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柿叶上结了些霜,很快又化掉了,那时的冬日是最难熬的。暖气是颇为奢侈的装潢,只有我在家时才被允许开着。于是老人拉着我的手,带我出门了,去干些什么并不记得明晰,只记得是为了省下那一小笔取暖的支出。
我同她走在街上,还没有到傍晚,却也不见太阳。有时我会不耐烦的叫她:“阿奶,走快些。”把声音拉的很长,像是要在我们之间拉上一条牵引线般。
老人就笑着点头应声:“你先走罢。”然后依旧走的很慢。那时的我便遥遥走在前面了。待玩够了,又回到她身边慢慢的走。
她不时常闻讯我的功课,这也是为何我愿出来的缘由。有几日高兴了,还会同她讲些学校里的事情。她就沉默着听,偶尔才说:“你要好好念书,完(老家方言)作业。”我就撅着嘴不说了,会嘟囔她:“怎么也这么说我……”
她便又不过问了。
有时走到学校边,她从不接那些派发的传单,只喜欢去拿一些布袋子,这是我当时颇瞧不起的做法:“你怎么总爱占人便宜,快些走罢。”随后便加快了脚步,脸上隐隐发热,觉得丢人。
阿奶没有什么文化——这是我听她自己说的。于是我当时的观点总是和她相悖的,甚至有些自持孤高,认为我念了书,了她不起。
于是当时本着不愿同她计较这些的态度,胸中思绪纵使不太平稳,也得过且过了。
现今那些她囤来的袋子早就不知去向了。母亲曾无意与我谈起阿奶的一生:“她原先是高中生呢,女学生并不多的时候,她成绩便很好了。有天遭了场大雨,没人来接,自己趟着水过去的,回去病了许多天。农村家里又没有那么多钱供她上学,后面也不让她去了,只供了她家里一个哥哥去学校。不然定是能上了大学的,她同我们念叨许久,或许市侩些,你就由着她去罢。”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后继再听便是阿奶自己说起一些事,譬如她先前很爱唱歌,队里的活动都邀着她去,在病完后嗓子便坏了,拖了几年去做手术,做完也并不能唱了。或是她谈起城中老人的退休金,又反复抱怨有人带她去买衣服,买的都太贵——阿奶并没有上过班,自然是没有那份钱的。她说起时顺道提了一句:“你爸妈赚钱养咱,并不容易…”我那时觉得浑身都震悚,又颇为难过,为她说的话,也为她心中的怨。
阿奶生的不高,虽我不知是否是年迈后变矮的缘故。但我仍旧无法想象她能凭借那样的身形去对抗一场大雨和它带来的洪流,但她在那时却是实实在在做到了的。她咂咂嘴,同我讲道:“你并不知道,那水是能把人冲走的,阿唉…你的太奶奶,并不来接我,家里人也没有来一个。”我确是不知有水能将人冲走的,也一直琢磨着如何能够。再要问她为何,她也不吱声了,只叹气:“我一路趟水走,到了家就生病,你太奶奶此后便不许我上学去…”然后就咂起嘴来笑,脸上的褶子却透出很苦恨的样子,我从那时便知晓,她心中的怨是化不开的。阿奶是想上学的,我一直知道。
她自那以后便没有去过学校,从一个女高中生,变成了一个早早嫁了人的、农村最普通的妇女,同其他在地里干活的人并无什么不同。偶然我会听她讲起她干活的日子,但无不是发生在她上学期间的:”我那时哪里有作业,放了学,就去地里帮忙,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剥玉米。”却怎么也不肯提后面不上学时的做活。
我几近可以看到,一个女子,有个不凡的灵魂,被大雨浇灭了。它没有死在夏日的暴晒中,也没有散为一捧山地中的荒土,它被永远的留在洪流中,同她身上的什么东西一样,被冲走了。我向来不刻意去想上天安排的苦痛,但对此,我只感到无比的无力和哀痛。我看着她那双老眼,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仿佛是怕惊扰了某个鲜活的灵魂——哪怕它已经不在。
