的眨眨眼,正巧尼娅推门走进来。“吃下去吧,那天之后你一直不太好。就算是为了我,好吗?”她轻柔的开口,语带悲戚,年轻清澈的声音却与艾达记忆中那个声线重合。他轻轻点了点头,拿过桌上的牛奶杯,就着一饮而尽。热热的奶香升腾到全身,令艾达莫名的有点热。

“我很想你。”他喃喃道,掀开身上的被子,挣扎着坐起来。尼娅冲过来把他按倒,眉心紧皱。

她不是尼娅。艾达心想。尼娅在山野里放羊呢。

掖紧被角,周围的温度就像是春天,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新发的草芽上,散发着生命的味道。在钢筋水泥铸成的灰暗森林里,两个灵魂融化进雨水流向田野。圣女的眼泪濡湿了艾达的画板,他行色匆匆往屋檐下奔去。

他的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尼娅捡起散落一地的画笔和颜料,也托起艾达胸中失落的,一颗饱满哀伤的心脏。尼娅是一束光,死亡的阴影被生生抽离,令艾达第一次如此的想活下去。枕头下的小刀被放回菜板旁边,书桌抽屉里的几张纸揉成了团,安静的躺在角落。

破旧的木屋里,艾达身上酒精和孤独的味道在两人之间不断发酵,酿出一阵意乱情迷。而尼娅闻起来就像太阳底下晒过的被子,干净温暖,仿佛不属于这方天地。可是她却如此坚定的把他抱在怀里,细细密密的吻落在男孩发顶,像是在对待一块稀世珍宝。

“可我什么都不是。”艾达跪坐在野餐垫上,不敢抬头和女孩对视。午后的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在他脸上,明暗交织。

“嘿。”尼娅撑起身抱住他,低头吻了吻艾达的眉心。“你是我的男孩。”

小狗崽在两人之间拱来拱去,远处的山坡上吹来一阵微风。身旁的断崖上开满了野花,把尼娅簇拥在丛中。艾达拿起铅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勾勒爱人的轮廓。末了,在远方的山上加了一群雪白的绵羊。

 

——伊甸园

 

    “亲爱的…人死后会去哪里?”艾达窝在被子里,声音软软的发问。房间的空气里充满汗水黏腻温暖的味道,拂晓的阳光洒向田野,也穿过窗户打在尼娅脸上。她蓝色的眸子在光中显得很浅,像秋末高高的蓝天。鼻梁和双颊有着漂亮精致的雀斑,仿佛上帝描幕她的容颜时,不小心甩上了墨点,却造就出更加独一无二的迷人。两个人的头发在枕头上交织在一起,金色与棕色分不出彼此。

“去天堂吧…我想。”尼娅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会在那里见到我的父母和兄弟吗?”艾达眼里泛起一阵迷蒙。童年和家的感觉已经变成记忆中的一串幽影,和破布娃娃,碎掉的糖果一起丢进地下室。他喉结滚动,生涩的开口,像一位年事已高的吟游诗人。“人就像漂泊的水草,随波而行。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他们大概早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吧。就像走失的羊,像离群的孤雁,哪怕在另一个彼端,依然茕茕而立,形单影只。”艾达顿了顿,迷茫的神色吃掉了他清俊的面庞,没意识到自己的双肩正微微发抖。

“我不要…我不要。尼娅。”艾达的声音掺杂着恐惧,尾音染上哭腔。

“艾达,艾达。”尼娅神色认真,双臂环住男孩的腰,与他紧紧相依。“不要怕,我会在那里陪你一起的。” 她温柔坚定的声音,低沉缓慢的在他耳边呢喃。“我想,那里有一片开阔的原野,一望无际的蓝天和云朵一样的羊群。翻过那座山,从山顶,随着风一跃而下。如同一片羽毛,轻轻地,静静的,落回故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变成风的低吟。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艾达蜷缩在尼娅怀里,坚定地用力抱住她。胸口传来阵阵陌生又熨帖的温暖,驱散如影随形的窒息与绝望。

“我们会一起,永远一起。只要你爱着我,用心默念,我们将会前往相同的地方。”

艾达努力扬起嘴角,仰躺在秋草遍布的土地上,凝望着那片天空。

爱就像溪流,时急时缓,涓涓而行。尼娅的声音永远,永远在这溪水之间,藏在艾达桌上的镜子中,储藏在糖果盒子里,反复播放。

 

——洗礼

 

她和尼娅长的真像。艾达轻轻拂过丽芙的长发,和他自己的发色别无二致。她正伏在床边,陷入梦乡。艾达凝视着女孩眼底的乌青,没来由的想要说抱歉。四周白墙依然扎眼,他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宝贝,天要黑了,带着牧羊犬去把羊群叫回来吧。”艾达轻轻抚上丽芙的面颊,“我不太舒服,在这等你妈妈回来。”丽芙猛然惊起,脸上的表情让艾达看不太懂。

