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自命题终稿）

一

小俞举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大剪刀，手脚并用，才能让它一开一合。云片簌簌往下掉，掉进一个巨大的篮筐里，篮筐很神奇，自己就能浮在天上。

小俞将大剪刀丢到篮筐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哦不，是软软的云毯上，他甩甩酸痛的胳膊，伸手捏捏自己的后背和腰，然后，向后倒下，放纵自己的四肢以一个极不雅观的姿势呆着。

小俞闭上眼。两天之前，他还是个没有父母的可怜虫。他的妈妈半年前就去世了，他的爸爸和他一样痛苦，苦中作伴，日子还算能过。前几天，爸爸也抛弃他自己跑了。

可能爸爸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吧，小俞心想，就算我还在。他又想，也许就是因为我还在。

这些经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没人会听，也再没人能听了。小俞缓缓睁开眼，用手臂撑起身体，看向一望无际的白色，云团像海浪似的在空中翻滚着，碰撞着，连带着他，一起漂泊着，轻轻的，好像怕惊醒天空，有时候，小俞恍惚中觉得这是梦，静悄悄地，是妈妈化成云来接他了。可惜晃晃脑袋，就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一个苦命的云工，每天要一遍遍将不同的云裁剪开，避免连成一片的云层遮住阳光，只有晚上才能休息。天地法则时时刻刻看守着他，只要他有放弃工作逃走的念头，就会感受到一阵阵成千上万根针同时扎向大脑的刺痛感。

就这么睡过去吧，醒来就都好了。

小俞抿了一下嘴唇，闭上眼睛。

二

夜里的天空干净清爽。

小俞睡得极不安稳。他一会儿看到爸爸很嫌弃地盯着他，一会儿又听见妈妈在叫他。他伸手想去抓住些东西，脚下踩着的云却塌了，他从天上摔了下来。

小俞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息着，气流从他的身体灌入又流出，逐渐抚平了他的呼吸，却挡不住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他嘴角抵不住地往下撇，逐渐成了个倒着的U，鼻头很酸。他不高兴地又扬起嘴角。还好，只是梦啊。

只剩梦了。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又耷拉下来。

风轻轻穿过云，穿过空荡荡的夜晚，穿过小俞的身体，又藏在云里，携着什么，走到不知何处。

一滴泪，掉在云里，消失不见，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两滴、三滴……无数滴汇在一起，连云也要被打湿。小俞还是那样安静，尽管没有人，他还试图用手掩盖他的痛苦，可当啜泣变成哭泣，他就不再阻拦了。他抱住膝盖哭出声来，任凭泪水在脸上驰骋。

多好啊，天空很宽旷，比他们家的房子大多了。

可他什么也不剩了。小俞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灌进瑟瑟的冷风，汗毛瑟瑟地、裸露在风中，摇摆不定。

能做什么呢？每天的日子……该怎么办？

一无所有了，他一无所有。

他的脑海里的一团思绪东跑西撞，小俞想从前爸妈都在的日子，笑起来，享受着被灼烧的快感和抚慰。小俞想去想现在的日子，但思绪很快逃开了。明天呢……小俞极力扯住乱飘的思绪，不去触碰这个可怕的词。可他还是不免去想，战战栗栗地。“明天…”明天我会怎么样？我该怎么样？

他喃喃着，凝望着无言的黑夜，天空在他眼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能把他吸进去。把我吸进去就好了，小俞暗想。

一双手替他抹去眼泪。

小俞僵住了，他还在哭，但是不再发出声音。他的脚趾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脑袋往交叠的胳膊里埋了埋。

静静的，没有人。

当他再次发出声音，那双手又替他抹去眼泪。

小俞猛地把头缩回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地抬起头，透过盈盈的液体，眼珠轻轻左右转动。白色的云，还是白色的云，只有白色的云。小俞放下心，不知道是呼出一口气还是叹出一口气。

“别哭了。”一个声音响起。

“谁?”小俞惊得站起来，来回转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是我，别哭了，你别哭了。”

“你是谁？”

“我是云十六。”

小俞低下头，终于发现声音是从刚才自己睡觉的时候躺的那片云身上传来的。

“我……我不哭，你……是你替我擦的眼泪？”小俞不那么害怕了，他蹲下注视着那片云，想从它的表情里得到什么答案。可惜，它没有表情。

“是呀，你哭得好伤心，我们都替你难过。”

“你们？”

这话刚落下，小俞发现身边的云都翻腾起来。

“你这两天一直不说话，看着不太开心，我们也不敢和你搭话。”

“我还以为你是哑巴。”

“你帮我们理云边的时候我就想说话啦！”

“对呀，你开口了我们才知道你可以说话呀。”

“……”

小俞睁大眼睛看着寂静的天空变得热闹起来，他从不知道云聚在一起也会叽叽喳喳。

突然，大家想起来什么似的，声音小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俞。”

“你为什么哭呀？”云都围在小俞身边。

“我…我也不知道。”

