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

我杀死了一个35-45岁之间的中年男性,准确来说,我看着我自己杀死了他。我时而透过细小的门缝窥探漆黑的屋内的场景,时而汗流浃背的身处室内,机械的分解着死亡的躯干。血液没有颜色,装着那人的箱子散发着宝藏一样的光,一切都包裹在分不清棱角的黑暗里。

这是一场毫无缘由的杀戮,我看不真切他是谁,但在我动作之间柔软的、细腻的毛发从我身上拂过,一瞬间阿尔卑斯山上的风吹过欧洲庄园旁的牧场,我坚信他有着金色卷曲的头发和湛蓝的眼睛。

我的意识又穿到屋外,屋内的我轻轻扣上了箱子。她轻缓的、优雅的用裙摆擦拭鲜血,连带着闪着锋芒的锯子都显得柔和,我一时分不清是她身处暗处还是我。当一切重归于死寂和黑暗时,我的余光瞥见藏宝箱内隐约闪烁着光,伴随着起伏的呼吸和心跳。

我醒了。

我从平时睡觉的那张一米二宽,有着天蓝色床单的床上起来,像平时一样穿衣、洗漱,然后回到教室。像平时一样向同桌问好,打开语文书开始领读。

8点过一分,语文老师还没有来上课,我打算去办公室看看。我走到中途碰见向我走来的语文老师,正打算打招呼,他从我身边目不斜视的走过,我手中的课本被撞到地上。我终于发现与平时不同的了,当我伸手去捡书时,我发现白色的丝绸包裹在我的手臂上,甚至全身。我穿着与刚才的绿色校服截然不同的、长至脚踝的白裙子。

我提着裙子跑到教室门口,当我驻足的那一刻,又有什么悄然改变了。教室内所有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看不见神情,方才东升的朝阳完全沉寂下去,窗外除了灰色以外的其他色彩全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头顶悬挂的led灯变成了白炽灯,亮得吓人。走廊里没有风,光看着灯却好像狂风大作,摇晃的厉害。

我收回目光,左右相邻的班级各走出一个和我一样装扮的女生,我见过她们其中的一个,她的朋友们叫她大海。

另一个女孩像一张散发着圣洁的光的白纸,我坚信我看见了阿尔忒弥斯的身影出现在她身上,但她同时拥有美杜莎的眼睛。当那双灰黑色雾蒙蒙的眼睛望向我的时候,我确信我们有过相同的经历。

来自13个班级的13个人在这栋三层高的教学楼内游荡,另外13个躯体在13个藏宝箱里消亡。

我突然毫无缘由的知道24小时不光是一天,也是我们脱下这条白裙子、回到教室里的时候,是我们各自班上的任何一个替罪羊、或是我们自己被揭发的最终期限。

走廊里响起下课铃,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回到教室里去了。我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屋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我望着44张熟悉的面孔,在吵闹的教室里我却只能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脏,全身的鲜血好像要冲破皮肤喷涌,我竭力咬住后槽牙来阻止上扬的嘴角。

有什么东西同时从我的身体中剥离出去。

我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像往常一样在路过平日最要好的男同学展飞白的位置时用弯曲的食指指节扣了扣他的桌面。

第一天,班内每个人都在过去的24小时里知道了关于13个藏宝箱的事,目前还没人感觉到恐慌,似乎这已经成了令人贻笑大方的一场玩笑。

我满意于这样的局面,因为这意味着我将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互相指责、践踏。我在他们一无所知的时候埋下火种,在最后关头点燃,然后踏着燎原大火在暗处蛰伏。

由于公投凶手的任务迫在眉睫,学校取消了所有课程的安排,欢声笑语掩盖了波涛汹涌,我静静等待坚韧的麻绳土崩瓦解。我参与到打发时间的各种小游戏中,没有刻意的将任何人和这个敏感话题挂上钩,只是注视全班最爱在背后议论别人的同学的时间格外的长,长到她有些毛骨悚然,长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尴尬而不自然的神色。

她玩游戏输了,我鼓着掌欢笑,让小部分人的游戏变得大张旗鼓,引得所有人都去注意她的神情。种子在发芽,疑窦丛生。

晚饭时间是最好的时机,看似人越多的场面越适合传递信息,可只有三三两两的小团体内才有机会接触到人最真实的想法。于是我把舞台交给她,让她尽情发挥自己,去慌乱的踩踏别人来获得内心的慰藉。一切的代价是她自己悲惨落幕。

