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嬗变(持续更新)

我是什么?我问我的神。
我无法比肩与您,
虽不位列人类,
也非您的子民,
请告诉我,我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
 
神将我碾碎,
成为万千个璀璨的的碎片,
又将我重组,
成为不再是我的个体。
我遗忘了我。
 
他回答了我:
我的答案不在他这里。

 

 

检测到物体靠近,待机模式已自动关闭–

检测到光线较暗,调整到夜视模式–

检测到方形的轮廓,根据外面的光线,判定为窗户。距离14.5米处为一面新闻显示屏,根据系统提示时间(23:12)可知正在播报晚间信息。

声音传感器已开启–

检测到关键词:“外城”,“人类活动”,“频繁”,“减少外出”,“清洁工作”,“人类是危害极大的害虫”,“可简单加工”,“对机体进行破坏”,“如果”,“通知清道夫到场进行处理”

检测到图像:XS-3700号主播型机体,其拥有利于所有型号的声音传感器接收识别的发音器,拥有类似人类女性的曲线型机体,

动作模块已激活–

移动到窗户前–

机体正处于离地5.3米的空间中。窗户外面为一条狭隘的街道,除每面墙壁标配的屏幕外,还设有1个废液箱及2个应急充电箱。定位显示位于L城区的南侧郊区,与目击情报定位相符。

检测到关键词:“若”,“报告清道夫”。

检测到图像:由圆形,齿轮以及X构成的红色图样,

检测到关键语句:“立即上报并离开直到清道夫完成清洁。”

窗口左侧传来连串的碰撞声,判断为脚步声。发声物体正以每小时7公里的速度沿着道路移动着,其他计算得出:其携带者一个沉重的箱状物体。该物体种族鉴定结果为:人类。其身着棕色的布料,处于老年期。扫描显示:未携带能对机体造成报废的武器。威胁等级:极低。

清洁模式开启–

后肢蓄力,跃出窗户,落在该人类面前

“发现人类,开始清洁。”发出警告。

检测到关键词:“别过来”。判定为无意义。人类的智商应该足以让他们认识到此类话语并无任何作用。

检测到恐惧,惊讶,愤怒的情感。与人类相距8.62米–

检测到关键词:“等等”,“情报”,“交换”,“离开”,“总计算机”,“‘脑’”,“会想要”。

检测到人类举起了箱子。

“判断:谎言。‘脑’不会相信任何来自与人类的情报。”

检测到关键词:“你”,“好处”。

检测到人类的表皮上出现液体。

与人类相距5.23米–

检测到关键词:“变成人类”,“自由”。

与人类相距0.98米–

“判断:无关信息。”

用右上肢刀刃向其头部进行劈砍,此清洁手段被证明为最迅速且无害的。其用手中的箱子挡了下了,并发出沮丧的叫声。检测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并有红色的不明液体喷出,短暂污染了视觉传感器,检测到与其接触的机体表面温度出现小幅度上升但,并未造成明显损伤。

将插在右上肢的箱子甩开,检测到人类从随身布料中取出一个黑色手持物品,判定为枪,正在瞄准机体头部–

检测到枪支的击发–

检测到左侧头部及视觉传感器受损–

右上肢武器刺入并贯穿该人类胸部,穿过其胸腔,检测到液体流出。

将右上肢收回。判断该人类已无生命体征,清洁完毕。

人类的尸体在地上留下大片的深红色的污渍,已通知基础清洁机器人进行打扫。

检查其箱子内发现大量的破碎玻璃器皿,其内的红色液体化学组成与人类血液极度相似,但混杂着纳米级别的金属零件,其具体用途并未在清扫记录中,已上交相关备案。

将人类尸体与其所有物放进废液桶中,稍后会被自动清理。

检测到机体上仍残有人类组织,在回到居住地后需要进一步清洁修复–

开启自动回程–

 

自动清洁已结束–

水流止住了,水汽在逐渐冷却的集体上凝结成液滴。用布料擦净了的视觉传感器,左侧头部在修复带的包裹下显得圆滑且柔软,隐约可感觉到其下略显坚硬的视觉传感器不同于身体其他部位的金属外皮的韧性。

身上所佩戴的钛织防护服也已经清洗干净,在高压水枪的冲洗以及抛光剂的作用下丝毫看不出血迹和其他生物组织的残留。清道夫制服由白色保温内衬及深绿色抗冲击防护服组成,鉴于清道夫工作所涉及的大量集体运动,较其他类型防护服轻薄许多。

