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长出了智齿

上卷

——智齿难民。

 

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被人类抛弃了。究竟都有什么样的存在,在我们进化的过程中不见了呢?

我现在只希望,智齿这个人类进化的古遗物能快掉消失,最好能现在立刻从人类的字典里消失。如果它再不消失,我只能去老家的城隍庙许愿人类和智齿能一起冲进黑洞,只有一起毁灭才能让我与智齿和解。

对着便利店的收银员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天知道,自从我嘴里侧的牙床上长出那个大包,我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的笑容了……好吧,我拿着花露水登上了大巴车,像一条死鱼一样瘫在座位上。耳机的音量一直居高不下,里面的小人一直坚持不懈地与智齿搏斗着,但我依旧很难受。煎熬中,我掏出手机翻阅匿名版。

追了一会儿网友的高铁邂逅真爱文字直播和恐怖怪谈版,我实在忍无可忍,拔掉耳机打开《智齿难民》版开始打字——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痛死我了为什么啊为什么人类要长智齿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智齿,为什么你要来到这个世界上????长智齿让我体会到了天天被家暴然后还要面对离婚冷静期的感觉,智齿,和离婚冷静期一起滚出银河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啊我好想死我好想死我好想死啊啊啊啊啊

距离我开始长智齿起,已经过了一个月,像是迟到的成长阵痛要日日夜夜折磨我、督促我,它已经死死缠绕我有这么久了。牙床高高地肿起,那颗智齿迟迟无法破土而出,我也就没办法让牙医把它拔掉。当我意识到那个疙瘩是智齿的时候,我就开了这个一楼内容为“智齿难民”的版。

最开始这个版里只有我的嚎叫和我的嚎叫、看乐子的网友,不过很快这里也就有了别的人发帖,其中一种是表达一下“啊智齿真的很难受摸摸你,幸好我的智齿已经好了/拔了。”另一种是过来和我一起嚎叫的,顺带一提甚至还有过来发“好色哦”的,但在众多匿名发言间,最多最响亮的嚎叫还是我翻着花样换着饼干发出来的。中期的《智齿难民》看似一派欣欣向荣,实际上有志之士寥寥无几(好吧,说不定只有我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呢,但是不至于吧?这毕竟可是智齿啊),推翻智齿暴政的希望依然难见。直到最近,这个版差不多达到了一个平衡,不断有人开始长智齿、不断有人长完智齿,只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可以在这里嚎叫,用电磁波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智齿难民》每天晚上都会陪伴更多的人熬过痛苦、逃进睡眠。

页面变化,抬眼一看,我的最新嚎叫下面多出了一个回复:

呜呜呜没事吧?今天怎么这么严重,是药没有了吗 ┗( T﹏T )┛

这个口气,看来应该是我的老熟人。当这个版走上平稳的运行后,痛经、长蛀牙和带牙套的人也会来这里狗叫,某一天有人问:请问诸君,类似长智齿的痛苦也可以发在这个帖吗O(≧口≦)O——如果不太好的话就算了;;……啊……(泪目)我的心啊,真的好痛苦,但是看到这里的大家,感觉心中有了依靠 (ノへ ̄、)……呜呜……呜呜呜呜……

当时我只觉热泪盈眶,回复此人:没问题,全世界人民联合起来!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真面目!

后来一旦看到充满了非匿名版自带的颜文字和少女气息的嚎叫,多半就是这位智齿难民。虽然难以置信,但她的发癫也充满了少女气息。另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就是她嚎叫的内容,什么“为什么会从那里长出来啊啊啊啊 (@_@;)”,和“对不起呜呜呜我竟然如此大不敬我错了(╥╯^╰╥)啊我的鼻子啊我的肺酱……肺酱……坚持住啊,(╥╯^╰╥)不要输给……智齿啊(╥╯^╰╥)”……诸如此类,令人摸不着头脑,有点像过敏,又伴随着大量“智齿”字眼的出现,不过痛苦倒是非常真切。

蝉鸣从大巴车外快速地掠过,我颤颤巍巍地打字:药还有,但是消炎的已经过量了,止痛的医生也说我不能吃更多了。虽然很难抵抗潘多拉魔盒的诱惑,但我也不想再体会一次肿包被呕吐物糊住的感觉了。求医救不了我,虽然没抱希望,我打算在回老家的时候顺便拜拜附近的城隍庙,一边写我的民俗小论文,一边图个心理安慰。

这个点儿人少得像月球背面的人口密度,我一边和她在空寂的版里聊天吹水,一边偶尔看看车窗外的烈阳和风景,只见不远处一座奇形怪状的山石立在入境欢迎标识的旁边,我忍不住描写道:哦,故乡,你的名字是痛苦还是甜美?当我走向你,看见智齿形状的山石从河床形状的山岗上长出,不知道是该感到嘲弄还是宽慰。蓝蓝的天空像牙医和蔼又无奈的脸,宣告我的无期徒刑;笔直的路灯如同核酸检测的签儿,好像又要戳在我襁褓之中的智齿上;飘荡的彩旗……我只希望这一切都能祝福我,否则我永无安宁之日。“故乡欢迎你”,祝福我吧。

过了一会儿后她没回复,就在我要合上手机拥抱困倦的时候,一句话蹦了出来:诶诶诶,标识牌前方一公里的油菜花田里是不是有一个蓝色屋顶的小屋?我马上删,呜呜……( _ _)ノ|壁

出于对奇妙巧合的探究心理,我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子,把脸贴到震动不止的车窗上,只见巴士刚刚经过的一片油菜花田,使劲望着还能看见其中的蓝色屋顶。

我震惊地如实回复,她说看来也许我们能有缘分擦肩而过><,然后我们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刚刚的这几个留言删除,刷了点悲伤的嚎叫过去。我平稳地躺回了椅背,也是,遇到的概率太小,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面基交友网站,大家最多也就是擦肩而过罢了。

然而今夜,看着眼前的梦幻之景,我就想要为之前的想法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刚到老家,我面对亲戚们的热情只能嗯嗯啊啊地回应着,不知道叙旧了多久、从行李里拿出多少大学城土特产,还有要分给父母亲朋好友家小孩的高中时期笔记、笔记复印件,终于,瞥见熟悉的表弟,我眼前一亮,挥手向他打招呼:“老弟——”

然后我的表情就凝固了。

亲爱的嘴巴已经快要遗忘正常的状态,它像是离开高考多年的学生已经忘记了摩擦力公式和重力加速度定义一般将牙尖杵在了我的肿包上,与下面的智齿里应外合大闹了个天翻地覆。我的心中充满杀猪般的惨叫,恨不得捂着嘴倒地打滚。

我强作坚强,实际上恍恍惚惚,聊天的内容从大脑里一进一出就百分百漏出,我的肉体跟着表弟放下包然后走向城隍庙,精神却想要飘走,只是因为智齿的强行挽留而卡在我的头骨缝里。

好看的翠绿林荫已经在视线里模模糊糊,好疼,是不是还有浓水流出来了,但是那个包依旧肿得那么大。我想杀人,说实在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处在漫长的痛苦里,不让我的生活彻底崩溃已经竭尽全力,轻佻而又荒诞的想法不断填充我的精神,想要把难以忽视的痛苦挤出我的感官世界,但都没什么用,匿名版《智齿难民》成了我唯一的宽慰、精神药物。我不喜欢向家人和朋友抱怨太多,我不喜欢向任何具体的人释放这种决堤的不可控的心情,但我需要宣泄、我需要咆哮,我那种要哭不哭的感觉只有在这个帖底下才能解决。

这种感觉就像是用光速在月球裸奔。

我相信其他来《智齿难民》嚎叫的人也有差不多的感觉。

但我真的没办法在现实亲友面前打开匿名版,万一一打开就弹出来奇奇怪怪的东西怎么办!我忍。我想杀人。

我想死,可是智齿既让我的求死之心爆发,也激发了我巨大的求生欲。我不想死。所以我想杀人。

马路不断撞击我的脚底,触觉渐渐发生改变。我感觉我正在火星上空狗刨,眼前是奇趣瑰丽的红土,身后——哦,我不知道该怎么转身,我在火星上空打了一套入学军训时学的军体拳,心平气和,耶耶耶!火星没有智齿!建议人类移民火星!这种欢乐近乎于癫狂,而癫狂本身又滋生着太多痛苦,让眼球伴随模糊的色块浮浮沉沉,于是它追来了,我想放声尖叫,但嗓子眼里全是奇怪的咸涩还有恐惧,智齿逐步谋杀了我的理智,还把它埋葬在痛苦的腐殖质下面,每一次思考都像是从六尺之下爬出,刮我的骨,撕裂我的肉。我奋起反抗,将敌人拆吃入腹,恍惚像是一场毫无代价的大屠杀,直到我对智齿的仇恨宣泄得差不多了,地球妈妈的引力终于把她可怜的孩子的精神扯回了城隍庙前的商店街。

等等?商店街?