阿奶的名字其实很好听,不像是一个农村的妇女,在那个喊一声芬芬翠莲半个村的女子都会回头的时候,她名中单凭一个“娥”字,就让我竭力去想那个年轻女子的剪影了。可并没有人记住她的名姓,在后续或也无关紧要了,没人会这样叫她,人们看到她,想起的更多是为某家生下了四个孩子的妇女,是在成天弯腰在地里干活,叫人看不清脸的女人,是一个满脸褶子,由于儿子和儿媳出息才跟着来到城市的老人。可没有一个人能再想起她曾经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吊着嗓子唱歌的模样,也没人记得她是上过学的。如今那些曲调、笔墨的滋味,离着她很远。
我没有经历过那场大雨,但我明白有些东西从阿奶的身上剥落了,或许就消弭在那场雨中。她从一个女子,真真正正变成了佝偻的农村老人。但仍旧会对着我笑。
不觉就到黄昏时分了,我们绕去一条小巷,当中已没什么人,唯剩下一个卖红薯的小摊也在收拾了。
不知怎地,又有了些阳光,晒在身上没有暖意,但总归让人舒心。我看了看映出黄澄颜色的红薯,复又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她就上前去问了,那时心绪如何我并不记得,只是偶有想起巷子圈住的那片天,在边角处露出晚霞的形状来,有云在里面燃烧。
老人递给我一个包着塑料袋的红薯,我用双手捧着,牙尖轻轻撕开了一点皮。递与她,她却没有接,只作咀嚼的样子:“好了,我吃了,剩下的给你罢。”我那时没有想过这样的动作对于她而言有些幼稚,只拿着那红薯轻轻咬了一口。
她便笑了:“这可不能告诉你爸妈。”我乐出声来,嘴里哈出一口白气。
她很怕我饿着冷着,哪怕现代社会并不会以饥饿这种方式来逼死一个人。每次做饭她必定会给我留出一个小碗,因此也被父母怪责了许多回:“她一个小孩子,你给她开什么小灶呢?”阿奶并不作声,低着头只看着我笑:“赶紧吃罢。”笑里面带了些苦,又带了些无奈。那时我说了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话,概是赞同附和我父母所说的言语,也对她有些责怪的意思:何必给我开小灶呢?我又不是断了手脚,夹不到菜。
而今想来,却感到很愧疚了,甚至有些痛恨自己,这于她可能是怎样的委屈。我知道,她向来不喜被子女嫌弃——因为她不挣钱,自认没有说话的底气。
但阿奶终究是留了一份底气的,就在那个多添在我面前的小碗上。
许是在她一些絮叨的话中记住了些东西,到如今我在这里,也有的可以写、可以想的。就想起阿奶曾说自己经历过的饥荒了。
那时日本军刚过,村里又旱了许久,再没有东西可吃。
几个人实在饿的受不了,就去剥了树皮来吃。
阿奶回忆起来,只说:“那时是没有办法,只能吃树皮。”
我沉默了一会,好像有些理解她先前的举动:“那你到如今也很怕饿吗?”
阿奶过了许久才说:“我以为我并不怕饿的,但当时你太奶奶看着我,又一直在骂,她心肠一向很坏…..”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蹿到我的脊梁骨。
我几乎不敢想象如果那场饥荒没有度过,到最后会发生什么。
一大家饥饿的人,一位不受家里人待见的女儿。那么,她如果在饥荒中“饿死”,想必也没人觉得奇怪。
我从未遇见或想过这种情况,因为我的长辈——阿奶总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慈爱的看我的,我没有见过几双发绿光的眼睛,在暗中盯着我。
我将来也只会记得有个老人,在冬天的黄昏中,带给我了一个包着红薯的袋子。
到如今我也并不能忆起那红薯是什么味道了,反正家中买来烤的都不似原先我吃的那般,而路边也没再遇见买红薯的人了。
晚霞似也没有巷子切割出的那样好看了。
其他视角发现不太适合放在正文里,大概会在评论区有
https://www.youthwrite.pro/2022/03/16/%e8%a7%82%e5%af%9f%e7%a0%96%e5%a2%99%e7%9a%8413%e7%a7%8d%e6%96%b9%e5%bc%8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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