21:00,能想到的小游戏已经玩了个遍,班里出现短暂的、可怕的静默。一整天没有来过老师,于是班长站了出来。班长戴着眼镜,看起来一身正气,其实却很精明。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所有人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格外认真的倾听。我丝毫不会小觑在内心的每一根弦都绷紧的情况下每个人捕风捉影的能力,于是安心听班长继续推演。

一切来的顺理成章,当我托着腮望向那个女生,43个人的目光也同时聚集到她身上。我欣赏着她的慌乱无助,周围的目光或惊恐,或猜忌,或探究,或木然,尽收眼底。

所有人不言而喻的将桌子尽可能向后挪,为她单独空出来一片空地。她尝试用她一如既往的口舌辩解,却更像是濒死的鱼在挣扎。声泪俱下的演讲不可谓不动人,简直让我想为其喝彩。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声音中掺杂的绝望越来越浓厚,渐渐低沉下去了,连余音都消失不见。接下来的时间颇有些索然无味,还偏要在脸上表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

24:00一到,讲台上突然出现一个硕大的投票箱,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了。冗长的队伍流水线一般走上讲台、又下去,投票箱里堆叠起的一张张纸压在人心上。

意料之中的,当窗外的天空从漆黑再次变得灰蒙蒙,43个人的头低垂下去,教室内唯独剩下我和那个女生清醒的注视这一切。我看着她的神情变得不可置信,望向我时又变得怒不可遏。不过她的落幕并没有持续多久,身影随着最后的咒骂消失在班级内。

我走出房间,身上又出现了那条白裙子。13个人,精湛的演技瞒天过海,猎物没有选择团结安然的度过今晚,似乎生来就该是我们蛰伏在暗处操控提线木偶的生命,属于我们的狩猎还在继续。

不知为何,我与那位集阿尔忒弥斯的纯洁与美杜莎的高傲于一身的女孩非常投缘,在谈笑中,我得知她叫许子栀。

下课铃再次响起,时间飞逝。班级里依然是一片无谓的喧嚣,我诧异于他们自我开解的能力,几乎认为我们应该是一类人,却很快发现端倪。昨天早已玩腻的游戏再次开展,团结友爱的场景重新上演。我试探的去询问昨天一些细枝末节的琐事,却发现甚至在他们的认知里,班里从来只有44个人。

日子依然过的平静,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班级里目前还剩下21个人。我逐渐厌烦于隐藏在幕后主导着一场又一场乏味的戏,看似是我在操控大局,其实以猎物的蠢笨总是善于将自己推入无望深渊的。

在13个人组成的达纳特斯的队伍中也有两人被公投,披着洁白衣裙、手持利器、蛰伏在暗处的猎人输给了一无所知的猎物,这本应该是被我们其他人所唾弃的。可现在我却认为或许这才是明智的选择。继续停留不过是再看着尔虞我诈的猎物上演20遍闹剧,无非是大型的囚徒困境。

但也有并非一成不变的牵绊住我的脚步,在又一次自由游荡的期间,许子栀送给我一条纯白色的颈带,她说她希望我一切都好。有短暂的晨曦穿透那双灰黑色雾蒙蒙的眼睛,散发出夺目的光,却片刻就沉寂。

终究是对未知的好奇战胜了周而复始的轮回,我计划露出破绽。

开诚布公不如拐弯抹角的效果来的迅猛,自然只有亲近之人的背叛才显得真诚。

我本打算将这份至高无上的权力交给班内唯一看起来还算顺眼的展飞白,可当他在今天第5次听见我说一反常态的话,却还是硬生生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装聋作哑或是运筹帷幄,我怀疑或许他才是真正手染鲜血的达纳特斯。

令我失望的是将近24点他也没能完成这个简单的任务,而今晚又势必要有一只替罪羊出现,我暗自决定他将代替我完成这场不圆满的演出。

磨砺了二十余天的演技自然比每天都面临记忆重置的他们熟练,我轻而易举的将矛头引向展飞白。当他煞白着脸面对其余人的指责控诉时,我恼怒于人心叵测这种低端的词汇也能在我身上应验,可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不完美的落幕比幼稚的友谊破裂更难以容忍。

直到24点,这期间展飞白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看向我这个罪魁祸首一眼。这让我唾弃他的脆弱,更后悔曾跟这样愚钝的人达成共识。

