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百往事(终稿)

“老杀?老杀!”
冬天的一天早上六点,天还没有半天明亮的意思。沈阳一处低矮破旧的平房群里,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

“老杀!”
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头大声呼喊着一个名字。他等的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开始用力地敲着腐朽的门框。
“哐哐哐!”
“他妈的,谁啊!”

屋里传出又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他妈说是谁!社会你虎哥!”
“我……”

房间里响起了快速收拾东西的声音。过了没多久,门锁响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开了。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尴尬的几秒。
“哎呦我去你个老不死的,这时候怎么想得起找我来了。三十多年没见以为你都不知道埋哪去了呢?”
“这不是才听刀哥告诉我你住哪呢嘛?啊,杀马特团长,当年我加入杀家之后就跑南方去扩大咱家势力范围,打拼二十多年才退休,这不是一退休就过来看看你嘛。”

“杀家?嗨!我可早十几年前就不干帮派那档子事儿了!那以后我还一次都没搁南边儿待过,居然让你歌姬吧继承过去了!”
“呦,都十多年啦!哎呀还记得当年咱俩对着干的时候,你自己个儿单挑了唐老鸭和小亮,那时候多风光,咋滴就不干了呢?”
“疫情嘛!上哪都得扫健康宝,活都没地整了。这不——”
团长指了指门口旁边的招牌。
“开理发店啦!疫情那时候,都封闭了,小区也跑不出去,就在里面开个理发店,赚了不少呢!我这杀马特头可给我揽了不少客源!”

“也好,也好!走吧?整点早饭去啊?”

“哪儿吃去啊?和合谷?”
“吃什么和合谷,人家现在在纳斯达克上市啦,买的都是面包牛奶,谁稀罕那甜不拉几的破玩意。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两人将手套在军大衣的袖子里面,一边叙旧一边漫步在清晨的大街上。七点了,天空逐渐开始泛蓝,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在赶往磁悬浮地铁站的人流中,两个逆行者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停在了一家卖煎饼的路边摊前。

“唐老鸭!小亮!”
听到这一声吼,两个在忙碌地摊煎饼的中年男人顿了一下,停下了摊煎饼的手开始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当他们看到虎哥时,兴奋地差点跳了起来,却又碍于手上的工作值得招呼他们过来。
“虎哥!还有团长!怎么这么一大早跑咱沈阳这边来了?你不是在南方称王称霸着呢嘛?
“退休啦,干不动啦!来来来,给我们俩来俩煎饼果子,每样料都加点。”
“就他妈听你哒!草,走!忽略!”
两人熟练地将面糊撒在煎饼机上,用耙子三下五除二便摊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
“我说,你俩当年咋没跟虎哥一块往南边跑去啊?”
听到这话,摊煎饼的哥俩露出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脸红。
“我们……也想着立业之前得先成家嘛。随便找了媳妇儿过过,这日子也还算挺舒坦。现在小崽子们也已经跑大学去啦。听说是个不错的学校,好像叫什么……蓝翔?”
“有学上就比咱们几个强啦!”
“是,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哥俩摊完了煎饼,从底下拿出了远比煎饼还大的一堆小料撒了上去,费了一番功夫才才把饼折成了方形。虎哥掏出手机正要扫支付二维码。
“别别别,虎哥,送你们的。”
“你就收着吧!你生个孩子我也没随个份子钱,孩子上大学学费总得付点吧!”

 