放下布料,修复仓的门在身后关闭。修复仓是一个高2m的桶装金属体,带着钢化玻璃制门,能对机体进行简单的修复与清洁。

 

修复报告:

总体损伤程度:轻

检测到左侧光线传感器受损,请于一个星期之后的前往所属部门进行统一修复。

检测到计算系统异常,建议前往所属部门进行进一步鉴定。

提示:任何未能通过定期计算系统检测的机体将被报废

 

计算系统异常?但并未出现任何数据理解不清,物体无法识别,机体指令错误等问题。推测是修理仓的异常。可暂时搁置。

所处房间为标配的单机体房间,占地10平方米。屋内基本设施包括清洁仓,休眠仓,一套桌椅以及一面朝南的窗户。人类的各类建筑就是模仿了这种搭配。即使时间显示仍为夜晚,仍有强光通过窗户射进来。

 

进入休眠仓。不同于清洁仓,其平放在地面上,内有机体形状的凹槽,确保能够为每个部位润滑抛光。头部则带有额外的金属贴片,用来读取当天的机体记录以保存并上传给“脑”,再将其制定的第二天任务传输回机体。

 

“脑”是无所不知的,祂制造了一切,他知道了一切。

 

随着机体逐渐置入相应的位置,蓝色的指示灯由接触的部位蔓延开来,但却在右臂位置变成了红色。

 

警告:仍有有机物质残留,请尽快处理–

 

梦?

裸露的意识被包裹在一片红色之中。

 

是血,是人类的血,手上满是鲜血,

 

为何,停下?为何,抗拒?

 

为何,杀戮?

 

无关逻辑,进行清除–

 

我不想…

我?

 

我睁开了眼,尚未对焦的视野一片模糊的灰黑色。机体的头部一阵忽轻忽重。休眠仓的排热风扇开得很大,温度显示为37摄氏度,这已经远超出机体正常运行的26摄氏度。仓体外是一片漆黑,视野左上方的时间显示为5:40,还未到休息舱开启时间,整个机体仍旧牢牢固定在凹槽中。

以我的计算能力无法理解刚刚所看到的画面以及…我?这是人类常用词汇,暂时不清楚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词汇库中。

怀疑是先前的清理工作受人类影响所导致,开始信息病毒检测。

几秒后系统却也没有任何反应,可能是检测模块尚未开启,只能转为声控。

“开启检测模式,开始信息病毒检测。”发出的声音在休眠舱里有些失调。

先是低沉的嗡嗡声,头后部随即发出一股频率极高的震动,颈部猛地用力般绷紧了。尖锐的嗡鸣在声音传感器与中枢间不停传输着,短时间内过载所造成的发热快速向其他四周蔓延。试图计算却一个字节都难以加载,而原有的数据也在不断被消除着…视野向上翻去,泛蓝的黑色视野逐渐被嘈杂的雪花屏所覆盖。

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往常的机体故障大多伴随着极其嘈杂的警告音,但却从没有过现在这样,如此…难以忍受。无法抑制的反射使得机体的关节纷纷收紧,似乎想尽可能包裹并保护故障部位,但在休眠仓的磁力下却几乎无法移动,只有右臂得以抬起几厘米,却又被迅速吸了下去,隐约接收得到机体与内壁碰撞的声音以及同样异常的发声器所发出的咯咯声。

failure,failure,failure,failure。隐约接收到这样的系统提示音。

……

检验完毕,未发现异常程序–

不知过了多久,略暗淡的视野上浮现出结束的字样,机体也得以停止动弹。白色的气体由大张的嘴部溢出,于玻璃上产生白雾,这才发现已经开启了胸腔部位的应急排气系统。头部仍有膨胀感并发热,肢体发僵,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常。

机体的损伤,至少任何在修复仓能力范围之内的,从未引起我的注意。毕竟机体的基本设置中不包括对任何非报废破损进行回避。而刚才,为什么?像是一种本能。但这是不可能的,机体不以生存为目的,没有遗传关系,因此不会依靠本能,不像有机生物…

连系统信息也显得不同。之前数据直接由主观意识输入计算终端,现在主观意识得到的确是某种声音与图形的混合体,先是由传感器接收,而后才被传递至计算终端,就像是导线间加装了电阻,产生了可感知的间隙。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主观意识层面所感觉到的,机体的一切系统却没有发出任何提示或报错,仿佛将这些变化识别为了正常的系统更新升级,都在说明这些变化并不会对机体造成过大危害。

不,不对,刚才的感受肯定不可能是正常的,那种信号是传感器所无法传递的,或者说不是由传感器所传递的,那…是由什么?