一片云飘过来，凸出来两团变幻成手来，搓搓小俞的脸蛋。大家全不说话了，都来抱小俞，这下小俞也变成一大团白色的云了。

小俞悄悄地伸手回抱那些云，软软的，好像一捏就会化。

但风钻不进来了。

小俞吸了吸鼻子，他的泪痕被吹干在脸上。他偷偷把脸埋在云朵里，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那么难过。

三

“呦，小俞你的大剪刀越用越顺手啦！”云七十七夸张地喊道。小俞有些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尖，弯起眼睛。

小俞灵活地提着大剪刀在云里穿梭，

“小俞，我想知道，你当初哭什么？”云九十八凑到他跟前来，好奇地问道。

“嗯……我大概是害怕。”

“害怕？那是什么？”

“就是……你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你又没办法停住时间，那种感觉就是害怕。”

“未来是什么？”

“未来…未来…”小俞不知道该怎么说。

云四帮他解释。“未来是很好的东西，像明天一样的。”

“哦，那我知道了，未来是很好的东西。”云九十八恍然大悟。“你不知道明天有什么事情发生，你不想去明天所以害怕，是这样吗？” 它又疑惑起来，“那我还是不明白，害怕是什么？”它原地打着转，一会儿又跑到不远处正在给自己涂色的云九十九跟前。

“小九十九，我问你个问题。”

“谁是小九十九？反正我不是。我是大九十九。”

“好吧，大九十九。你知道什么是害怕吗？”

“当然，害怕就是你想让自己漂漂亮亮的可是没有染料了，这样就会害怕。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云九十八小声嘀咕道。

“我明天想干一件事结果我知道我办不到，我很生气。这不就是害怕吗？”云九十九对于云九十八的反应很不满。“反正我听别人是这么说的。”

“那你害怕过吗？”小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它们俩身边了，他向九十九问道。

“我……当然没有，我可是大九十九，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如果有呢？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事情是没办法做到的，那你会害怕吗？”一向沉默的小俞出奇地话很多。

云九十九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随后答道。“不会啊，办不到的话就办不到吧，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喽。”

“假如明天会发生很不好很不好的事呢？”小俞又问。

“还没发生呢，你怎么知道会不好？”云九十九抖抖身体，让染料干得快一点，然后接着往身上刷五彩缤纷的染料。

云九十八早跑了，看来它还是不清楚害怕是什么。

小俞提着大剪刀站在原地，偏头想。不过清楚害怕是什么……有什么用吗？

“今天的天空是粉色的，我赢啦！”

“这明明是橘色好吧！”

“嘿怎么赖账呢你？”

“欸欸——你们两个别打了，一会缠到一块儿去还要给小俞添加工作量。”

“切，不打就不打，明天的天空肯定是紫色的，我这回肯定能赢你。”

“什么呀，我看明天应该是……”

明天应该是什么颜色呢？小俞一边将洒落的云边堆起来，一边憧憬着。

四

今天有些不同，天色很暗淡，没有平常美丽的渐变，而是张着灰色的幔，将视线遮得严严实实，空气也闷闷的。裁云边的时候，小俞看见云们原本的洁白变成灰黑色，不知道是天空投上去的影子还是什么。

云今天格外沉默，小俞刚开口想说话，狂风就灌进他的嘴里，他扶住装云边的大篮筐，才得以站稳。风在咆哮着，像惊狂的怪兽，胡乱地来回疾窜，云被吹的东倒西歪，相互碰撞、挤压着，它们发出痛苦的声音。

天变得更昏暗，也压得更低了，风撕扯着云的身体，小俞眼睁睁地看着云二十八眨眼见就被撕碎，散落。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小俞弓着身子，艰难地迈着步子跑过去，却只抓住了一个碎片。

为什么会这样？小俞想不通，也没时间供他想通。他将云片塞到大篮筐里，抱住身边的云就往篮筐里放。

“快躲进去！”他边跑边大喊。

“回去吧。”云十六艰难地开口。

小俞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接着奔跑。可是天上的云越来越少了，他爬到篮筐上把盖子打开，却看到里面被运进来的云也被撕碎了，碎片往外飞，没有云层的阻挡，它们迅速就往下隐去。

小俞跌坐在篮筐里，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为什么就会变成这样？

他看到云十六的身体也即将被扯裂，但已经没有路供他过去了。他无力地任由狂风将他的眼泪也撕成一滴一滴，随着云片一起向下掉落。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明天’到了吧。别哭呀，这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

小俞将头探出篮筐，他看见外面的云片纷纷扬扬，往下飞的同时化成水滴，密密麻麻的水滴们冲向地面。

天上的幔帐很快就揭掉了，太阳重见天日。小俞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草被染绿，山添纱衣，燕子低吟，荷塘欢叫……无数细小的雨滴簇拥在阳光的辉映下，变成七彩的霞光，就像一条柔软而瑰丽的丝带，飘洒着舒展开来。

霞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小俞弯起眼睛，丝带也跟着弯起来，呈现出美丽的弧度。

不是坏事，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