儿时记忆中的城隍庙被灯红酒绿和烤肉硝烟推远了,那种平和的安心感也随之被带走,不知道在哪个小巷里挣扎着呼救呢。看着眼花缭乱的景象,我心情复杂得像是五谷杂粮一盆倾,智齿更疼了。

表弟嚼着臭豆腐递过来一根烤面筋,被我翻着白眼示意爱卿可以退朝了。

他走远的第一秒,我打开匿名版狂骂五百字为什么我吃不了这些东西。这个智齿,你动它难受,你不动它也难受,而且吃药让我的味觉不断退化,我快要习惯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了,每天都像是一条半死不活的老狗。上翻网友嚎叫,嘬了两口我的精神食粮,我一看表,诶呦,到饭点儿了,大家的痛苦剧烈地共振着。

忍泪回复了几个嚎叫,没看见熟悉的不同风格颜文字,继续忍泪码了我刚刚的经历。边走边码,我跟着导航来到一条小巷前。小巷左边是客人络绎不绝的烤串,右边是小宾馆,这条小巷窄到容不下两个瘦子并肩通过,只能依稀看到前方是被重重包围的城隍庙的小门。

走进阴影地界,枣红色的门洞开,一股寒气——啊不,寒酸之气扑面而来。这里了无人声,扫完健康宝,往歪歪扭扭的功德箱里丟了点零钱,钢镚弹跳几下的声音昭示着这里香火已断,但我已无心顾及,正不禁眼皮直跳,多大胆的人敢砸城隍庙功德箱的锁?不信神佛,至少要相信特色社会主义国家的警察叔叔阿姨吧!作了个拜,我走进小庙,像被古朴的木头香搓了一把灵魂,感觉智齿的存在感弱了一点,脚步因此轻柔得发腻乎。

里头还有一个竖着高发、身着青袍的人背对着我打坐,那人身形不高、脊背挺直,出于好奇和“孺子可教”的心情,我打量了一下这位有缘人后便不在意地别开眼,尝试从周围寻找儿时记忆的痕迹。啊——这久违的安心感,我的目光扫过掉漆的神像、圆滚滚的蒲团、整整齐齐的贡品、传统的花纹、墙上的狗……

看着那只墙上的狗,我实在是太过情不自禁,以至于我情不自禁的问出声:“为什么墙上会有一只狗?”

墙上的狗……

墙上的狗……

墙上的啥????

一语激起千层浪,我还来不及仔细观察情况,那只半个身子嵌在墙里的布丁质感的小黄狗,猛然惊醒,然后开始“呕呕呕”地叫。这一醒可不得了,激起巨大的连锁反应,青袍的陌生人爆发出几个响亮的喷嚏,转过身来异常震惊地看着我,仿佛他才是第一次看见此情此景的人,但明显不是吧,我真想骂人,又不想张嘴。

穿黄袍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眼圈可怜巴巴地泛红,泪花沾湿了睫毛,手里捧着刚被喷出来的鼻塞,正一边匆忙地戴上口罩一边闭紧双眼喃喃道:“完了狗毛被眼泪带进眼睛了完了狗毛被眼泪带进眼睛了完了狗毛……啊、啊啊啊——啊!秋!……呜……”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自己对着辅导员支支吾吾解释因智齿说不了话的无助场景,暂且无视那只违背常理的狗,我拿水杯润湿了手帕给他递过去。

墙上的狗还在坚持不懈地充当我们的背景音,待情况不那么紧急,他感激一笑,我与青年相互凝视一刻,随后他慢吞吞地摇头低头抬头望天,说没想到你竟然能看到……那只……

我打断他,说虽然我作为博爱狗派倡导多样性,但狗不能、至少不能,是在墙上长出来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好说:“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智齿。”

他竟然觉得我们会心照不宣而这样表达,而我竟然还心照不宣地理解了这个表达。

“………………所以你是城隍庙?”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不,我是城隍。”

“我的网友竟然是个小神仙,”我痛苦地眨眨眼,不是因为我之前误会了网友的性别,也不是因为此情此景太过超越常识,而是因为我的智齿越来越疼。突然我恍然大悟,爆发出一声大笑,原来我终于因为长智齿而疯了。

我这一声大笑吓坏了在场的一人一狗,狗被我吓得直接噎住,停止了狂叫,人被我吓得眼泪汪汪,关心地看着我:“刘大人……”

语出惊人,我没想到对方能知道我的名字,只好细声细语(主要是有气无力)地虚心求教:“城隍看我们的时候都自带姓名标签吗?”

“不是哦,一般来说我们没法直接‘看出来’,知道刘大人芳名是因为我上网的时候不太熟练,容易不小心顺着网线看见网友生活中的一瞬间,”小神仙摇摇头,耐心地向我解释道,末了,还问我的智齿有无大碍。

槽多无口,看来今晚注定不能少说话,我故作随性示意他继续说,拿出一张纸巾攥在手里做好准备,用牙尖把脓包把彻底挑破,然后一次又一次将浓水吸出来。纸巾上的浓水从黄红混杂的混沌之初一直衍化到模糊又黏稠的淡红,在这期间,小神仙给我讲了一个老古董上网记,发到匿名版都不一定有多少人感兴趣的故事。

城隍庙衰败之初,也就是没多少香火,但一般来说也不至于让他一个神仙过得那么磕碜。二十一世纪的大门轰轰烈烈地打开,把他拍在了岌岌可危的院墙上,当地正好谋求经济发展,围着城隍庙建了不少商铺,这等造福百姓之事,小神仙也未曾有过反对的表示,只是津津有味地盘算着自己给孩子们的赐福该如何与时俱进。但他从未料到历史的车轮如此巨大,在发展的道路上把他追到山穷水尽,经济像条得寸进尺的饿狼,几乎将人们的眼光尽数拐走,城隍庙成了一座问津者寥寥无几的古遗物,他与商业建筑的间隔越来越小,直到缝隙窄到足矣让幼童找不到他。

这些事情溶解在漫长的时间里,但他的讲述很快,无人插嘴的叙说被凝在小小的针尖锋芒里。好像如此长的时间才能消化掉的消亡之悲缩到了历史中的一瞬间,扎在我的心上。

庙外的经济如火如荼地发展,庙内的生存颤颤巍巍随时将倾,为了节省法力,小神仙只好带着破盆爬上屋顶接雨水用,却不小心摔在邻居偷接的电线上。

砰,触电了。

“呃哦,”长智齿让我对痛苦高度敏感,且极其不耐受,光是听见一个不带描述的事实,都足以让我眯起眼睛咕哝一声。

停顿、他关心我后继续讲述,那次触电让他接上了互联网,像个电子幽灵一样在数据的城邦中穿梭,若不是偶尔挤不进墙缝,天涯海角皆可一瞬而至。

小神仙似乎乐得其所,只是每天闭眼都会担心第二天自己已经不复存焉,但我却心情越发复杂。唉,不是作为人类感到愧疚,也不是作为旁观者心生怜悯,这可是我们的城隍啊……你难道不会偶尔这样想吗:这个人至少不该沦落至此啊。

似乎用目光研磨自己袖口的灰尘是件顶顶有趣的事,小神仙观了观闭口不言的我,想必知道智齿暂时无法阻止我说话,于是也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待寂静的蜈蚣终于窸窸窣窣地从我们的脊背上爬走,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不用太担心……”

“你……啊,抱歉,您先说就好。”

我立刻住嘴,没有错过小神仙越发开朗带笑的声浪尖上还残存有一份惴惴不安。

“嗯——神仙的原理就像利滚利,所以我想着,用我残存的法力……解决瘟神大人的话,KPI就能达标,也许还有让一切走上正轨的可能啊,这样不是很好吗,嘿嘿。”

“瘟神?”这个轻飘飘的词在耳畔落下,当我再次拾起它念叨出声时,才感觉到本能般的紧张感在胸腔中张开蛛网。

小神仙轻轻点点头,指了指墙上的狗,“瘟神。”

我一脸崩溃,揉着太阳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墙上的狗。那只小黄狗真的看起来像是黄油和布丁,我是指,它的弹性,以及随时可以融化的感觉。当你看细节的时候,会感觉它身上的毛还是更像新出炉的小面包,而且硬茬茬的,毛尖像是麦芒,色泽温润又流畅,随风拂过麦田,就能发现这狗的背上和腹部有着不少细细密密的小疤。墙上的狗的后半部分嵌在墙里,腰部与墙面无痕相接,甚至带得周围一圈墙面跟火山口一样突起,除去墙上的狗外,这种线条夸张扭曲但和谐的视觉画面,你只能在上海美术制片厂的大艺术家们笔下看到。它完完全全看起来是从城隍庙的墙上长出来的智齿(某种意义上,它也确实是城隍的智齿),因此我没有办法鉴定它的屁股,也看不到它的尾巴,观察就到此为止,我不由感叹:“没想到那个带来灾祸和不幸的瘟神会是一只狗。对了,它管智齿吗?”

“唔,我不知道欸,这可能要问问这只狗啦?”