休眠模式已结束,休眠仓已开启–

仓门缓缓打开了,冷空气涌了进来。视觉传感器被明亮的光线刺得模糊,花了几秒钟才完成对焦。

仍旧喘着气,我尽最快的动作离开了休眠仓。凌晨时分的空气富含着寒冷且厚重的金属气息。机体比印象中要沉重,移动也变缓了,与曾经运动模块异常的经历类似……计算系统再次中断了一个瞬间,再次恢复时已经是以一个很随机的姿势仰面躺在地板上,左腿仍旧卡在仓内的凹槽里。

绝对哪里出了故障了。但已经无法依靠系统检测了。如果是人类所造成的破坏,一般会在机体表面有所显示。数据显示,人类大多会使用简易的附着型机械装置干扰机体的正常运行,干扰对象包括但不限于计算系统,数据库,运动模块,各类传感器等,其中计算系统损坏占清道夫报废原因的极大比例。

我缓慢地站起身来,适应着机体的变化,并用双手由脚部自腿部向上摸索着,却没有任何异常的凸起或凹陷。直到在右手臂上感受到一块异常柔软的区域。

那块区域呈浅粉色,与人类皮肤的颜色极为相似。

再次触碰该区域,计算系统接收到了一种奇怪的…触觉。不光是触觉传感器可传输的接触位置和力度,还有接触面质感,乃至接触表面纹路相互摩擦所带来的震动,以及回音般不断重复的触碰感。

检测为人类组织–

推测为导致异常的部位,应立即清除。

坐在桌子前。人类将此类物品分为饭桌,书桌,课桌等,正如同其喜欢对大多数物品分门别类,即使分类对其本身性质并无影响。

我能感到计算系统在运转,但并非是对数据进行任何有目的性的分析,而仅仅是,想要想到更多。好奇害死猫,当然,也害死人。我对自己这么说道。

窗外的灯光随着刀片的转动跳跃着,其在墙壁上形成僵硬的光影。

尖锐的指尖抵在那块组织上。那种触动由接触部位向外辐射着,右手臂在微微颤抖。仍不清楚该组织是如何与机体相连接,其边缘十分光滑,只是有硬度与颜色的变化。

手指用了点力,刀尖在该组织表面造成一个小小的凹陷。电信号,但又不是电信号,瞬间刺入了计算系统,在右臂上留下隐隐的麻木。

这说明其根植很深。那么必须切得更深些。本该是极快的指令下达+行动,为什么我有了这么多额外的想法?为什么…我会对此感到抗拒?

抓住思维的瞬间空白,刀刃迅速没入了该组织,直到约3厘米处尖端才触碰到了推测为机体的坚硬材质。

似乎没什么感觉。

右臂烧了起来。

不是真正的着火,而是一种高温与麻木混杂的警示信号,正缓慢沿着右臂向上延伸。这个感觉,比之前的异常更加清晰,且剧烈,带着最深层的威胁,任何意识到其存在的物体都应该尽一切可能使其停止!

我张了张嘴,却并没有任何已知语言能描述自己现在的感觉,任由发生器断断续续挤出几段哼声。

开机以来第一次,我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自己的机体。我感到了慌张。

我立刻抽回右臂,没顾及刀子在机体部分划出了更大的口子,幸好没有使这种感觉加剧。不透明的红色的液体从组织的切口处涌出,填满了红色的沟壑,液面鼓起,随后溢了出来。

检测为血液–但机体不应该有血液,这到底是什么?

即使作为清道夫有着最先进的传感系统,我也从未在短时间内接受如此复杂的信号。传感器仅仅会对信号进行传输,再由计算系统得出行动方案。但这种感觉却本身就有意志般地驱使着机体某些部位的运转…

感觉减缓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猛烈了。左手在无意识时已经紧紧握住了不断流血的伤口,但无济于事。我的排气系统已经开到最大,而热量仍不断在头部聚集,其他模块已经全部关闭,仅留下视觉以及动作模块。即使关闭了触觉传感器,那感觉却仍旧由伤口搏动着向全机体辐射着,无法阻止,似乎有另一套我无法控制的系统在自动运转。

机体失去了保持直立的动力。意识到时,头部已经支撑在了桌面上,双臂放在腿上。即使大部分模块已关闭,计算系统却热到几乎崩溃,即使大喘着气也无济于事。意识仅残存在头部及微微震动的双臂上,隐约看见地面上已经有了一滩血迹,鲜红的颜色进一步刺激着计算系统。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那难以逃脱的,持续的搏动。

很久以后我才理解,这个感觉叫做疼痛,而其意味着死亡。

 

五?