果然长大了啊。记忆里的小女孩因为饿极攀着自己的衣角大哭,他手足无措的把求助的眼神抛向尼娅。她笑的正开心,小狗也在她周围高兴的打转。初为人父的恐惧和喜悦交杂,他于是也笑着,摸摸女孩凌乱的头发。

什么时候,自己要挽着丽芙的手,把她交给另一个人呢?他是不想的,可是自己和尼娅在一起的辰光无比幸福,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一样。

和自己深爱的人,在这片山野上赶着羊群打闹,在落日下握住彼此的手翩翩起舞。艾达笑意更甚。

“乖,去吧。不然尼娅要着急的。”他不再年轻了,惊讶于自己声音的沙哑苍老。丽芙的眼睛闪着光,用力眨了眨,抿着嘴退出了房间。

房门啪的一声关上。

 

——方舟

 

楼道里一片寂静,消毒水的味道灌满女孩的鼻腔。她并没有刻意压抑什么,咸涩的液体顺着面颊不断流下。母亲说,在欢愉的时候放声大笑,悲戚之时,也无需吝啬眼泪。

丽芙第一次觉得自己哭累了,不想再拥有任何情绪。那场车祸带走了母亲,强迫自己走出象牙塔。她的父母把她培养的很好,温柔善良,也强大自立。尼娅身上的那种特殊的光芒,也在她身上逐渐展露。生活,女孩想,生活是热烈的,不该沉湎沉郁悲伤。

而且父亲病的并不突然。丽芙高中时候,艾达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也许是年轻时候服药太多,积压的沉疴终于在这时候一涌而来。病房里大多数时候很安静,痛苦和迷惘快要溢出斗室。而唯一能驱散它们的人,已经永远不会来了。

女孩向门内望了一眼,中年男人看起来消瘦单薄,黑眼圈和苍白的皮肤就像和朋友一起看的电影里的吸血鬼。很英俊,但看起来,离人间很远。丽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心中却升起一点类似怜悯的情绪。她和父亲从小无话不谈,相比尼娅,艾达一直都是更温柔脆弱的那个。

所以没人比丽芙更懂艾达沉重的思念,足以把他单薄的脊梁压垮,又好像要化作翅膀带着他凌空而起,消失在太阳的方向。

 

——高墙

 

窗外忽然很乱,又也许只是有人要走进来送糖果。

艾达躺在床上,用枕头死死压住双耳。人死后会去哪里?去天堂吗?你会跟我在一起吗?越来越多的问题,他自己的声音,尼娅的声音,丽芙的声音交织在耳边。挥之不去,把艾达逼到角落,痛苦的在床上滚动,把被子扔下床沿。

很冷。已经是深秋了,深秋。艾达哆哆嗦嗦地解开手上的搭扣,好像听见车辆的嘈杂声,溪水越流越快,有什么粘稠,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漫过他的耳朵。顺着声音发散出来,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被裹进一个巨大的黑洞,嘶吼,却发不出声响。

屋里没有地方可躲,水越漫越高。艾达吃力的站起身,夺门而逃。

他穿过一片荒芜的秋草地。声音并没有减小,只是不停的炸开,引出艾达心底一阵阵的恐慌。他顺着楼梯往上爬,爬,爬。

直到夜空就在头顶,高楼林立的城市突然一片死寂。

“艾达…”他听见尼娅的声音回荡。秋风吹动头发,裹挟着泥土的味道。

眼前就是那个断崖,就是这里,他终于能追上那个魂牵梦绕的影子。也许是命运的指引,这是艾达应该走下去的路。他在无数的画作里描幕过这儿,俄尔普斯永远失去欧律狄刻的冥府之门。这次不该再回头了。

所以艾达没有犹豫,纵身而下。

 

——哈迪斯

 

自由落体。在这几秒里,艾达想了很多很多。他一生的故事,如同尼娅陪着他看的无数文艺电影一般在眼前放映。他很久都未如此的清醒而雀跃。倏然而过的窗户里面传来暖黄色的灯光,就像那天早上的暖阳。他的生命就像一个自然日,从黑夜走到黎明,日光是从那一刻倾泻而下,又如同日落一般慢慢归于沉寂。

现在要敲响零点的钟声了。

下坠,再上升。在这样一个秋日的午后,他真切的看清了尼娅的脸。她唇角的微笑那样生动,眨眨眼睛,向他伸出手。白玉的阶梯和大门在眼前徐徐展开,身侧传来让人安定的气息。他与他失而复得的爱人十指相扣,并肩而行。

直到铁锈味消失,教堂的白鸽从天际成群飞过。

直到一切终于都安静下来,他听见自己说。

“我爱你。”一如初见时,年轻又带着怯懦的男孩声气。远处群山围绕,羊群星星点点的散落其上,牧羊犬飞扑过来,跃跃欲试的去舔艾达的手。

“嘿。我的男孩。”尼娅珍重的捧起他的脸,轻轻地,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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