此言的对象若是旁的什么……人,我完全可以自然地发问,但面对一只墙上的狗,却只得在上下打量中陷入沉默,试图从他的皮毛中盯出一个恰当的措辞。

“首先,我不是狗。其次,我不是狗……第三,我没有带来灾祸和不幸,我只是痛苦的指示剂。最后,智齿归我管。”

这声音煞有其事,以至于我忍不住点头表示同意。小神仙的俏脸蛋已经僵住,显然先前的话只是一种玩笑,而我,等到理智问我“为什么一只墙上的智齿狗会说话?”,大脑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器官正搔首弄姿地催眠理智,说智齿超乎你的想象云云。

“你竟然会说话,”小神仙说完后,我眼见他颜色大变,素手向宽大的袖口中探去,“不对,你竟然能说话了!”

但他话音未落,小黄狗耷拉着的耳朵已经悄然竖起,龇着牙吐出些许气音:“太晚了。”

它周身的砖石瓦砾越发扭曲,似乎有人在不断发力想要增强对他的禁锢,墙角的藤萝植物张牙舞爪地向他生长,像波涛卷上峭壁礁石般将瘟神紧紧缠绕。

我的呼吸打着颤,反应过来时,双腿已经在努力把我搬向城隍庙中央的神像背后。若是碰见八仙过海,大可一观,但神仙打架,这种事不是我可以掺和的。目光还尚且凝固在原地,未被我的身影带走,故而眼角余光映出有一纸黄符从小神仙袖中被带出,他应该是想要将其贴在那瘟神额头。

“呕。”

这些慌张的动作不过都发生在一瞬间罢了,迈出躲进神像背后祈求背后的那一步前,一声令人不安的奇怪吠声催我回头。我当然不会停下脚步,但我真傻,我回头看了,看见故乡的小山在一个平凡的夕阳下轰然倒塌——墙上的小狗自然有自己的獠牙,的獠牙自然不是用来装饰的。绿莹莹的液体载着满满的恶意在齿缝间蓄谋已久,犬舌轻卷,将那团混着唾液的晶莹向我弹来。

不安感瞬间冲上我的心头,五脏六腑不顾一切地剧烈跳动、想要夺门而出。

那一瞬回眸,我全身的神经都被智齿所牵动,痉挛又刺痛,那么快,连藤萝惊起的尘土都还未落下,我已无理由谴责我的五体将因缓慢而让我抱憾此地。

那一瞬回眸,青色的袍袖如抽刀断水般切进我的目光,那么快,小神仙就挡在我的身前。

我的意志一定很脆弱,所以我才被智齿折磨到如此地步,所以我才会只想昏过去而不是目睹。但我的意志又好像……倔强地撑住了我酸软的小腿、告诉我:“你很可能会为刚刚这个想法而感到愧疚,站起来。”

瘟神已无影,只有寂静留下来填补墙上的大洞。寂静之外,是我轰隆隆的耳鸣,和小神仙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动静。

撑住我的人终究是我自己,我顾不得尖锐的小石子还嵌在掌心,慌里慌张地去看小神仙是否无恙,我连滚带爬、一连将两个神前的软垫塞到了他后脑勺下面。他的左臂为了挡开瘟神对我的攻击,连同衣袖与皮肉都被那绿莹莹的唾液灼烧得破口,留下一个小小的坑洞,惊鸿不过一瞥,而他却付出的代价却几乎见骨。我只能硬着眉头去撕他的袍袖的布料,怕与伤口黏在一起。在那一会儿子里我的意识无法与唇齿匹配上,想问他我该不该打个120,想问的话却全被劫后余生的反应堵住,只余嚅动。我知道那劫后余生的反应里还有对他的愧疚、对瘟神的恐惧,只是水杯里的水冲在他的伤口上,任我再怎么摇晃、也已经流干净了。

他晃晃头,右手抓住我,“……别碰,这是个咒。”也许为了让我镇静,他唤了我儿时朴素简单的小名,那恍惚让我停下了,也让我平静了。我摘了他的口罩,小神仙的呼吸还非常平稳,只有眼神忽明忽暗,抓着我的右手不过是虚握,见我的动作变得稳重便一转而拂去了我掌心的那粒小石子。

浑身解数都使完了,剩下全是医学常识无法触及的神秘领域,那个黑黝黝的小洞还在呈完美的圆形——不断扩大,他倒是摆出一副和我颇有默契的表情:“哎呀呀,接下来就到我了。”一定是为了让我感到更安心,小神仙努力地抬了抬眼皮,风寂如万古,四面八方的藤萝应声而疯狂生长,它们的生命本只向阳向上,此刻却有灵般挣扎着向城隍庙中央的城隍赶来,赶来救它们的城隍大人。藤萝和爬山虎,甚至是杂草,争先恐后地不断抽条着前进,我环视四周,见一朵朵花在快速的新陈代谢与生命更替中开出,又被深深浅浅的绿裹着凋谢。我的心潮跟着它们澎湃,我的心跳跟着它们共鸣,它们很快涌到我的脚下,然后超过我直奔它们的城隍,我还能感觉到带着绒毛的细嫩触感蹭过我的腿、爬过我的脚踝。

“加油,小神仙,”我轻声念道。

绿叶细藤一圈圈缠绕小神仙和他被瘟神伤了的手臂,在它们彻底遮蔽我的目光前,我看见那个伤口不再扩大、小神仙对我一笑。半晌,植物们松开了他,而四周的绿、未开的花全部化为了飞灰,簌地落地……刚刚的触感仿佛只是我的幻想。

“这已经成为我的小名了吗?”

那个竖着高发的青年又在我眼前活了过来,利落地起身、嬉笑着讲话对他已经不再是难事,宽大的布料又一次遮住他白藕般的手臂。小神仙为把我卷进此事而道歉了,可怜巴巴地懊悔着应该一见面就直接让我走,弯着嘴角感谢着我帮上他一个大忙。我嘴上说着“没有没有。”心里念着哪有、哪有,他哪里需要我一个凡人笨手笨脚的帮助,指不定这祸就是我惹出来的,不然他在《智齿难民》为这颗智齿悲伤这么久,智齿怎么会突然无故跑了。

无知觉地对着这个心性澄澈的城隍套了许多社交辞令,我突然闭嘴了,双眼蓄出两汪泪水。

“滋……嗤……又来了……”

小神仙十分理解地点了两下头,刚开口却突然侧过头去连打了三个蹩脚的喷嚏。

“呜……叶、叶子上,有、有狗毛……”

两个人都被“智齿”折磨得眼圈红红,心里突然一轻,既然智齿尚未夺走我们的一切,那就把“看着对方却止不住地捂着肚子笑”当成良药便好。笑声还和相互关心的语言纠缠交错在一起,抹了把眼睛,我的心中对这个巧合充满无言的感激,它让我和眼前这个人又变回了《智齿难民》版里那种纯粹的战友关系。

“小神仙啊,我帮你找瘟神吧。还有就是,能不能别叫我刘大人啊?”

“那……刘刘酱?”

“我还是慢慢习惯被城隍叫作刘大人吧!”

 

 

中卷

——他站在人群的河流里

面孔模糊

他站在人群的河流里

面孔清晰

夏日平等地炭烤着形形色色的人,所有人都在阳光下感受着脸颊与发梢的滚烫,以及其愈发虚弱。万物的身侧皆是被傍晚斜晖所拖长的影子,我和小神仙所依靠着的巨大流苏树也不例外。

这棵流苏树一定挺过了漫长的许多年头,才能长得如此高大坚实。我举着一半的双棒,抬头眺望那影影绰绰的流苏。还记得远看这里时它约莫有三层楼高,比旁边两棵流苏树长得好,虽然不是最繁盛的时节,但它的流苏也还未凋落。在流苏树下休息才能感受到它的遮天蔽日,无数纤细的枝木从深色的主干中伸出,撑起一个广阔的小平台,毛茸茸又清丽的雪堆长在树冠上,绿意被风吹得轻盈。

每次流苏间的蓝天被橙红的夕阳、粉绿的流岚所取代,我都会忘记去舔自己手里的冰棍。回神时,连带着回忆涌动,城隍与我寻找那个从墙上脱落的智齿一直到现在,还是因为出了城隍庙后瘟神便不敢再袭击人类,他才同意我跟着。

尽管那只奇怪的小黄狗不能逃出这片土地,还必须保持这副模样,它依旧很不好找。我们两个智齿难民跑了许多地方,还是没抓住它。刚走出城隍庙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如果瘟神是痛苦的指示剂,我们去哪里找它?医院吗?

“不,祂无处不在。”城隍是这么回答我的。

不过他很快补充,“但是呢,瘟神大人现在很需要滋养自己,所以在那种地方的概率很大,我们先把这类地方走一遍好啦。”

嘬嘬冰棍棒上残留的甜味,我低头把匿名版的页面切到地图软件,徒劳地滑动着卫星图,“这附近的医院、殡仪馆之类的地方,都被我们排查过了一次。唯一一次在市郊医院碰上瘟神,还被它跑了,”哪怕因为追逐打闹被保安们请出医院已经过了许久,那家医院渗人的凉气还是令我难忘。

盘腿坐在树下的小神仙睁开双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们释放完弥留的冤魂后,它自然大可以离开那里。不过那些冤魂倒是提醒我了,还有个地方可以去,只是需要等到晚上。”

“我们终于要夜探太平间了吗?”