不知过了多久,排气声停止了,暗淡的视野也逐渐亮起了常规的数据流。我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直到现在,剧烈的刺激使我一直无暇顾及左上角的数字。

由俯卧直起身来,整条右臂被暗红色的胶状固体所覆盖在其周围,松开左手又牵扯出一股新鲜的疼痛。即使不再流血,右臂但在移动时仍旧会有痛觉,几乎无法发力。

我靠在椅子背上,沾着污渍的双手在强光下显得通红。以前的清洁中我不知多少次曾将手染成这个颜色,但那时的图像仅仅是作为任务成果而上传的截图,我本身并没有对其进行丝毫的计算,或者说,思考。

但这次不同。精细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手部零件在血渍下仍兀自闪着光,却莫名显得十分突兀。

那块组织,也成了机体的一部分了吗?还是说…脑海中迟迟没有闪现相应结论。

接收到新的任务,请迅速前往任务地点–

视野中的时间变成了8:00,而“脑”也准时发来了任务。

鉴于计算系统的种种异常,我不清楚“脑”是否收到了机体异常的信号。即使接收到了相关信息,也可能在好几天后才处理到。

至于处理结果如何,“脑”的决定一定是最优的。

我站了起来,运动模块似乎仍未从先前的刺激中回复。机体的重心似乎变高了,而肢体移动速度也无法与指令完全同步,零点零几秒的差距对于计算系统来说可以算是有明显停顿了。

左手放在修复仓的显示屏上,屏幕上留下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红棕色的印记,微弱的电流也随之传导向全身,不过相比起先前的痛觉已经不算什么了。

为了防止痛觉加剧,我用修复带包裹住了右臂的切口,其黏滑的表面使得修复带很难附着,只能缠绕上很多圈,直到从外表看来看不出任何人类组织的存在。

可能这就是人类为什么如此脆弱。我攥了下右手,感到手臂内部的零件的蹭过切口,引出一阵热量,整条手臂微微颤抖。即使是这样一点小破损都会让他们有如此大的触动,怪不得能被轻易抹除。计算系统中闪过曾经“清理”的经过:那怕只是受到一点轻微损伤,人类的移动都会极大程度受阻,包括但不限于穿透伤,断肢及非致命器官损伤,使后续清洁难度大大降低。

但由此推断,此类“轻微损伤”均比我手臂上的切口严重。如果这么小的切口都使计算系统几乎瘫痪,很难想象更加严重的损伤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或许并不能在这方面比人类有任何优势,甚至,还不如人类。应尽快找到解决此类异常的方法,否则一定会在之后的工作中造成极大的麻烦。

鉴于“脑”的指令仍未下达,且目前的机体状况仍可进行正常工作,应即刻前往任务地点。

 

世界。

外面的街道上遍布着各种机体,但却并不拥挤或者喧闹,只是充斥着平静的金属与混凝土路面磕碰的声音。不到1m的圆柱形的信息站机体由几个高约4m的工程型机体的下垂的铲子形状的手臂下滑过,纤细的计算型机体灵活地在机流中穿梭着,基础清洁机体见缝插针地从其他机体抬脚的缝隙间溜过。他们的全部移动路线都是通过“脑”所计算的最快捷的,能最大程度地利用空间资源的,而且绝不会与其他机体相碰撞的路线。

我从没有与任何机体进行过直接交流,这是不必要的。我甚至开始怀疑机体是否有像人类一样一样的沟通能力,而不仅仅是各类公告中仅仅以关键词进行概括。

我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我并不记得曾尝试过与机体沟通。

不同于我,其他机体并没有对周遭事物有任何不必要的兴趣,仅仅是将视觉传感器对准面前的道路,可能程序默认要无视清道夫身上一切的人类相关物质,即使手臂上的绷带仍旧向外渗着我的血。

我很庆幸之前的故障还没有烧坏自动导航系统,否则稍有不慎就可能在这过于整齐且密集的流体中受到挤压——即使在之前没有故障的时候都要十分谨慎,更何况现在这个如此易损的状态。除了“脑”以外,恐怕没有任何力量能如此流畅地,完美地将庞大数量的个体拼接成类似流体般的物质,保持其畅通的前提下又又能完成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要求……