依旧是金光灿灿的投票箱,投票的队伍鱼贯而行。展飞白最先走上讲台,仍然是木讷的、无动于衷的。他回来时,第一排的队伍已经推进到头,经过我的桌子时,弯曲食指敲了敲我的桌子。

我被毫无缘由的激怒了,或是鄙夷,或是恼怒,杀意化作实质的利刃,齐指向展飞白。

刀锋刺破鲜嫩的皮肤,汩汩的血液蜿蜒而下,在广袤无垠的原野敲响丧钟,遥远的渺茫的穿越千山万水而来,笼罩在灰蒙蒙的天空上。

破坏规则的后果预料之中,讲台上的光芒霎时消失,所有人的头又低垂下去,只不过这一次,清醒的注视着一切的人只剩下我一个。

即将踏出教室的时候,我暂缓了脚步,退回来。我用食指扣了扣展飞白的额头,下一个是他或不是他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每个人都会有或好或坏的报应,我也是。

我昂首阔步的走出去,迎面碰上许子栀。她平静的望向我,这一次是她灰黑色雾蒙蒙的眼睛穿透了我。

我听到我以同样平缓的语调说道:“我讨厌跟任何人同行,自然也不需要任何人迈进火海跟我并肩。”

“就这样了?”她问。

“就这样了。”我回答道。

我看着我的身影消弭在走廊里,眼前一片漆黑,我在下坠。

我踩到结实的木质地板上,一股奇异的感觉包裹着我。我抬头环顾四周,两个硕大的玻璃罐子连接着缠绕着的管道,无色透明的液体中各漂浮着一个人,穿着洁白的丝绸制的裙子,刺鼻的味道萦绕,我推测是福尔马林。

我大概身处中世纪的欧洲,二层的阁楼装修的优雅而精致,桌子上摆放着羽毛笔和羊皮纸,晕染的字迹还没有干,漂亮的字体却在提笔落笔之间不失遒劲,不需多想也能知道一定是出自一位儒雅的欧洲贵族先生之手,可奇怪的是尽管那些单词看起来如此熟悉,却一个个拆解开来胡乱的飞舞在我的面前,让我心烦意乱。

于是我转头去看这间屋子的其他角落,彩色琉璃制的窗户紧闭着,由外而内的投射进来各色的光,我凑近去看,直到我的脸模糊不清的出现在窗户上,被破碎的彩色琉璃扭曲打碎。

如果忽略桌子下、地板下、座椅下狰狞的纷乱的人们,此时的场景大概值得被达芬奇画进画里。涂着乌黑色油漆的铁笼将绿色校服遮挡住一部分,又拦截了所有的嘈杂,让我此时的周围寂静无比。

这让我的心情还算不错,于是推开那扇彩色琉璃制的窗户,让风吹打在我身上。

当我低下头,这栋绝美的建筑的后花园刺入我的眼睛。午后的阳光明媚清晰的将那里照亮,一半的墙体却依然是灰色的,与光明互不兼容。白色的圆桌上摆放着瓷制的茶碟,落在翠绿色的草坪上。一个有着金色卷曲的头发的男性穿着繁复的欧洲贵族服饰坐在桌子旁,手中执着茶杯,正在细细品味。

丝丝缕缕的光照在我身上,却好似裹挟着凌厉刺骨的风雪呼啸而过,源自阿尔卑斯山的山巅,最终跌落谷底。

他忽然抬起头与我对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深邃的望不见底,电光火石之间,利剑刺穿我的脑海,万千丝线串联起来。我好似被潮湿的藤蔓紧紧的缠绕,它束缚着我的喉咙让我难以发出一点声响,将我拖拽进恶臭黏腻的沼泽。

当我意识到我在移动的时候,羊皮纸上的那串单词又出现在眼前,我终于读懂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母,这不禁使我浑身的寒毛倒立起来,我空虚的躯干、空虚的灵魂无一不在告诉我,我所认为的,自作聪明的蛰伏在暗处不过是无稽之谈,有人在我背后操控着更盛大的演出,而我不过是其中一个提线木偶,在无人知晓时开场,又在收获无数怜悯和讥笑后悄然落幕。

音乐的终章徐徐响起,张牙舞爪的凶兽于阳光下幻化,虚妄的世界迅速崩溃,参天大树瞬间倒塌,只剩下淡淡的余韵,或真或假。

在逐渐消亡之时,我眼前闪过无数光影,但只有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无比真切的锁定我,我最后听到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重复了羊皮纸上的那句话:

“你一直活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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