“不用,不用,”他被我逗笑了,缓过来前已经答应了我先回家一趟的要求,只是捂着肚子嘱咐我带件外套。

于是我们蹬蹬蹬来到我父母家的小区,我咚咚咚上楼,豪饮了一杯胡萝卜味的流食,嗦了两口我爸碗里的粉。用清水和口腔护理液漱完口,我张牙舞爪地对着镜子掰自己的嘴,果然,在最里面摸到一点坚硬,那颗智齿长出来了。牙齿间的碰撞与拥挤太难忽视,不过胜利在望,喜悦与期待鼓动我的心雀跃地跳动,“俺爷!跟俺爸妈说一声,今天晚上我去找个老同学,不知道啥子时候回来!”我一个大跳哧溜进电梯,美滋滋地在智齿难民版公布这个消息。至于新的痛苦,就交给下次的我再来描述吧。

刷开单元门后,我的心情甚至跟着崭新的节奏打转,夜空已经逐渐开始张灯结彩,而小神仙站在我们家楼下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的楼梯间。

看啥呢,这么入神,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小小的楼梯间在地下车库的入口后面,是两栋楼之间直达地下的独栋通道,只有两个小小的窗口。里面有着几个变幻莫测的人影,一个烫了棕红色卷发的阿姨正在小窗口旁活动肩膀,再往里还能看见几个人站在更下方的台阶上,极有节奏的声音正是模模糊糊地从这个楼梯间传来。稍一勾连记忆,她们是在被居民投诉后转移到无人的楼梯间里跳健身操的阿姨们,顿时,我心我言皆哑然。

“第七节————活动……关节……每天运动,身体……”

楼梯间里那小小的音乐声,除非站在旁边,不然不可能听见,楼梯间中里的这些人,除非路过且注目,不然无人知晓。唯有无机质的灯光,在四四方方的窗口里标记她们的存在。

比我先开口的是小神仙,他说:“第一次接触人类的网络世界时,我很开心。因为我的感知范围越缩越小,网络让我看到更多、更多,上面有很多真切的人,流言中也埋藏着真实的事。我原以为我几乎复明……”

他的语气听起来早早经过舒缓,不然会更加激动。

“我原以为我几乎复明啦。但我现在已经明白,就算是人类创造的神迹,网络也不能让我看见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所有事。他们……他们……”

可惜他已经不是如日中天的神明,我默默想。记得中学时,只要是晚上七八点钟遛弯,我都能看见这些阿姨。

“多出来走走吧,”我这么回应他,他也终于转过身看我,明亮的夜晚,让我读出他的怜惜和自责。

“多出来走走就好,”想要说些宽慰人心的话,想要表达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但我话从口出,却失了准头。我想要像对待朋友一样拍拍他的肩,又踌躇着不太敢。

“嗯,我会的,谢谢刘大人!”青年模样的他笑着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把话接到接下来的目的地,我们该出发了。

他很善解人意,不过走出几步而已,我们便断断续续地如常聊天,他性格如此,说话平和又活泼,我受智齿限制,嘴部运动都很小心缓慢,因此,在平静的晚上这样聊天,不至于使人疲惫到声嘶力竭,反倒能安抚人的杂乱心情,效果如同在《智齿难民》版裸奔。

他太善解人意,不过带着我转了几次弯、等了几次红绿灯,好像又摸清我的心情,笑吟吟地铺垫好几句,“最初的时候,世道其实也是差不多复杂。

“解释城隍眼中的世界是困难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一千年前,一位官家小姐私下学习诗词歌赋,还偷偷了解朝堂政务,期待有一天能做出了不起的事情。可惜她的父母遭遇不幸,她一下子无依无靠,亲戚又把她聘给了一个小有权势的人家。那时候我觉得真有趣,她没哭没闹没上吊,带着自己的书卷投进了那户人家,好吧,我知道女子本来也不是非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生物,我只是在想,她还能不能做出了不起的事情。娶这位小姐为妻的男子对她极为无礼,待她不好。小姐每日好像是与世无争地吃斋念佛,并忍受自己夫君的欺辱,但实际上佛经里夹着《商君书》,胭脂盒里放着她十四岁时手抄的李太白诗词。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许倒算是还好,但家里的小厮垂涎她却求而不得,便使计让老爷打死了她。她死在大暑,没能像那年的蝉一样见到从第二天开始,连续七天北方的天空挂着通红的火烧云。”

“她没能……唉,我们能说她没有做出了不起的事情吗,从最初的不幸开始,活下去本身就很了不起了。”

“嗯……嗯……我明白刘大人您的意思,你们的生命真是了不起,但我们不必因为这位小姐的不幸就忘记她的志向,她的志向确实是相对具体、更加远大的东西。她接触的世界是非常有限的,但却能产生这些想法,实在是不得了呀。没能得偿所愿的人一直很多。当然,我不知道有多人心怀高洁的志向同时不作表露,被我听见的深夜低泣,远不是全部;我不知道多少人不断释怀不断和解,仅仅安贫乐道地用平和面孔来我的城隍庙祭拜。

“就是这样,世间一直这样复杂、这样难懂,幼子嬉戏时的童稚、少年成长时的挣扎、所有人的幸福和不幸,好像都让一根线串在了一起。从皮影戏,到电视剧,故事中人虽是独特的,但也是相映的。

“我的成长比人类要慢很多,刘大人,你们总是比我更加了解人类自己,但我、我,我也想要了解这一切呢!

“所以,不仅要多走走,还要去问问他们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今天过得怎么样呢?有什么怀念,又有什么期待。”

小神仙讲这话时,我不再能感觉到任何悲哀,他的话语中只有快乐和美好。他没有补充什么解释,但步步生风,风中带笑,他那种美好的心情,应该是来自于他对大家的爱,此刻传递给我,便化为了安心感。

“这些话,我可没法写到论文里头去。”

一处灯火通明的小夜市撞进我的视线,我熟悉的方言声告诉我,那里有孩童在嬉闹、大人在聊天,更有商贩在吆喝。小神仙带着我走了进去,不出我所料,人群依旧将小神仙视若无物,人群依旧自然地从小神仙身旁绕过又毫无所觉。人人都想趁疫情走了赶快花点钱,人人都想趁疫情走了赶快挣点钱,愈往前走,行人便愈多,直到看见街道顶头的河流,人群才开始掉头。

我单手按着手机小键盘,回复《智齿难民》里的一条条消息,我知道,其中有他。那个最标新立异的颜文字,一定是他。

小神仙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引我看向一位坐在河边石阶上的阿伯。

“刘大人,麻烦你帮我向那位阿伯租一下他家竹筏,一个晚上就好,租金——租金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客气啥,这就去帮你租。”

见他还抿着嘴、垂着眼,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比了个大拇指,不顾路人差异的目光直接利落转身,挺直胸膛向那位阿伯走去。

我终于能做点腾讯地图做不到的事情了!

租下竹筏倒是很顺利,阿伯人很质朴,没想到有人要租他这东西。站上竹筏,我松了口气,感觉事成之后背挺得更直了一点。借小神仙不能在人前撑船的机会,我还想再抱着长篙耍耍威风,使劲杵了一下河底的石板,差点没把竹筏撑翻。只得弯下身子,缓慢地一下下撑着细长的小竹筏前行。

远离了夜市,我尴尬地对着小神仙笑笑,“小时候我只负责坐在船头。”

“现在你也只用负责坐在船头啦,”他脸上写着我懂我懂哦,伸手接过长篙,竹筏舒畅地前进着,不再像刚刚那样频繁地磕碰两侧石壁。

有个小凳被固定在筏头,我一边夸小神仙行舟技术好,一边摸着黑找到它,背冲行进方向坐下。当古朴的桥洞第六次经过我的头顶时,一股寒气窜上脚踝,我打了个寒颤。从桥下出去,左右的两岸好像越来越遥远,而夜空则更黑、更近,繁星规律地闪烁着,发出异样的彩光。

“我们要去哪儿来着,”我仰着脖子痴痴地望着天空,突然无法感觉到河水从竹筏的缝隙间时不时地涌上来,这一迹象在我心头小小地引爆了一些不安。

“去找一个住在忘川河边上的人,”小神仙紧张地抓着长篙,尽管他不再撑船,但我们却被逐渐汹涌的河水推向前方,“刘大人,穿上外套吧,虽然你不会有事,但会越来越冷。”

“哦好,我能把手机的照明打开吗?”

“嗯,”他应声刚落,手机白亮刺眼的光已经嗖地弹出,在这个未知之地延伸。我们脚下的河水已经不再清澈,这条河泛着浓浓的土黄色,激流中时不时有个什么东西经过我们。从水纹和竹筏的前进方向中我看出,应该是小神仙在用自己的法力催动竹筏。

河水滚滚地流,竹筏轻轻地动。周围的景象光怪陆离,崎岖的岩石和干枯的枝木将影子投在河水上,与忘川河本身的晦暗融为一体。这条河里的河水像滚烫的肉汁一样惨不忍睹,它成功震慑了我的心灵,我一方面想请小神仙掉个头,另一方面连话都忘了说。心浮气躁地感受着智齿带来的不适,一直到实在是受不了,我才向小神仙搭话解闷:“对了,今天我的智齿长出来了,也算是阶段性胜利!”