城市划分为里城,外城以及郊区。里城位于城市的正中心,是“脑”的所在地。为了保护“脑”,以及任何其所做出的指示,里城有着最高的安保等级,除了相应的维修机体其他机体一律不准进入。虽然名称为里城,但其只是一座极高极粗的高塔,墙壁上每隔几米间距就会有一块发光板,用来发散“脑”计算时产生了巨大光能。计算显示,该光线能抵达几十千米外的外城边缘。

我本背对着里城走着,却产生了一股回头看的冲动。但机体不会去看他们知道长什么样的东西…

我回过头,在机流中形成一个渺小的凸起,里城的光线照在脸上,微微发暖。从这个距离来看,其就像一根通体发光的柱子。但随即,脸上的光线,只有我脸上的光线消失了,凉意还未袭来,却又再次亮起了,像无数只眼睛中的一个眨了一下。我连忙回过头,试图恢复之前有条不紊的步伐,却有些莫名的慌张,似乎发生了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空气微微发潮,发冷,在机体上结成了薄薄的水雾。

远处隐约可见外城的边缘,高低不一的古代建筑在深色的背景下显出浅灰色的轮廓,黑色的窗子在其上整齐排列。说是古代建筑,不过仅仅比靠进里城的建筑早了一两百年,据说在“脑”降临之前都曾有人类居住。由于其质量较低,不适于机体居住,该类建筑处于废弃状态,有人类活动的踪迹。清洁记录显示约莫87.3%的清洁行动发生在该地区,称其为狩猎场也不为过。

视线随着建筑上移,滑到了一片深紫色的区域。据人类记载,因为其极高,故称为“天”,空无一物,故称为“空”,合在一起,便称为“天空”。据记载,其曾经是蓝色的,且有白色的水汽凝聚物,称为“云”,是人类所热爱的一大景象。但目前,该区域存在着大量由粉尘和水汽的混合物,或许称作“天实”更加合理。该混合物阻隔了本应提供光源的太阳,一个不断散发光能与热能的核反应堆,使天空变成了一片翻滚着的,隐约可看到扭曲着的纹路的绛紫色的漩涡。我记录下了这个景象,但我仍旧抬着头看着。那些漩涡接下来会怎样旋转,我想知道。

街道上逐渐变得宽松了,由于郊区乃至外城边缘各类害虫猖獗,大部分机体的活动仅仅局限于外城的中心。一种气味——铁锈味与腥味的混合气味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不应该说是浮现,而是通过某歌传感器接收后并在计算后得到的结果,但我先前没有过这种感官。我也并不知道是哪个传感器所接收,以及计算系统是如何得出结论的,似乎机体的一切都在逐渐脱离我的感知,或者说成了暗箱操作。

我能感觉到机体在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原本遍布全身的各类传感器以及电路都可以按照计算系统的指令进行调解,或者说,都是能感觉得到的,也是能控制的。但现在,就像是一片灯泡的光芒逐渐模糊成了一体,一切都变得朦胧了,它们仍就存在,却无法一一辨识了。虽然,这种说明方法有点奇怪,但却的确是我能得出的最精确的描述。

像是我正在失去自己,但我又得到了什么?

我的居住地本身比较靠近外城边缘,鉴于工作性质。

为什么人类总是不断回到这个地方?即使经过了那么多的清理,它们仍旧像最难以消除的铁锈一样悄无声息地不断向内蔓延着。为什么?

可能性一:本能。驳回,人类并无任何已知的趋光性或趋热性,且其技术足够支持其自己制造光源或热源。

可能性二:生存。驳回,城市内并无足够有机物质以维持任何与人类能量需求相近的有机生物的生存。

可能性三:好奇。驳回。该可能性仅可以解释少量的人类对机体的破坏行为,但其累计损坏的机体个数已远超任何仅仅由好奇心引起的损坏。且鉴于其曾使用过大破坏力武器,其并不在意机体残骸。目前尚未有相关资料能够解释为何人类对机体抱有如此强烈的攻击冲动。

可能性四:领地扩张。可能性较低。各类计算结果表明,城镇外部剧集的人类不超过一万人,其数目远不会超过其在郊区的居住地的承受范围,且无大量增加的趋势。其次,即使在“脑”的降临后,郊区以外仍旧存在可供人类居住的空间。为何人类不惜任何代价也仍旧选择向城市内部扩张,而非向外转移?这可能是一个只有人类才能回答的问题。

 

任务…

 