两人又是边走边吃边聊,不一会儿就走进了一处公园。两个头发半黑半白的老头,混在一群晨练的白发中,丝毫不显得突兀。
“哎呀,老杀,再过个几年我们也得跟他们一块搁着跑喽。”
“老了啊,老了啊。三十多年前,真是好时代啊,蛇哥,旋风,赵三金,那时候整活那是真整啊……”
“现在啊,那都是冰红茶滴水——假药!”
两人走的有些累了,坐在一条长椅上休息。
“我就这么跟你们讲,正经家庭滴,有涵养性滴,谁能搁底下,当黑粉儿啊?”
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张望。小坡的那头,一个光头赫然出现在视野中。
“我之前有活儿,咬打火机,钱扣700多,号封一个月,打火机也没了。之后又咬,封了三十年,今天才回来开直播,就碰到你们俩,你们说这是不是冤家路窄。”
走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刀哥。油光锃亮的头皮上仍是荒芜一片,但脸上的皱纹已平添了不少。
“黑牛白牛我跟你们讲,团长已经不行啦,他老啦,整不动活啦!大学校园封禁令都几十年啦,没有活了呜呜呜。”
刀哥摆出标志的“痛苦面具”绘声绘色地表演着,直播间的礼物刷了又刷。霎时间,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
“刀哥!”
刀哥听到自己的名字,惊得浑身一颤。他转头四顾寻找着喊他的人,便看到了长椅上的二人。
“虎弟!还有……团长?”
刀哥张开双臂如熊扑之势奔来,和虎哥来了个货真价实的熊抱。
“虎弟你可想死我了啊虎弟!听你去南方了一直想找你去一直没时间,你投了杀家之后咱一,一,一直没见过面。我一个人带着雷公唐老鸭,我,我……”
刀哥说的一时兴起,竟流下泪来。
“行啦行啦,都过去啦,都老啦,没活啦!”
“来给你们看看。黑牛白牛,你看我遇到谁啦!”
刀哥把直播的摄像头照向虎哥与团长。
三十年来,世界上还未出现过任何一个抽象浓度如此之高的地方。
“黑牛!白牛!”
“团长!”
直播间漫天的礼物和弹幕之下,是两个带着鲜艳假发的中年人。他们的身后人来人往,从环境来看,大概是一家生意不错的理发店。
看见久违的徒弟,杀马特团长激动的从刀哥手中抢过了手机。
“你俩,还理上发了?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团长,这可是您教我们的手艺,一辈子忘不了!”
“出息了啊!我过去理个发还花钱不?”
“团长,您要真有心来,我们哥俩直接把技术总监给踢喽让您当,哈哈哈哈!”
“当什么当啊,我干了这么多年理发,这才好不容易退休了。你们俩小子给我听好喽,我要在死之前看到你俩的连锁店开到我家门口,不然我可不认你们俩是我徒弟!”
“一定!一定!”
刀哥心有不甘,又把手机抢了回来。
“好了好了,我还搁这儿pk呢……我估计几十年前看我直播的也没几个还在看了啊,我介绍一下啊,这位,虎弟,跟我一块咬过打火机滴兄弟。他,有活。这个,杀马特团长,这以前头上还带个小蓝头套……”
看着直播间满屏的问号与“这是谁啊”,虎哥沉默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和他们了。
“好了各位,今天滴直播就到这儿了,我跟我几个老朋友叙叙旧。”

 

三个老头一同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太阳逐渐升高,晨练的老人们也都逐渐回了家,倒是有几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精神小伙”跑到了公园里,对着手机上的直播画面大呼小叫模仿着当代的“网红”。
“刀哥,团长啊,你俩还记不记得这小公园了。”
两人看了看小公园内,试图寻找着什么标志性建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帮你俩回想回想。”
虎哥撑着双腿十分费力地站了起来,他把刀哥也一并扶起,将自己的老花镜摘下戴在了刀哥脸上。
随后他将眼镜一把拽下,大喊道——
“还搁着儿戴你内眼镜呐?我徒弟呐?”
一瞬间,刀哥想起了一切。他的眼中绽放出了片刻的光彩,激动的踮着脚尖,到嘴边的话却总是想不起来。
“哒……哒……哒哒哒滴哒哒哒!”
“这就对了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不是,东百往事之虎哥寻徒嘛!哈哈哈哈哈,当年我是看一次笑一次啊。”
在这短短两句的模仿中,三人仿佛又短暂地找回了三十年前的辉煌。
“我说啊,咱留作纪念,把这段再给它拍一遍,团长你来给我们录,怎么样?”

 

斜坡上,团长已经端起手机做好了准备。斜坡下,虎哥和刀哥两人迈着大步冲了上来。
“人呢?人呢?放开我徒弟雷公!放开我徒弟!杀马特团长我跟你没完!他们人呢?害他妈带着个眼镜呢!人呢?”
“哪去了?”
“是这吧,我问你人呢,我徒弟呢?我徒弟呢!”
“哒哒哒滴哒哒哒!”
“你跟他在一起,你说在哪的?”
“我不到啊!”
“啊。徒弟,团长我跟你没完你等着我。你等着啊——咳,咳咳咳,咳。”
视频拍到一半,虎哥却先撑不住了。
“咋滴了虎弟,不要紧吧。”
“没事,我边跑边说呛到——咳咳,咳咳——没事——咳——”
“行啦行啦,别瞎整活了。都老啦,整不动活了。”
“不是,我——咳咳——我只是——”
“你先歇会有话待会再说。”
两人合力将两百多斤的虎哥抬到了长椅上歇息。过了许久,虎哥才终于缓过劲来。
“刀哥,团长,我问你们。你们看着这些只会一味模仿的新生代网红,不来气吗。” 刀哥和团长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可我很生气!我这气都不打一处来。不是说想再回到咱们的巅峰时代去,我只是——受不了咱们开创的这个时代就这么颓废下去。”
刀哥和团长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他们的学历似乎不支持他们说出什么建设性的话。
“你们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刀哥,想想如果有一天他们连咬打火机都不敢咬真的,团长,想想如果他们有一天连在大学课堂上当众跳舞的勇气都没有。整活现在在地狱的边缘啊。”
虎哥喘着粗气,绝望地摊在座椅上。
“虎弟,咱先吃饭去,有些话,边喝酒边说更好。”
“去哪吃?”
“我家。”