“恭喜呀,你可一定受够这个智齿了。”

是的,我受够了,我真是求爷爷告奶奶想把这尊大佛给送走了。我太期待把这颗智齿拔掉了,等见到小黄狗,我还打算跟它打个商量,千万别让我这颗智齿横着长,不然我的刑期又要延长了。

我把脚腕搬到小凳的边缘,半个二郎腿跟着竹筏一晃一晃,像个惬意的大爷一样对他点点头。笑但不语是我的回应。

看出他的紧张再简单不过——小神仙攥着那根青翠的长篙,虎口被不平滑的表面搓得泛红。是在紧张于再次面对瘟神吗,我已经准备好宽慰他的话……

“可能我们,也是时代中的一颗智齿。”

他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搬不住自己的脚腕,半个二郎腿直接变成零个二郎腿,一脚跺在竹筏上,颠簸的竹筏却比不上我心里惊涛骇浪,“你……我们……”他怎么会这么想的?祂会这么想的吗?

“人类不是也会怀疑自己的存在吗?”

我在一刹那知晓,那根长篙上的挣扎不是一个人忐忑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而是一个人迷茫于该不该活下去。他真的抱有困惑,竹节的尾端指向的“我们”也不是我和他,而是那些我不太了解、依附于信仰的存在,因为他怀疑自己的存在,都不会怀疑像我这样平凡小人儿的存在意义。

“会的。只是怀疑过后依旧有人说出了:……伟大的戏剧在继续,你可以奉献一首诗。”

“你记得这句话,记得很清楚。”

“你知道这句话?”我立刻反问他,就像要反击一例指证。

他在竹筏那头抱着长篙苦笑,脚下蜡黄蜡黄的忘川水继续涌流,天色从夜转变为昏黄的万古不明,小神仙说过这里从不暗,从不明,现在看来果真如此,我在竹筏这头抽搐着脸、拧巴着心——沉默,这里令人麻痹,像我的智齿一样使人钝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满促使人造反,我一嗓子叫破那种麻痹的寂静,冲过去夺走他的长篙,竹筏晃晃悠悠地十分危险,我却是一杵子把长篙捅进忘川河的流水中,“我们没必要搞得这种事多特殊吧!我们——你,你,不用给自己裁定一桩罪吧!明明满大街都是虚无主义者,没人关心我生活的意义!是。我怀疑过,但我是因为想要坚信开心的感受是真实的,痛苦的感觉是真切的,这就是我的生命……呃啊,才记住这些的。”我的手几乎没进忘川河,长篙在硬邦邦的质地上打了个磕巴,让我差一点儿就握不住。太好了,河流地理选修课没白上,河床确实变浅了。

“小神仙,小神仙,我给你撑船,你省下这一点点法力,多在人世待一会会儿,是有意义的……是有意义的啊。”

他说那种话对自己太不公平,于是我提出,“大家都可能在某一天变成智齿。时代就像这条河,奔流不息。说不定某一天……机器人或者人工意识的时代就将来临,我们都会走上被淘汰品的履带。”

“……”

“如果履带的尽头是垃圾桶,那就太过残酷,”我一边现场完善自己的这套说法,一边笨拙地拿长篙撑着船走,几乎是负进度,“寿终正寝就挺好。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有人否定一颗智齿的幸福,那我们也可以否定与之相对的不幸。

“靠爱,靠爱来分辨这一切。”

“但这样难逃与效率、进化相违,”他眼睛里闪过泪花,低下头将温和的言语送出。

“那你要坚强地从墙上长出来,像智齿。”

小神仙沉默得像一根立柱,直到他伸手想要回长篙,说,“快到了,我们需要开始转向,交给~嗯,我吧。”

见我紧张兮兮地不愿松手,他只好再三承诺是人力撑船,接过长篙后,笑嘻嘻地问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唯心主义者。

他真是问住我了,我的世界观在一天之内已经受到很大冲击,而且长智齿的每一天都让我的心智活得像死了几百年的新鲜疯子,我真不知道我算是什么,话说人们一口一个“主义”到底是什么来着?

我想了半天,小神仙也乐得让我想,因为他好像也在想事情。直到我们距离岸边只剩一步之遥,我才抬头说:“不知道,说不定我是个海猫主义者。我们都不擅长解释宇宙的奥秘、生命的意义,但如果一颗智齿的长出并未让旁人感到疼痛,那就肆意的长吧。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小神仙,我们应该学习智齿。

这里是忘川河的支流,水波平稳了许多,水汽蒸腾也不那么剧烈了。竹筏轻轻碰上岸边,惹得数圈涟漪来回交错着荡开,小神仙怔怔地听我说完话,忘记撑住竹筏,它现在又被弹回了河流中央。

他反应过来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竹筏停稳,却似是接受了我的话。

我们刚站上河岸,便看见远处一个晃晃悠悠的树影极为扎眼,不多时,树影便成了清晰的人影。那是一个裹着厚重蓝紫色头巾的女老人,她乘着一辆毫无牵引却依旧前进的牛车,额头上涂抹着紫色的颜料,她的脖子上、手腕上都戴满了精细的银饰,但银的质地却十分黯淡了。在她的牛车马上要停在我们面前时,我看见我们的城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赶快拿牙缝滋滋地问他:“我需要行礼吗?”

“不用。”

否定的回答从老人口中传出,牛车稳稳地停下,她在其中做出俯视的姿态,而小神仙只是久久地举着胳膊,头几乎埋进袍袖的遮掩中。她的声音异常苍老,几乎连喘气都十分费劲。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已经远远地审视过我了,以至于现在看都不看我一眼,如果不是她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就会以为这位神仙看不见我,我不知所措地跟着小神仙站在她面前,感受着自己的耐力正在被考验。

“我说过吧,你就算是爬着回来,也会来求我的。”

“老师确实这样说过,我记得清清楚楚,”小神仙终于抬起了头来,脸上还带着一些不自然的紧绷,“您一定料到了我此时来到这里的原因。”

女人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对于我们来说,知识是有重量的,城隍大人,你——这虚弱的存在已经无法承受太多知识了,你想要了解瘟神,就必须要忘记别的事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别在意,我只是好奇你竟然还有垂死挣扎的力气。不愿意忘记人类的事情,却选择伤害同类,也是真有你的,”她的声调突然一变,吐出狠厉的词语,脸上的肌肉几乎颤抖着,“你竟然真的都遗忘了……遗忘了,有关我们的那些事情!”

她压低身子,像蛇一样伏在牛车的木板上看向我,然后猛然把脸甩向她的弟子,“我真好奇,不,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选择,为什么?为了他、她、她、他、谁?说什么官家小姐的诗、种梨树的农民很重要……你至少应该明白!如果你想要的是履行作为城隍的职责,那忘记他们反而是有益的。毕竟,哈!人类的寿命在我们面前不过是朝生暮死花而已,从他们那里获取信仰、维持自身,就够了,完全够了!”

“因、因为,因为……忘记人类就等同于忘记我自己。”小神仙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努力地睁大眼睛瞪回去,他的声音从磕磕巴巴到对答如流,没有花很长时间,兔子被逼急了也不外乎如此,“我与人类不同!没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用人类的理解来说,如果忘记了他们,那么我才是那朵朝生暮死花。”

“…………”老女人突然笑了。我感觉小神仙因此放松了一些,但我却不敢放松,我觉得她可能是被小神仙给气笑了。果不其然,她开始朝小神仙怒吼,差不多把字句喷在他脸上:“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你想事情的方式不属于‘我们’啊!”

小神仙定在了原地,还在消化这句话,所以他当然……没能反应过来,老太婆的牛车突然一转,把我撞进了忘川河里。

“扑通————!”巨大的水声瞬间被河流所模糊,我下意识想要破口大骂,或是向我们的宝贝城隍求救,却灌进了一大口水。我感觉到自己腰被牛车撞得隐隐作痛,恐惧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老太婆的指甲真尖。我想起那些我熟知的神话,关于往生前需要饮一碗孟婆的忘川水,便能忘掉生前的一切。天杀的我真的……我真的不想忘记自己的人生,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我不敢在水里睁眼睛,只能在漆黑中努力往上游,但我隐隐感觉到,我像是掉进了鸿毛不浮的弱水,在忘川水中急速下落、下落。

我的过去有很多平庸的坏事,甚至现在我还在承受智齿的折磨。但我不想忘记这些事,是的,我会随着年老而遗忘很多事,就像我的外婆,但爸妈都说,那是生命的自然过程。哪怕医学可以帮助我的外婆,还有像她一样的老人们,那也是从生到死的过程。如果,忘川水会一刀把这个过程切断,我不就相当于死了一次吗?我的大脑一片混乱,甚至要靠智齿带来的疼痛去保持清醒,下落使得我的外套衣摆被水流带起,金属制的冰凉拉锁一下下打在我的脸上,我一边数它打在我脸上的次数,一边毫无条理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去。

……十一,三十岁!还没到!十二,十三岁!当了地理课代表,但是第二周就在抱作业的时候打翻了老师的玻璃杯!十三……十三……十三……只有我才能记住或遗忘这些事才对!十四,二十岁,我那一年干了什么啊?十五,十八岁,我成年了!但是成年得比较晚,学校办成年礼的时候我才十七。