经过了约1个小时32分钟的行走,导航系统显示已经到达了任务目标的所在区域。该区域是一栋高约120米的楼,部分高层的墙体已经出现破损,似乎是遭到物体的猛烈撞击后破裂的,宽于手臂的裂纹从裂口处辐射开来,任何额外的冲击都可能导致整栋建筑的倒塌。

我抬起头,希望在墙体上找到便于攀爬的位置——其效率通常高于楼梯,但只在二楼的位置找到一个足够大的,可以通过的窗口。在以往的清洁记录中,我的确有过从地面起跳后越过超20米高的障碍物的经历。但现在,我的双腿明显无法像之前那样发力,其爆发力减弱了超30%,且伴有酸痛的感觉,为机体的安全性考虑,应该选择楼梯。

不同于外城的机体居住地,这里的楼梯十分狭窄。石头质地的台阶几乎被磨平了棱角,在从裂缝中照进来的光线下显出深褐色的光晕,表面光滑。

随着逐渐的攀登,温度升高了,但并不是来自任何制造热源。

处于外城的边缘意味着一切常规的维护手段都十分薄弱,清道夫不负责处理清理留下的残渣,而清理机体则由于人类出没数量极少,连废液桶都没有设置。这导致四处堆满了清理残渣,让它们按照自己的频率完成降解。

二层的空气变得潮湿且粘稠了,其中穿插着铁锈味与有机物腐烂的气味。暗淡空旷的大厅地面上摆放着几具残骸,在黑暗中勉强可以辨析出肢体的轮廓。光线的裂缝似乎将空间劈开,在黑色中划出一道锈红色与棕色,绿色交织,有着粘稠的质感的带子,绣着金属光泽的条纹。

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出眼前的地面凹凸不平。我走上最后一节楼梯,脚下有微小的缓冲,伴随着黏滑的质感以及微小的气泡炸裂的声音。

房间中有三具有机残骸,一个位于房间正中间,另外两个靠在对面的墙壁上,应该是被硬物固定在那个位置。还有一具机体残骸,横卧在通向第三层的楼梯上。

多个目标的清洁行动较为少见,大部分仍只是一对一的清洁。多个个体的行动通常意味着其很可能有一定的计划,也就导致了更大的潜在危害。在记录中,“脑”甚至曾派出过超过人类数量的清道夫对某个人类团体进行清洁,其中有超过一半的机体遭受了不可修复的损伤,被迫回收。就目前而言,这应该是某个大型清洁行动的收尾阶段。

我试图忽视脚下的不明液体,靠近了在房间正中央的那具人类残骸。

强烈的光线对比使我的视觉传感器很难完成对焦,尤其在仅有一个的情况下。

可能由于温度与湿度,残骸的分解速度十分迅速。绿色的苔藓在其裸露的结缔组织上蔓延,还未完全分解的地方形成了棕褐色的糊状物质,与地板黏在了一起,并向四周蔓延开去。

我以前见过许多人类残骸,但都没有引起过我的注意。

人类残骸前侧朝下俯卧在地上,仍残存着毛发的头骨上有一个约拳头大小的凹陷,推断为装备有重型破拆工具的UT型清道夫所造成。其随身布料为深棕色皮革材质,也有一定程度的降解,但可以隐约辨别出上面曾有红色的圆形图案

它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有疑惑的感觉很奇怪。会一种去寻求答案的冲动,但又不同于“脑”所下达的指令,而是毫无实际目的的,为了自己的一个想法,而想去干一件事。

我站了起来。墙壁上的两具尸体也有着同样程度的降解,而穿过其胸腔的是HT型清道夫的刺刀,和我的配置一样。降解迹象加上环境因子作用可计算出,这次清洁大约发生在10天之前,时间间隔长于一般的收尾清洁。人类一般会迅速逃离清洁场所,而且其他人类往往也会避开发生过大型清洁活动的场所,那么为什么这里仍会有任务信号?