 

三人回到了那间低矮的平房。已经是中午了,刚一打开房门,就有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一个五十上下地女人正在饭桌前忙前忙后。
“欸,团哥,您回来了。”
“辛苦了啊小林,还让你多做了俩菜。”
“没事没事,不麻烦。这边东西都收拾完了,那我就先走了啊团哥。”
“哎好嘞,明天见。”
女人匆忙地离开了,看起来她还要奔赴下一家去打工。
“好家伙,你请的保姆?”
“是啊,职校教了我理发可没教我怎么做饭。”
三人在桌前各自落座。团长从一旁没有门的柜子中掏出一坛酒来。
“来,尝尝这个,好几年了一直没机会喝,今天拿出来给你们过过瘾。”
团长打开封口,一股浓郁的酒香飘逸出来。他在三人面前的酒杯中依次灌了慢慢的一杯,随后一同一饮而尽。
“嘶——哈,好酒!虎弟啊,你说,过去咱们火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为什么能火。”
“那还用说,那不是咱们活好嘛!”
“这你就想错了!”
“啊?”
“来,接着喝!嘶——嗯,好酒啊!我跟你讲,咱们弄的那点东西,换任何一个人来,都能给他整火喽!”
“我不信。”
“我跟你讲,你还真别不信。咱们出山老早之前还有个整活的,叫什么,凤姐。人家零九年就开始整,我告诉你,到咱们那阵子热度也没下去。她整的活,也没啥技术含量,你觉得她凭什么火。”
虎哥摇摇头。
“物以稀为贵啊!能在电视上自大到这种程度还脸不红心不跳的,有几个能做到?咱们也是,咱们三个大学没上过的玩意,编的内什么东百往事的剧本,你觉得能好到哪去?还不是因为当时没人整带剧情的活,不是恶搞就是各种挑战,观众都看烦了,他就是看坨屎都比那些好玩!”
虎哥拿过酒瓶又倒上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后,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我也知道,我,我没什么好活。我找人堆儿发表自由宣言那次,我,我也是喝了酒才敢在那么多人面前喊我是个傻逼。但我就是觉得,无论怎么说,那也是咱们耗了那么长时间的心血,我看这他们那些四不像的模仿我,我就是,我,我……”
在酒精的作用下,虎哥怀念到深处,竟流下泪来。他急忙捂住脸不让其余两人看见脸上的泪水。沉默了许久的刀哥终于发话了,他也将酒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虎弟啊!我就这么跟你讲。咱们整的活,没有一个是烂活!他们模仿我们的活,你想想是为啥?还不是因为咱们靠这个活火了!虎弟儿啊,你看着这帮小崽子们,你应该感到幸福,因为他们就是一个个你啊!”
“可,只会模仿不会创新的话,好活终有一天就会没了,当场就屎了!”
“虎弟,你也不想想咱们当年那时候,有啥好活啊?乱世出英雄,模仿的人多了,自然就有逆流而上的人整又新又好滴活儿了。来,在喝点儿,把这些事忘了吧!”
虎哥接过刀哥倒好的酒,再次一饮而尽。在朦胧的视线中,他仿佛看见自己回到了东百往事杀青的那场庆功宴上。他的两边做着小亮和雷公,桌子对面是杀马特团长与黑牛白牛,脱光上身的刀哥正站在桌子上,表演他咬打火机的绝活……
后面的事,已经被醉意埋藏在了记忆深处。

 

醒来的时候,虎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出租车的后排。他猛地一惊。
“师,师傅,这是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一个光头把你抬上来说让我把你送到这来,钱都付过了。”
虎哥下了车,看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虽然道路重新铺过,后面的培训班也早已搬走,但他还是忘不了这个地方——东百往事最知名的作品《虎哥挑衅杀马特团长》的拍摄地。
他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插着腰间的肥肉,重新说出了那段再也熟悉不过的台词。
“啊团长你就是个G8,你记住我说的话嗷。我就在沈阳大街骂你就在这等你!”
喊完这句话,他似乎觉得心中的什么东西释然了,他仔细品味着自己这段拙劣的表演。
“操,真特么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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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评论了“东百往事(终稿)”

  1. 喊完这句话,他似乎觉得心中的什么东西释然了,他仔细品味着自己这段拙劣的表演。
    “操,真特么烂活。”hhhhhh 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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