十六,冷静,我又卡壳了,冷静……等等,这是什么感觉?好怪啊。

我像是从狂躁的龙卷风中突然掉进了暴风眼,四周的一切都在向我原始的感知传达停滞和静谧。

“?” 模糊低沉的气泡将我的疑问从口中带出,我试探性地挣开双眼,看见模模糊糊的流水,以及头顶上没有任何上升中的气泡。眼前的画面像是在流沙上绘制的千里江山图随沙漠的呼吸而涌动,我跟随静谧一同静止了一会儿,随后我意识到,我并没有跟随流水而动,流水正超过我——这个悬浮在水中的人类。忘川河将我置之不理,任由我悬浮不动。

每次我眨眼,都感觉有一些模糊但刺眼的闪回被流水冲进我的脑中,那是别人的人生,逐渐地,我明白了:流水正从我的身体中穿行而过。

我尽量睁大眼睛,游向水面。小神仙没有来救我,是因为水上水下的时间概念并不相同。我们一直抓不到小黄狗,不是因为它快我们一步,而是因为它一直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明白了很多事情……这是因为,忘川水公平地给了我知识,而小神仙的老师,也就是孟婆,希望我看见这一切。

那我就不着急走了,我调转身体,摆动着双腿,不再忽略不远处那个熟悉的影子。那应该是站在河岸边的小神仙所投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他”一抖一抖地波动着。没有任何道理是影子就能逃过弱水的法则,“他”被拉得细长,在忘川河深处的湍急水流中舞动得更加剧烈。

当我靠近时,影子变得清晰了起来。只是对于过去的忠实记录的“他”,默许了我坐进——这个无声剧场的观众席中。舞台上是我跟小神仙的初见,或者说网友面基,瘟神突然发难,两人间的对战在此刻的注目中显得更加危险紧张,各种难以察觉的小动作层出不穷。

就算你做了这些,人类也不知道。

“……劳您费心,但瘟神大人,他们不欠我什么,这路是我自己选的。”

“我可不是在关心你。”

我不太熟练地漂到了下游,忘川水把两位神明在对战中不为人知的对话灌进了我的身体,又悄无声息地离去。我静默着,走出了城隍庙的庙门。庙外是川流不息而无边无际的来往行人,站在狭窄的巷子口,我甚至无从下脚。脚尖点地、腿部发力,我飘在了人群上空,观察着他们的面孔。

在人群中,有一处非常显眼的存在,因为他站在人流中央,旁人皆毫无所觉地从他身旁走过,他就像是水流中的一块大石头。和我们每一次走入人群密集的地方时都一样,他甚至没有机会被人撞一下肩膀,人们只是路过他,毫无所觉。

在空中注视一个人的感觉是十分不一样的,我的身体被失重感肆意摆弄,目光却久久不愿意离开那个人。为了通过目光认识他,我静静地微笑了,就像看到外婆的织布机旁边永远有藏着一片花田的碎布料。因为通过目光走向了他,鸡鸣破晓,悲伤刺我,嘹亮的眼泪从我的眼眶中湿湿嗒嗒地飞出,毫无拖泥带水之意,主动跟忘川河做了最后一笔决绝的交易。为了走在目光照亮的羊肠小道上,为了在他所走的那条空山小道上遇到他,那滴眼泪被吻裹进了忘川无竭之日、无停之地的汤汤大潮中。

一瞬、一瞬,接踵而来,将我的眼球焐得温热。我与“他”歪斜地被如练的忘川揽向水面,“他”曾停留的河床沟壑现如今空空如也,空空无响——唯有,连孤独都不懂得的神明,踽踽独行。

 

他站在人群的河流里

面孔模糊

他站在人群的河流里

面孔清晰

 

我从苍莽间破土而出,大口呼吸着流动的空气——活着的感觉扑面而来,甚是想念。

 

 

 

下卷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

这个动作对忘川河来说应该就是吐出一口碎牙,我被它扔在河滩,虚弱地扒住岸边的大石头,咳嗽个不停。

“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咳啊,快把我弄上来啊。”

孟婆与小神仙还维持着我落水时的原状,右边那人脸上的不敢置信还没来得及消去,见状便立刻抛下左边那人冲过来将我捞回坚实的土地上,用自己的外袍裹住了我。他一边拍着我,想要我把喝进去的水咳出来,一边怒瞪着他的老师,他眉头深深地皱着,脸侧的肌肉紧绷到不住颤抖,眼中是金铁相杂的破碎明月。我等不及咳嗽平息就抢他一步开口,“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孟姐,您想让我帮他,”血浓于水的古语在忘川水面前不值一提,肚子里的河水让我下意识十分亲近她,“但我不会全部如您所愿。小神仙,你的老师只是面上狠,她不怪你,你没看到她怒火之下是怎样的悲伤。我真心疼你们俩,教师节或者母亲节的时候记得回来看她,唉,我已经不知道这两者对你们有什么区别了。”

我扔掉了小神仙的外袍,跌跌撞撞地往荒原中心的空地跑去,现在的我像是一块被扔进了空气中的反式泡腾片,浑身上下一刻不停地蒸出白热的水汽。朦朦胧胧的回忆一点一点追上我的脚步,但现在我却只想要跑得更快,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在我把这些不属于我的知识全部忘掉之前,必须要完成这件事。

草木渐疏,我知道我到了,这是一小片圆形的空地,寸草不生,红黑色的土地一步深一步浅,正中央放着一把精致的匕首。明明这片天空日不升月不来,匕首上的宝石却依旧流淌着冷清的光。我拿起那把匕首,这才终于被寒冰般的触感冻得打了一个哆嗦,后知后觉地抓住了心底的害怕。

在孟婆的剧本里,她会用这把匕首杀死我,而她的弟子也会用这把匕首杀死瘟神。

“拔掉智齿已经变成了一个生活会变好的标志。但我们都知道,生活最没有道理,也最讲究万事有因。它不会突然变好。”我轻轻地讲这事给我自己听,颤抖着打开《智齿难民》版,在里面发了一条:朋友们,我要拔智齿了。

不少版友迅速给我回了信,他们真是在互联网买了房住下,一条条五花八门的加油和恭喜在屏幕上闪过,关掉手机前,我看见一条颜文字:*٩(๑´∀`๑)ง*

又薄又窄的刀刃被我送进口中,我张着嘴,连舌头都不敢一动,暗想,“我要成为最痛苦的人。”这种傲慢的话,我也就只敢在这种只有我一个人类的地方说,我苦笑着,感觉嘴角不小心被割到了。

我突然视线模糊,很希望四周不那么安静,很希望有个人陪着我,眼眶中尽是滚烫的泪水,却流不下来。四周是死寂,而我是孤身一人,握着匕首的双手越来越紧,它已经不再颤抖。匕首上系着的青色丝带,映在刀影上,被风送进我模糊的视线,像极了一个人。

那一刻我被拽回了走进城隍庙时的心情,被匿名版送回了月球,随时蓄势待发。“铛。”刀尖碰到坚硬的牙齿,然后继续往里,戳在智齿旁的牙龈上。刀身抵在我的上牙上,我睁大眼睛一用力,仿佛顺着忘川水浩荡大潮涌流的那股劲儿一般,横冲直撞地感受着血肉翻飞,刀刃轻而易举地绞断神经,然后继续在里面胡作非为,将还未完全长出的智齿生生挖了出来。我倒在地上,想要放声尖叫却还不敢,白茫茫的刀刃带着血糊糊的刀尖飞了出去,是被我扔在了一旁,我痛得死去活来,呼吸像是无人问津的山崩地裂,消融在从我身体中蒸出来的水汽里。

刚刚是不是差点把脸给捅了个口,我没空细想,把喉咙口那块坚硬的东西咳了出来,口中紧跟着宣泄出一声细长的惨叫。

痛、痛死了,疼痛撕扯着我,要把我带去月球裸奔,要把七情六欲全部带回我的身体中。我颤颤巍巍地爬去捡那把匕首,把青色的丝带系在我的手腕上,深、深呼吸、深呼吸……那种檀木香轻柔地搓揉我赤裸又遍体鳞伤的精神,我冷静了一度,嘴还长着哈气,不敢合上。祂是痛苦的指示剂,没有痛苦,就没有祂。

所以,祂在这种时候就不能躲下去了。

我听见小神仙的呼唤声,但一阵风吹草动,那只小黄狗已经出现在了空地的正中央,我攥紧了那匕首,脚在地上生根,是我和在庙里时一样不敢动了,也是在从土地汲取最后的力气。它倒是好像很轻松,一屁股坐在了土地上,暖阳般的茸毛被风吹得模糊,它很安静地看着我,不像是要与我决一死战的困兽。

我走过去,将刀刃抵在它的脖颈上,每一步都走得像脚底与土地是一对难舍难分的磁极。

它虽然看着蠢蠢的,但乌溜溜的眼睛很沉静,小黄狗困惑地扭扭头,垂眼看着紧贴住自己的匕首,“你为何不速速下手,是在等我变成不那么惹人类怜爱的形态吗?真是狡猾,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法力了。”

我手上又用了一分力,“有哪里不对。但我……但我……”我们承受得起追问的重量吗?我承受得起不闻不问的痛苦吗?