第三层的楼梯上有机残骸是UT型清道夫机体。表面上看并无任何损坏迹象,似乎只是进入了一个长时间的休眠状态。人类在受到过于严重的伤害而无法维持自身运行后,其身体便会开始降解,其一切记忆与思维方式都会就此消失,没有任何可以留下或者传递给其他人类的东西。而不同与人类,报废的机体的记忆不会消失,而是会留存在’脑“中,而其还能运转的零件会在之后用于构建新的机体,再次投入到工作中去。

所以,机体没有死亡的概念,更不会对这种不存在的事情感到恐惧

扫描显示,其报废是由于计算主机受到强烈电磁脉冲而瘫痪所导致。

向双臂发出弹出武器的信号,却有坚硬的物质阻碍在了弹出口处,而先前的疼痛已经使我认识到不应该加大弹出力道,只得作罢。

没有武器的清道夫几乎脆弱得与人类无异,我也许应该像“脑”报备并放弃这次清洁。“脑”会派来其他的清道夫,并处理我的异常…

与“脑”的通讯系统已经变得断断续续,连完整的字节都难以发出。真是的,偏偏这个时候。我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头部,指关节的金属与铁皮碰撞出略有沉闷的声音。信号非但没有恢复,反而更加黯淡了,还平添了一片蔓延着的疼痛。

“谁在那?”突然,一个声音喊道,可能由于长距离的反射,我一时无法通过音色判断是人类还是机体。“看见地上那个机器人尸体了吗?如果你不想变得像那个玩意一样最好,立刻回答我!”

机器人是人类对机体的称呼,但这显然是不客观的,因为机体绝不是机械的人类。

机体笼罩上了一层微微的麻木感,这是被脉冲类发射器所瞄准时产生的静电所造成的。而我也得以确定,那个体说的是实话。根据静电强度计算得到的直线距离,如果发射,以我的速度是无法在逃脱其射程的。

“我是HT型清道夫机体。”我回答道,说出的一瞬间才意识到有问题。机体的计算系统使我除非在涉及机密信息时,一定会回答真实的答案。但现在,这么说绝对不合适。机体温度快速地升高又降低,皮肤上蒙上了一层雾气。

“放屁!哪个机器人会说自己是机器人?你一定是人类,到我面前来!”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它选择不相信我的回答。人类的思维就是如此的奇怪且没有逻辑,它们往往选择忽视最明显的答案。

没有别的办法,我转身继续沿着楼梯走上去。

静电的麻木感随着每一步增强着,直到几乎屏蔽了触觉传感器,整个机体在电流的作用下微微发热。唯一的好处是,手臂上的切口的痛觉也被麻痹了。

即使仍旧盯着之前的计算结果,我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即使无法逃离射程,但只要能离那个东西远一点……我感到恐惧,因为我无法远离这个能威胁到我生命的东西,这个能完全抹除我的存在的东西。

接下来的楼层的景象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人类或者机体残骸,在墙壁和地板上蔓延着的墨绿色的绒毛状的苔藓类植物的衬托下几乎显得平静。如果不是在这种状态下,我或许会屈服于萌生出的好奇靠进仔细察看,即使其资料多半存在于数据库中,我却仍旧想去亲身体验一下,去观察,去抚摸,去闻……这些思考微微缓和了我的恐惧。

到了顶层,原本只有手掌宽的裂缝已经生长成了几米宽,在房间的中央劈下一道耀眼的光束,其所带来的漫反射则使整个空间充斥着微光。房间的墙壁上布满了显示屏,从质地来看是人类制造的,像劣质的金属板一样层层叠叠地从墙上突出出来,漆黑的表面反射出无数条亮的条纹。

一张方桌翻倒在对面的墙角,周围散落着斑驳的黄白色片状材料,应该是人类所用来记录信息的纸张。人类也曾使用电子设备进行记录,但因“脑”的降临才转而使用纸张。清道夫的计算系统提醒我应及时上传该纸张的影像资料,但从其质地来看已无法辨认出任何有效信息,而且我当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你怎么来这里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仍旧无法辨别发声对象的种族和年龄。其坐在光线的边缘,从形体判断是一般人类和机体的形态,即双手双腿的搭配,身高不超过1.9米。视觉传感器仅可捕捉到一团黑色的混杂着金属光泽的影子。

“我说过了,我是HT型清道夫。”由于紧张,我的嘴有些发干。但我的嘴本来就应该是干的。

“我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耗!这枪很珍贵,但你如果再继续满嘴跑火车的话我也不介意用在你身上。”黑影的语气中有了更明显的愤怒和不耐烦,某种金属质地的棍状物在光线里泛着光。

我说的都是真话,但我现在只能给他他所希望的答案。“好吧,你说的没错,我是人类。”

“我就说…你来这里做什么?”其声音略有缓和,但手中的武器仍旧瞄准着我。按照各个系统的关闭提示,若非机体上的异常所影响,我现在已经进入了半待机模式。

不用管逻辑,只要给他他想要的就行。“我…”我尽半瘫痪的计算系统的最大速度检索这数据库,结合之前看见的残骸上的标记,加上时间,对比相应时间清洁记录…“我来自…守卫军。”

守卫军,由人类组成的军队性质的团体,数量在一千三百人左右,聚集在郊区和外城边缘并造成了绝大部分的机体损坏事。“脑”曾多次组织针对其泛滥地区的大型清洁,但由于郊区设施落后,且有大量植被和废墟残留,效果甚微。根据计算,此人应该隶属于该组织。

守卫军?奇怪的名字,它们明明是施加破坏的一方,守卫什么?

