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中尉,枢机大人请您过去。”菲尔随下士穿过那条孩提时起便走过千百遍的长廊,待下士退下后,来到父亲面前。震惊是菲尔见到她时仅存的念头。“菲尔,这是杰西。”他的父亲平静地说道,似乎那女人只是一列廉价的磁悬浮列车模型。菲尔好奇地打量着杰西,想起来时几名教徒的低语:“原始、低贱、下等、失败品…”他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人。
她像一颗饱满的果实,有着不应在人类身上出现的流畅曲线:很显然,她没有接受过激素阻断,一阶段也没有。那双黑色的眼睛目光炯炯,含着危险的神采。她的皮肤带着浅而均匀的麦色,丝毫没有受洗带来的、美丽的蓝色条纹。“异教徒,”他想,想要鄙夷地转过头去,却又不禁思索“她怎么能站在枢机的会客室中?”
莫·伊森枢机将轮椅转过细微的角度,以便正面朝向他:“她将成为你的继母。”“什么?”菲尔从软椅中站起,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父亲示意他坐下:“如你所见,杰西身份低微。我希望你尊敬你的继母,同时也不要忘记身为塔克神子民的骄傲。”“你是我的儿子,”他盯着菲尔的眼睛,“你知道该怎么做。”菲尔当然知道父亲在说什么:他不应与这位怪异的继母过多交谈,却又要使她免于不知其身份者的欺侮与奚落。
长久以来,这是菲尔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深切的困惑和不知所措。他向来能够很好地完成枢机下达的命令,即使是极高难度的模拟战役也能勉强应付,他是一名十九岁的优秀战士。“保护者”和“监视者”的身份并不十分矛盾,菲尔在过去的一周中已经相当熟练,然而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选择这样一个残次品?他早已通过机械置换摆脱了低级的繁殖愿望,成为无欲的近神,又何苦自降身份向凡尘跨出这一步呢?即使一定要挑选一个女人,有无数教徒渴望着踏进枢机的家门,为什么选择了有辱身份的她?
他心不在焉地走着,在无人问津的建筑体角落浪费着宝贵的午间休息。菲尔晃晃脑袋,试图摆脱这些无谓的疑问:服从就已足够,思考太多必将招致不幸。这是他在短短十九年人生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他应恪守一生的信条。
似乎听到些微的响声,并非教堂远远传来的钟声,并非手环的石英振动声,亦非隐形传感器的走时声。那似乎源于某种奇怪又似乎暗含规律的振动。菲尔循声转过数个转角,走进一座被人忘却的花园。再也没有比那更能让他震惊的景象了——青树翠蔓组成的帷幕之后,一个生灵正随树与草的节律摇曳着。她在风中飘摇,旋转,挪移,脚尖划出的轨迹比菲尔绘制过的任何图象都更具魅力。手臂屈伸之间,时而柔若无骨,时而鲜活有力。菲尔想起小时候捡到的那一只雏鸟,它展开带绒毛的翅膀时总是这样生机勃勃,就连被无知孩童扼死前的挣扎也那么有力。她拂过草尖,拂过藤蔓。草丛莎莎地响着,不知是为风,还是为她。似乎她为风而生,似乎她驭风而行。他古怪的继母于风中起舞。
“夫人。”震惊之余他仍开了口。杰西如梦初醒,愣了半秒才急切地开口:“请不要告诉枢机大人。中尉…菲尔,求你了。”风驻了,脚尖与草叶相触的声响也消逝,只余寂静横亘在二人间。
“我不明白。”良久,菲尔开口,“这是什么?是你族群中的什么仪式?”见他诚挚又好奇地发问,杰西渐渐放下警惕,邀他坐下慢慢讲述:“这是舞蹈。人们热爱舞蹈,每一个民族、每一种生物都有属于自己的舞蹈。只是教会不允许人们起舞,教会不允许人们追求美。因为美会…引起异端思想。”
“我问你,”她转过头来,看着菲尔,“你怎么看待你我之间的差异?”菲尔端详着自己的手臂、端详着金属手环反射出的自己的面容,端详着那些神圣又美丽的、张扬跋扈地纵横于皮肤上的蓝纹,第一次对它产生了些许厌恶。他想起孩童僵硬的步伐,成年人干瘪的四肢,父亲引以为傲的机械面,想起杰西柔软而灵活的舞步和她曲线充盈的身体。杰西与他、与他们太不同了,几乎只有相同的手环证明他们是同处一个世界的人。“现在我不知道。”他说,“我曾经认为教徒的身体更先进、更完善、更美丽。”他顿了顿,迎着杰西鼓励的目光,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不明白关于美的这一切是什么。但是,呃,夫人,以后我还能看你跳舞吗?”杰西应允了他。
