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柿叶上结了些霜,很快又化掉了,那时的冬日是最难熬的。暖气是颇为奢侈的装潢,只有我在家时才被允许开着。于是老人拉着我的手,带我出门了,去干些什么并不记得明晰,只记得是为了省下那一小笔取暖的支出。
我同她走在街上,还没有到傍晚,却也不见太阳。有时我会不耐烦的叫她:“阿奶,走快些。”把声音拉的很长,像是要在我们之间拉上一条牵引线般。
老人就笑着点头应声:“你先走罢。”然后依旧走的很慢。那时的我便遥遥走在前面了。待玩够了,又回到她身边慢慢的走。
她不时常闻讯我的功课,这也是为何我愿出来的缘由。有几日高兴了,还会同她讲些学校里的事情。她就沉默着听,偶尔才说:“你要好好念书,完(老家方言)作业。”我就撅着嘴不说了,会嘟囔她:“怎么也这么说我……”
她便又不过问了。
有时走到学校边,她从不接那些派发的传单,只喜欢去拿一些布袋子,这是我当时颇瞧不起的做法:“你怎么总爱占人便宜,快些走罢。”随后便加快了脚步,脸上隐隐发热,觉得丢人。
阿奶没有什么文化——这是我听她自己说的。于是我当时的观点总是和她相悖的,甚至有些自持孤高,认为我念了书,了她不起。
不觉就到黄昏时分了,我们绕去一条小巷,当中已没什么人,唯剩下一个卖红薯的小摊也在收拾了。
不知怎地,又有了些阳光,晒在身上没有暖意,但总归让人舒心。我看了看映出黄澄颜色的红薯,复又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她就上前去问了,那时心绪如何我并不记得,只是偶有想起巷子圈住的那片天,在边角处露出晚霞的形状来,有云在里面燃烧。
老人递给我一个包着塑料袋的红薯,我用双手捧着,牙尖轻轻撕开了一点皮。递与她,她却没有接,只作咀嚼的样子:“好了,我吃了,剩下的给你罢。”我那时没有想过这样的动作对于她而言有些幼稚,只拿着那红薯轻轻咬了一口。
她便笑了:“这可不能告诉你爸妈。”我乐出声来,嘴里哈出一口白气。
现今那些她囤来的袋子早就不知去向了。母亲曾无意与我谈起阿奶的一生:“她原先是高中生呢,女学生并不多的时候,她成绩便很好了。有天遭了场大雨,没人来接,自己趟着水过去的,回去病了许多天。农村家里又没有那么多钱供她上学,后面也不让她去了,只供了她家里一个哥哥去学校。不然定是能上了大学的,她同我们念叨许久,或许市侩些,你就由着她去罢。”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后继再听便是阿奶自己说起一些事,譬如她先前很爱唱歌,队里的活动都邀着她去,在病完后嗓子便坏了,拖了几年去做手术,做完也并不能唱了。或是她谈起城中老人的退休金,又反复抱怨有人带她去买衣服,买的都太贵——阿奶并没有上过班,自然是没有那份钱的。她说起时顺道提了一句:“你爸妈赚钱养咱,并不容易…”我那时觉得浑身都震悚,又颇为难过,为她说的话,也为她心中的怨。
阿奶生的不高,虽我不知是否是年迈后变矮的缘故。但我仍旧无法想象她能凭借那样的身形去对抗一场大雨和它带来的洪流,但她在那时却是实实在在做到了的。她咂咂嘴,同我讲道:“你并不知道,那水是能把人冲走的,阿唉…你的太奶奶,并不来接我,家里人也没有来一个。”我确是不知有水能将人冲走的,也一直琢磨着如何能够。再要问她为何,她也不吱声了,只叹气:“我一路趟水走,到了家就生病,你太奶奶此后便不许我上学去…”然后就咂起嘴来笑,脸上的褶子却透出很苦恨的样子,我从那时便知晓,她心中的怨是化不开的。阿奶是想上学的,我一直知道。
她自那以后便没有去过学校,从一个女高中生,变成了一个早早嫁了人的、农村最普通的妇女,同其他在地里干活的人并无什么不同。偶然我会听她讲起她干活的日子,但无不是发生在她上学期间的:”我那时哪里有作业,放了学,就去地里帮忙,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剥玉米。”却怎么也不肯提后面不上学时的做活。
我几近可以看到,一个女子,有个不凡的灵魂,被大雨浇灭了。它没有死在夏日的暴晒中,也没有散为一捧山地中的荒土,它被永远的留在洪流中,同她身上的什么东西一样,被冲走了。我向来不刻意去想上天安排的苦痛,但对此,我只感到无比的无力和哀痛。我看着她那双老眼,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仿佛是怕惊扰了某个鲜活的灵魂——哪怕它已经不在。
我没有经历过那场大雨,但我明白有些东西从阿奶的身上剥落了,或许就消弭在那场雨中。她从一个女子,真真正正变成了佝偻的农村老人。但仍旧会对着我笑。
到如今我也并不能忆起那红薯是什么味道了,反正家中买来烤的都不似原先我吃的那般,而路边也没再遇见买红薯的人了。
晚霞似也没有巷子切割出的那样好看了。
会再修缮,这篇是之前的灵感,加了一部分。后续终稿会再改动
看到眼酸,你的文字有力气,让人痛。不过后面不能满足,想要再看,再看,感觉还不够。
她生长于烟台的一个小村子里,家中人都并没有什么文化,唯有她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爷读过书,也不过是初中学历。母亲性子并不好,时常拿她来撒气,而对着自己的丈夫又是软弱的嘴脸。父母都偏向家中的哥哥,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每日干活时要带上过于年幼的弟弟,单手抱着,妹妹就被留在家中。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女高中生之一,初中的成绩是很优异的,到了高中,却并没有上过几天学,很快就不被允许接着上学了。她年轻时惯是很有才华的,也算能歌善舞,到嫁了人,村子里的状况愈下,饥荒时靠着啃树皮度日,来了日本军,就全家住到阴暗的地下去,久之也就变得畏畏缩缩,极度害怕疾饿了。年老后这样的习惯也没能改掉,哪怕现代社会并不会使人饿死,但也总怕我吃不饱。起落就是使她生病的那个雨天。欲望是对物质的囤积渴望、对无法上学的怨恨,和想要极力满足后辈的爱。
开头是从我的角度出发,这篇有些特殊,是一段段来写的。是通过回忆和片段把人物的故事写出来。她的一生要是用一句话说完,大概是由开始不幸中的幸运(指虽环境不好条件不好,但有志向能上学有灵魂)到彻底的不幸,再到结尾痛苦的幸运中的不幸(因为这生活不是她自己带来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认为现在的生活是因为她的孩子争气。而她不过是生下了有出息孩子的普通农村妇女罢了)
“那雨能有什么可怖的呢?我到如今也并不怕水,不过到如今再想起来,只觉浑身都是冷的。先前的苦、累、痛,到这里也都失了色——因为它们到此,好像变得无意义了。我一直坚信着的、赞颂的理论是错的。所有付出,所有我承受的,所有我主动的帮助的,都是错的。我须得承认我的自私,因为在失去了我想要得到的后,我不再想要做人们教导中那样善良、不求回报的人。那便如此吧,或许这也是命运的一种,我能做的,只是认命而已。”
已是看不清四周,雨被风连刮到屋檐下,无处可避。学生的喊声在此刻都被吞没了,树影歪斜在地上的积水中,像是鬼伸长的肢体,勾着人的魂魄便叫嚣着离开。河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带起地下的黄沙,一片浑浊,似是泛黄的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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