我把它逼了出来,也把我自己逼上了绝路。我把匕首高高举起,超过我的头顶,准备将它重重砸下。但凶手永远是我,不是重力,疼痛还排山倒海,痛苦的捆捆钢丝却重新将我锁在了漩涡中心。当初的默念化成缚骨的执念,蒙住了思考,我感觉自己的青筋跳着,就那么一刻,我无视了周围躁动的一切,将刃狠狠向前砸下。

 

“刘!——!——!”

 

我没有愣住,就在那一刻,我只是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名字。我只是单纯地迎接了今天第二次被撞飞,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他紧紧抱着那只小黄狗,在止不住地哭。

突然意识到那只是哭泣本身,让我哑然。小神仙没有跟任何人做交易,也没有面对超自然力量的感召,他只是一抽一抽地哭泣着,然后吸吸鼻子抬起头看我。

瘟神似乎都和我同时想要叹气,我们默默看着小神仙张了张嘴,然后开始狂打喷嚏。在一阵噪声中,我未能清晰听见他想要说什么。

他怪我吗?他是不是要训斥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为谁而哭了?……

在瘟神的远程指点下,我眼神躲躲闪闪地递了纸巾过去。手上一轻,我一时心急,着急趁他挑明话头前找点话说,“我在忘川里看到,你以前还帮过一个匠人,皇上让他烧喜瓷,时间紧迫,他烧裂了。当时,鼎盛时期的你甘愿化身为一件器物,替他在宫里一直守到王朝更迭,护他家人平安。这件事你可能已经忘了,因为你做过太多,你,我、我突然仔细一想!高考都这么久了,至少对我们人类来说很久,我们这片地区从来没出现过忘带准考证的,是不是跟你有点关系?”

隔着口罩,我看不出他有多不好意思。

“是,”终于,小神仙语气轻柔地回答我,声音还十分干涩,“这就是,我这颗智齿的所作所为。”

“我想让你能够继续从墙上长出来……”

“但岂可牺牲旁人的性命、忽略旁人的故事?生死皆是生命的过程,你在忘川河里看到了我,却未曾看到他。你若是认可我的存在,那也不该否认他的。”

“我可能看到了,但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在我忘记更多之前,别这样!我们快点了断这一切吧。”

小神仙突然很激动,扯掉了自己的口罩,“就是这点,就是这点!不行!!刘大人,你还记得你自己的名字吗?你还——记得吗?”

“你刚刚不是也叫我了吗,我叫刘……刘……”我突然愣住,连一直比石头还沉默的瘟神都忍不住困惑地看了看我。

“我——我——我的名字是——”

“你的名字是……”小神仙抓住我的手,迫切地看着我,期待着我。

“算了,”我往后退了一步,“等我身体中的忘川水全部蒸出去,我也就可以想起来了。”饶是这么说,我也难以压抑自己的不安和悲伤,先是小神仙把这场对峙中的私情剔除了,又是他非要我突然在此刻回忆自身,我脚下的土地犹如轰然倒塌,不复存焉。

“不,不,意义就是你要自己想起来。那些东西是你自己的,”  他又哭了,刚刚的雨仿佛没下完,云朵要赶在日落前把温热的液体全部拧完,好湿润我手背。经过一天的奔波,他的一身青衣已经沾染了不少尘土,刚刚拿袍袖擦眼睛,却把眼睛擦红了,此刻这少年模样的人却没再动弹,一边静默地流泪,一边坚持不懈地去拉我的手,“你的生命不是全靠忘川或别的什么决定,那份权力仅在你自己手中。正是有这份权力,你、我、瘟神大人,才能像智齿一样,坚强地继续生长……这个道理,是你告诉我的呀。这些事,这些宝贵的事情,是你叫我知道的呀。”

一刹那,我偶然知晓,且不是依靠忘川水告诉我,我偶然知晓、灵光窜过我的脊髓……那个被突如其来的喷嚏盖住的答案,是他在说:不是你说,我们要学习智齿的吗?

“但我……但我想不起来了。”

小黄狗走到我的脚边坐下,咕哝咕哝了一会儿后抬起头看我,“你是那个五岁时发烧到三十九度,被裹着花被子送到市中心医院的小孩。你的父亲在掉眼泪,母亲在破口大骂,而你烧得糊涂了,看着窗外的彩旗却突然笑了,伸出手去仿佛想要触摸那个遥远的……额,美好的东西。”

“我……”

“你小时候,朋友们都喜欢比赛谁能把小石子扔到我雕像的手里,你没扔过,倒是喜欢薅我门口的草,经常一边发呆一边在蒲团上睡着了。当时大人们来抓破坏庙宇的小孩,每次都只能抓住你。”

“你十七岁的时候曾经遭受过一个巨大的打击,那天你自己偷偷喝了两瓶酒,很不幸,你因为酒精过敏而被送去了医院。你在医院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很好看的黎明。总的来说,你挺过来了,日出再次照在了你身上。”

“嗯,那天的黎明亮得刺眼,平平地擦过每一座山顶、掠过每一栋高楼、拂过每一个名字。哈哈,说起来,在高中期间,刘大人一共拍摄了七百一十一二个夕阳、四百零七个黎明。”

“草草拍下来的而已,没有什么太好的技术……”

“但是很美。”

“我没看过。”

“回来可以看。”

“好。”

“我还没说好呢你们说什么好!!”

那一刻,我不再与一切恐惧、一切错失真心有关,我只与小腿被柔软的感觉触碰着、手掌被坚实的力度握着有关。它们维系起了我与整个世界的联系,世界里头是现在的我,外头是我作为一颗智齿的可能性,现在,我想要捅破阻隔前方的薄膜。

我闭上了双眼。

我的头脑之中放着绚烂的烟火,这令人头晕目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断断续续地嘀咕了很多事情?我努力从绚烂的色彩中找出真正的我、从晦暗的角落里拉出同样真实的我,我正在拼凑我自己,这比进入忘川河中被动地接收信息或者做一笔交易要难得多。所有声音交杂在一起,我在回忆,但它们也超越了回忆能够摸索到的边境,更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追寻,使我在干涸又遍布裂纹的野蛮大地上寻找斑马线。所有声音都汇聚在了一起,如此不同,又呼唤着同一个名字,除了小神仙,还有很多、很多人呼唤过我,有些呼唤是每当我正视时便意识到其珍贵,有些呼唤是已经被我遗忘、却与我肩膀上的伤疤长在了一起。将自己的灵魂放逐到人类文明之外是危险的,当我精疲力尽地路过火星、踩上月球,感觉到手掌与小腿依旧有着不变的温暖——那温暖告诉我,祂们依旧那么坚定,出于一种广博而待我为同胞,忘记此身是异类,唯独知晓该拉住另一人不放——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这种体验正是来自于身为人类的我本身,真是奇妙。感到温暖的同时,我也会感到疼痛,我的嘴角、我的口腔和牙龈,甚至是我疲惫的关节和肌肉。但我还未忘记,在忘川的深处藏着一个七十二变的事实,爱从未脱离痛苦而生,痛苦中孕育着爱。可能忘川这一人类文明的无机质镜像都无法理解这件事,因此我也并未苛责自己,只是想要从污泥中摸索出一颗花朵的种子,有些时光中,它能胜过一切。在我的独行中,确实不能忽略忘川河的影子,有时,我也能承认,自己并不恨身为牙龈的一切,只是想要去爱智齿。于是我回头四顾,看见身后是圆满的地球,在恰到好处的流云下是可爱的绿色和美丽的蓝色,无由头的震颤传遍我的精神,等到我恍然,才意识到来源正是我自己。那些呼唤忽近忽远,引我追寻,我行得太远,偶尔在自己的迷宫中失去温暖的航向,每次出来时,地球都向我展示不同的自己。

我看见过被炙热的赤红所包裹环绕的黑色星球、被寒冰封锁的恐怖星球、灰褐色外壳上闪烁着点点金色的普通星球……最后,它回归于我最熟悉的面孔,地球,随着斗转星移,我静待,它便露出黑暗又闪烁万家灯火的夜面。它曾经了无生机,谁能想得到它竟然暗藏了生命的无限可能性。我看着它转回白日,却从不相同,一个平凡的念头闯入我的脑中:在地球上看,也能看到无数不同的日出日落。

这个念头使我回归,却是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昏暗的放映室里,荧幕上正在放地球的纪录片,从熔岩星球,一直到蓝色星球,然后,暂停。那节科学课有市里的老师来听课,我们班已经经过了数次演练,所以当老师点我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我流畅地说:“这颗星球叫地球,我是地球人刘小楼。”

盛大的幕布应声落地,随着投影机嗡嗡作响,纪录片继续播放。

……

“刘小楼,我的名字是刘小楼!”