此后数周两人在人前交流较之前甚至更少,只偶有几个中午,杰西会即兴舞上一曲,再笑着接受菲尔笨拙的赞扬。比起继母,只比菲尔年长五岁的她更像是普通的友人,这让独行了十九年的少年欣喜若狂。
这是他们秘而不宣的净土,也是地狱之门。教会并没有对这件事下什么清晰的禁令,事实上,几乎只有“渎神”是被教会严令禁止的,但菲尔知道这一定不为教会与教会中的大人们所允许:普通人要想活下来,只有做教会所允许、所赞颂的事这一条路,此外的所有事都可能成为祸患之源。况且,舞蹈还引向杰西说的那什么,美。
白日里的欢愉只衬得黑夜越发痛苦而漫长。一个月以来,菲尔每夜辗转难眠。他想起杰西的舞步,杰西柔软的腰肢,杰西的笑。想起父亲冰冷的机械面和代步的轮椅。机械化,真的是最好的路吗?异端思想萦绕在他脑海里,对抗着这名虔诚的孩子十九年来的信仰,使他的信心、他生存至今的根基日益动摇。或许父亲的主张是错的?
又一个午后,他决心将疑惑向这位深受他敬重的继母与挚友和盘托出。“从个人角度出发,呃,我的确认为像你这样可能会更美丽些。”杰西带着惯常的微笑,鼓励地望着他。“但是我不明白。我们是塔克之子,我们的一切都是塔克给的,你知道,科技真的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向神更进一步难道不应该是美的吗?”
杰西严肃起来,像第一个午后那样开始娓娓道来:“塔克神并没有赐予人类科技的源泉,你所见的每一台机器、每一段程序,究其根本,其背后都有着人们辛劳的付出。是人类发动了五次工业革命,也正是我们自己的工程师、基因设计师们…”她似乎有些顿住了,“总之他们的默默付出可不是为了让我们填了肚子就歌颂神明。教徒中不也有务工者、农学家和普通职员吗?那么塔克神在人类发展的进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她注意到菲尔逐渐陷入沉思,轻声补充道:“菲尔,请你仔细地想一想。”
那次回到办公室后,菲尔还没得出结论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伊森中尉,枢机大人要见你。”菲尔随下士穿过那条孩提时起便走过千百遍的长廊,只是这次有些惴惴不安——与杰西相熟后,他就不再能够无愧地面对父亲了。未进大门他便感受到父亲严厉的目光,心中一沉。莫早摆脱了人类的情感与表情,但那一副机械面孔也足以令他的儿子大致推测出他希望传达的信号。
“你与你的继母关系很好。”一个陈述句。菲尔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暗暗希望额上渗出的汗珠不要在枢机面前滚落。“塔克永远注视着你们。你的手环、隐形传感器、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东西,都是塔克的眼睛。你们在神的国度幽会,做那些淫乱下流的举动。”他沉静地说道,“你真该庆幸那老旧的花园尚未连接中央音频网,没有记录下二位污秽的私语。”不知为什么,菲尔听出一丝嘲讽。
“我…”他刚准备解释,却又住了嘴。舞蹈与淫秽绝没有一丝关系,但这在教会眼中究竟如何还尚无定论。况且,他真的不确定自己和杰西算不算得上悖伦——这十九年中他连个能说些体己话的同龄人都没有,更别说是继母了。还是不要多嘴了,他见过不少尝试辩解却引得对方勃然大怒,最终罪加一等的例子。他可不想给自己和杰西惹上更大的麻烦。
“罔顾伦常,违背天理,你可是我的儿子啊…你让塔克为你蒙羞!”菲尔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抬起头来,等待着自己的最终审判。“你不被允许再见她。禁闭三个月。”意料之外,只是轻飘飘的惩罚。他毕竟没犯下会被逐出教会的弥天大错。且菲尔知道自己身份特殊,绝不会遭到戮害,甚至不会被真正体罚——他是莫的克隆人。没有人告诉他这一点,但从自从无意见到父亲幼年的相册、注意到他与父亲早年相似的步伐和笑容,他便一清二楚。大约他是父亲留下的唯一血脉,是性状绝对相同的继承人。尽管如此,这惩罚还是来的太轻了点,轻得他弄不清是否听错了。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为无足轻重的禁闭感到痛苦。
禁闭室里,菲尔将要迎来他的二十岁生日。这是个大日子,是他真正成人的日子。他将在这个日子,确切的说,是明天,接受更进一步的激素阻断和机械替换,成为更为完善的人。
禁闭的半月余里他仔细咀嚼杰西那最后的一席话,从残存的记忆中品读着历史教材字里行间那些残余的蛛丝马迹。他惊觉杰西的话字字真诚,这些有关真理的认识不知浸透了几代人的鲜血。或许杰西那样的人才是自然的,或许,或许他不该接受手术。
他决定出逃。人们都传言夫人被拘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连配送餐食的人也见不到,狭小的房间只有枢机能够出入。菲尔知道,如果是父亲,如果是莫,一定会将杰西囚在她最爱的那片绿茵旁,让她与自己唯一得以悄悄释放天性的乐园仅有一壁之隔,却永远触碰不到。这就是莫·伊森一定会做的事情。出逃不是件难事,有着莫的基因,菲尔可以轻松出入需要基因密钥的地方,他实际上掌握着最高权限。只是出逃一旦失败,他将面临无法承担的后果——克隆人身价极高,但若真的触及父亲的底线,菲尔一定会被销毁,而他数不尽的未出世的兄弟们随时等待着取代他。
他权衡利弊,思索着是否真的应该放弃自己身为继承人的特权,去追寻一个飘渺的梦。直至今日,菲尔终于明白他的继母出现的原因:莫并非表面那样虔诚而渴望成神,他的机械化只是他早年间因某种灾祸而失去健康肢体后的权宜之计。而他选择了杰西正揭露了他对自然、对本真、对生命的热爱。菲尔不是继承人,他只是活着的器官库,是莫的维生设备。逃!利用这肮脏的基因权限,和杰西一起,去她来的地方。
出逃的路异常顺利,没人会为附加基因权限的通道再增加其他措施。菲尔兴奋得有些头晕。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他就已经和杰西坐在草地上,低声谋划着远方了。他太兴奋了,全然没注意到一路上多出的感应器,更没注意到园中杂草已被修得整整齐齐。他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带着杰西漫步在丛林,几百个和杰西相同的人生活在他们的部落当中,而他,用自己掌握的、人类的科技的力量帮助他们获得更好的生活…
他颤抖着嗓音对杰西说:“跟我走吧,我们走,一直去你来的地方。我有权限,在枢机发现之前,我们可以…”他有些语无伦次了,闭上眼睛略定一定心神,整理一下思绪,他终于说出自第一个午后便萌芽的念头,只一句过于大胆的话:“杰西,我爱你。”
杰西直勾勾地盯着他,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你不爱我。”菲尔看着那对温柔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叫他听不懂的话。“你从未试着了解我,也从未真正认为我与你同属人类,就像你的父亲。你太傲慢了,我的宝贝,你从他的基因里汲取了那些该死的属于神之子的傲慢,和对我的爱。它们会要了你的命,它们即将这样做。”那温柔而哀伤的声音还在继续:“可是我爱你。”
菲尔被突如其来的责备击中,来不及消化便急急忙忙张嘴要解释。除长相之外,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与枢机有哪里相像。他被拘禁在一副父亲给的躯壳之中,而接受激素阻断和基因改造也不过是社会上每个人都经历过的寻常之举。在遇见她之前,他可没法察觉其中存在着什么阴谋。如果可以,他情愿抛却这肉体,只留自由的灵魂。灵魂…?他的灵魂也没有想过询问杰西的身世和家乡,却只是一厢情愿地幻想。他真的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尊重杰西吗?菲尔的脑袋乱得要命。
唇上柔软温暖的触感阻断了他大脑皮层的活跃,阻断了他的思绪。身下是柔软的草地,身上伏着娇小的继母,再往上是辽阔的天空。菲尔发觉自己被困在这方修剪整齐的草地之中,望着晴朗的天。