我挣开双眼,差点被虚脱感击中,看着整个人还不断蒸腾的白雾,我知道我赢了。好像没有赢过谁,但很开心,是的,我叫刘小楼,利刀刘,大小的小,楼宇的楼。有这个名字在,小神仙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手,小黄狗满意地点点头。

这种感觉真神奇,你们是看着我们如何长大的,现在比我还了解我自己。而我,因为这条忘川河,比城隍还了解他自己。

小黄狗开始不满地呕呕叫。我忍不住笑了,本来下意识想盯自己的脚尖,却突然发现两只脚已经完全被暖黄色的小狗盖住,我真的开始发笑,只好把小黄狗抱了起来,对着下意识后退的小神仙耀武扬威得比划小狗的爪子。脚下岌岌可危,我抬起头去看前方,“有你们在,我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害怕的了。”

“就像《智齿难民》。”

“确实。”

“……”

“啊?瘟神大人怎么也知道《智齿难民》匿名版?”

“我可是瘟神,瘟神当然要了解自己的地盘。”  说这话的瘟神哼哼鼻子,作为被我举起来的小黄狗,它俯视着一脸不解的小神仙,给出了响亮的答案。

“说到这个,我们曾经对你有一些误解,”我已经停止了冒气,正一身神清气爽,连血糊糊的嘴都不能阻挡我在这一重要的时刻把该说的话说完,“但既然你也知道匿名版,那补偿你的事情就好办了。”

“不依靠忘川水之类的就能实施的办法,还是有的,”我抱着小黄狗叭叭亲了两口,在它身上留下两个血印,“生命本就有你我战友关系。

它显然一点都不习惯这样的举动,脸上的毛都竖了起来,但还是舍不得蹬开我这个体温为36摄氏度的人类。不依靠忘川水之类的就能实施的办法是有的,不依靠忘川水就能明白的事情,也是有的……它真的很想要这个温度,所以才一直跟着我们吧。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我想要帮他们。我们不算多么情谊深厚,在那种很本质的关系面前,没有关系,我想要凭借那种步伐继续自己的人生。我们都不擅长解释宇宙的奥秘、生命的意义,不过,却可以在作为一颗智齿生长的过程中去体会它们。

“智齿战友一号!智齿战友二号!距离播报小楼版拯救智齿计划,还有三秒钟。”

看着小神仙屏住呼吸、带着口罩学着我小心翼翼地快速亲了亲小黄狗,然后滚在地上远离它的样子,我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错过了第三秒。

我的方法很简单,就是让城隍和瘟神在《智齿难民》版打第二份工,小神仙利滚利,小黄狗坐等饭上门。祂们本来就不知不觉把《智齿难民》版同化成了自己的庙宇,匿名版里在月球裸奔的感觉恐怕和走进城隍庙时便能感觉到的宁静和安慰没有本质区别,而城隍的正式入驻则让那种细微的感觉更加明显,如今已经在智齿难民中形成了怪谈。

那种力量到底来自于谁,我们都无法解释。

嘴巴里的伤已经好了,一时轻狂确实让我在事后面对了不少痛苦,少不了给智齿难民增加响亮的惨叫文字。那个版依旧不温不火,只是一如既往地如孤舟般运行着。

这样想着,我按下快门,拍下今晚的夕阳。

红彤彤的火烧云,串联起天空下的所有人,从头顶一直延绵至天空尽头,不知会在何处停下。

 

 

 

【The End · 墙上长出了智齿】

2022.4.19-2022.6.26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敬生命之香火未尽的每一天,给你、给我、给智齿。

 

 

 

作者阐述:我他妈真的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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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人评论了“墙上长出了智齿”

  1. 正了八经的作者阐述在这里!不想破坏正文中我四月份独特的作者阐述:
    这是短跑选手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故事,充满了忐忑,好在写的时候虽然摔跤,却不至于停止步伐。感觉还是挺惨不忍睹的,提交到深空杯之后再次打开它,忍不住呼吸一窒:真的会有人看到这样的开头还愿意看下去吗?
    如果有人看完之后觉得很不行或者有些地方可圈可点,万分希望您能够留言告诉我,非常感谢。

    差不多三年前,π哥就说过我写对话的问题,还有别的问题,翻回我的第一个倾听作品去看,感觉那些批评依旧可以对应到这一篇来。但我……真的……努力了!我有好好地像他们一样,坚强地从墙上长出来。至于篇幅和做减法的问题,以及写结尾和写结局区别好大、大纲中的起承转合没法配合上戏剧矛盾的爆发……甚至,视角的处理有多少问题呢?可能我还在牙牙学语吧,这才终于学会了那么一点点的如何写故事情节,还在爬,没法跑。
    我这颗智齿可真是长得太慢了,我现在才终于把π哥给我写的评价嚼完,甚至还没咽下去,但至少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努力的方向,如果“形式的单一性其实也意味着且决定着表意的单一性”,那么我会探索;如果需要“设想一个重新消化这一题材的可能,从而对这一题材呈现出更为多元、更为智性的理解”,那么,我便会继续思考、感受。

    两个月的细嚼慢咽,希望我有好好写出一个独立完整的故事,虽然故事的主题使我难以与角色们“无关”,但,这就是,我的智齿。

  2. 呜呜呜呜呜呜呜!!(一半是对智齿的嚎叫!一半是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爱啊呜呜呜呜呜
    是东海从一而终的,对这个世界与这些人们的温柔啊。文字的流淌就像火烧云,无声的热烈美丽。
    呜呜呜我想点一百二十个赞

    1. 热烈拥抱猫猫!!谢谢猫猫读出我想写出来的一种状态和感觉,还有送给你一百二十朵火烧云呜呜呜呜呜太会夸了,我缩在井盖下面激动颤抖jpg

  3. 投票!
    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从天马行空的智齿痛苦体验描述(我前段时间腮帮子里面长了一个好大的溃疡,疼了我五天,虽然时间短但完全能理解疼起来是什么感觉,月球裸奔+1),到智齿、狗、瘟神、小神仙、“我”等一系列概念与人物的串联类比,甚至最后的主题推向寻回自我和对世界的爱意(虽然掉入忘川水后我看得云里雾里,但感官已经和作者的文一起飞了!逻辑什么以后二周目三周目再捋!第一遍实在太爽了!!!o(*////▽////*)/
    本文对我的精神冲击十分猛烈,此时我仿佛正和刘小楼、小神仙一起朦朦胧胧地晃悠,大街上、水面上,一起痛恨着智齿钻心的痛楚,却又爱着它、接纳并理解它的存在,挺直腰板像智齿一样坚强地活下去。整篇读下来,后劲十足,总觉得眼前不断有烟花绽放,绚丽夺目,是作者通过行云流水的文笔和动人心弦的情节给我下的毒。
    掉下忘川水后看到的部分我还有点懵,本来我最爱这种话说一半的谜题情节,但可能是烟花迷了眼,导致看到最后这里大脑缺氧转不动了吧233 因此还没搞懂小神仙和瘟神为什么是相依为命的关系,不过不是作者大大的问题!我相信我还会有二周目的!到时候再还原真相!总之给作者献上一个拥抱,超级喜欢(/≧▽≦)/(p.s.我也是颜文字爱好者ww)

    1. 抱!!
      谢谢你的反馈,俺已经像烟花一样噼里啪啦了。
      我的故事逻辑确实不太清楚,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擅长构筑情节,另一方面就算有一个清晰的脉络,但就像说话的时候两句话在嘴里赛跑,永远会有另一句话跑在前面……没有很多功夫在文中去好好处理它了。我以后会努力改变这个缺点的——
      小神仙和瘟神的那个原理有点类似于“在学校旁边开小卖部”,如果你想的话我回头可以细说(*σ´∀`)σ
      再次感谢反馈!!(仔细品读了十遍;;)

      抱!!!

  4. 这篇文章太棒了!作者你的想象力实在是太出众了,而且故事写的也很好。虽然说开头让我感到有一丝丝平淡,语言也有一些地方让我一开始期待不高……但是到了后面!到了后面!到了后面精彩的故事和出众的想象同时展开:墙上的狗、小神仙的网络漫游、寻找瘟神的旅程……故事安排真的太好了!
    然后,就到了整个故事封神(在我眼中)的高潮——忘川河,从“可能我们,也是时代中的一颗智齿。”开始生发出的存在主义探讨,在我看来,已经把文章的内涵上升到了文化、人与时代的高度。随后就是充满想象力的下卷,孟婆、瘟神、我和小神仙四人齐聚,然后就是我在忘川河水中飞速的体验和感受了一切——有点像《超体》,但又如同散文般优美梦幻。虽然这个结尾不是很容易看明白,但依然十分的惊艳。
    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这篇文章的高度已经和我读过的某些科幻小说集中的短篇相当,在我看来这已经是接近出版物水准的优秀作品了。而且——虽然我不是很想从这个角度来说——在我们天天强调文化自信的当下,能看到这样一篇不说教、不生硬、不是浅薄的生搬硬套,而是真正文风无比自然的讨论到了文化议题的作品,而且其中还有着如此深刻的思考和如此瑰丽的想象力,我简直太开心了!

  5. 创写的家人们,我真的希望我是唯一一个长了智齿之后长期把氯己定当漱口水用的人,因为我刚刚知道这东西虽然能消炎但是会损害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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