轻缓的嗓音从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弄得他有点痒:“对于第一个问题,没有那种地方。”他没太搞懂女孩的话:“杰西,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从任何地方来,我的家乡正在这里。”“可是你…可是你不一样啊。”
“我只是基因工程的产物,我出生在实验室里。”杰西躺倒在他身旁,重重吐出一口气。菲尔的思维停滞了,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凝固在血管里。“一面厌弃着原始的人类身体,不惜付出极大的代价改造自身,舍弃了太多身体机能,使演化走向穷途末路;一面相当清楚这一点,又费时费力只为还原人类个体作为实验品、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她撇了撇嘴:“你要明白,彻底失去了独立进化的能力的‘塔克之子’,不过是攀附在人这一物种上的机械寄生虫。窃取他人的基因潜能以苟延残喘,徒劳地逃避灭亡…呵,塔克教派这副自欺欺人的嘴脸可真是虚伪又丑陋。”
“太多又过于短视的实验已经耗尽了我们的价值。”她稍作停顿,用手盖住眼睛,掩饰着溢出的泪水,“和我同期的伙伴们都已经被销毁了,你父亲开口要留下一个,我才得以来到这里,见到你。”她努力像往日里一样俏皮地笑一笑,可颤抖的嘴唇出卖了她:“我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菲尔,你明白吗?我活不长了。现在你也一样。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忤逆教会的人。”
菲尔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充满了欺骗,教会、神明和神圣的机械化,到头来都是一场骗局。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人生就该这样讽刺:克隆人的身份让他从身体到精神被父亲渗透;他无法在爱人面前自证清白,只得放任爱与父亲肮脏的情欲相融;终于识破一切决心逃跑后,才发觉世上没有一片未被教会染指的净土。
他太累了。至少现在他还能在这里,躺在爱人身旁,在被发现、被销毁前享受片刻阳光。耀眼的阳光下,每一粒灰尘都闪闪发光。杰西的身形印在菲尔的视网膜上,逐渐扭曲,近乎成为一只鸟。“杰西,我们是一样的。我们生命的产生和延续都仰仗于教会和莫,死亡也因他们而来。”大抵是日光太过温暖,他好像有些疲倦,低语着,“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拥有自由的灵魂。”他几乎是徒劳地努力提高声音:“我一定能摆脱他给我的一切,我一定可以。杰西,你等我。”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回应,又好像没有。
菲尔知道杰西等不到他真正自由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也等不到了。菲尔熟悉颈侧的疼痛,那是他在无数次模拟战役中的老朋友,是总先于屏幕上那行刺目的“已阵亡”而来的伴侣。不过,这次将是他与这疼痛最终的邂逅。菲尔清楚那些树篱后有什么,也知道不久前自己和杰西曾在瞄具透镜中出现。他咬着牙不去看那片在杰西美丽的侧颈盛开的血迹,努力不去感受自己的疼痛,也不去想血迹中央的那枚速释毒剂弹头。杰西是那样美的一只鸟。为什么她没有从这残忍国度飞去?也对,狭窄囚笼里的鸟儿怎么展得开羽翼。睡去前菲尔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
整整齐齐的草坪上并肩躺着两具身体,仿若无翼之鸟。他们躺在触手可及的自由苍穹之下,却永远无法到达。
杀手从树篱后站起,擦拭着仍有余温的枪械,展开机械爪缓缓将两人收纳进载具仓中。载具驶远,草坪再次陷入沉默,整座城市如往日一般和谐、安详而沉寂,只有教堂的钟声在上空回响。
任选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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