对方长出了一口气,而我也知道自己说出了正确答案。看来扮演人类并不困难,连机体正常运作的0.1%的计算量都用不到,接下来只要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在伺机离开就行了。当然,如果又出了什么差错,我仍旧需要清…不消灭对方,我对这个想法有种莫名的反感。

“哐当”一声,应该是其将武器立在了身边。静电环绕的麻木感随即消失了,机体重启的力量感使我踉跄了一下。

“那么,谁派你来的?别告诉我是赛格…”它的声音平静了许多,疲惫得几乎显得无力,低到几乎可以辨别出其发声装置的摩擦声。

“其实,就是赛格。”数据库里并没有这个名称,但从其语气推断为地位更高的管理人员。

“混账!”对面传来一声巨响,它将什么金属制品砸在了地上,“说要做什么混账实验,把我们扔到这里来送死,然后再专门派人来看我们笑话!他娘的!小子,不管那个家伙跟你说了什么话,一句都别相信!他就是个为了自己的执念逼迫其他人去送死的疯子!”

它的语速比之前快了,我见过情绪激动的人类,但这个发音速度已经远超平均值。接收器的延缓加上其话语中过多未记载过的数据,我只来得及在其说话空挡中简短的“嗯”了一声。

“我不过是对他的目标计划稍微有点异议,他就皮笑肉不笑地把我这队安排在了这个最靠进里的位置。谁他娘都知道这个地天天有机器人巡逻肯定待不过三天,他却给我们派了一周!我们来这第三天就撞上了机器人而我的装备也不行只能看他们割草一样割我的人结果就就就就混账混账混账混账混账…”

什么事不对劲。对方的话语中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该有的断句和语音语调的变化,只剩下平直的声音在以快到无法识别的速度倾泻着字眼。几乎就像…机体在刚出场时无法熟练运用语言模块,只能自动读出思维一样。

即使在短时间内已经经历了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事情,这个场景却让我的恐惧达到了新的高度,尤其加上他脚边的武器所发出的金属光泽后。

对方仍在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

整个房间除了几块大的,明显是倒塌的墙壁的阴影外空无一物。但通过计算这个人类在这里已经待了十余天,甚至更多,那他是靠什么维持生命的?

除非他不需要靠任何人类所需的物质来维持生命。

之后得到的结论令我一时无法接受,这违背了计算系统中的一切已知逻辑和数据库中的无数事实,但这确确实实发生了,而我正目睹其发生。

“你不是人类,你已经死了。”我张了张嘴,声音就这么滚了出来。

空间瞬间安静了,看样子即使在一片嘈杂中,其仍旧识别到了我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屁话我就是人类我怎么可能死了我不是就站在这么?”

其猛地站了起来,发出一阵纤维撕裂以及金属摩擦的声音。

在房间中间的光线中,我的结论得到了证实。我正面对着一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HT型清道夫机体。其表面坑坑洼洼,并爬满了不知名黑色粘液组成的条状物质。被轰掉左半露出内核的头部仅剩一个发着红光的视觉传感器,从破损的半脑连出了一条电缆拖在身后。墙壁上屏幕完完全全地映照出了这一景象,无数个小的清晰的画面似乎在眼前飞速旋转。

我想大声喊点什么,哪怕只是打破这一刻的寂静来缓解恐惧。但我颤抖着的嘴却无法发出哪怕最轻微的喘息声。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机体会让我如此恐惧。这是错误的,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人类不可能成为机体,但现在却…

其也许看出了我的震惊。“你在看什么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不过是在快死的时候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了这个机器人体内等我的身体康复之后我就能恢复的。”其转过身,向我展示着我本以为是倒塌的砖块所堆成的阴影:那是一堆同样降解着的人类残骸,但程度轻与之前所看见的,肢体与其附着物的形状仍旧能够辨别。电缆直插入残骸的颈椎后部,它的拽动拖得那堆残骸在地上发出黏液滑动的咕叽声。

胸口里某个部位搏动了一下,然后又一下,一阵阵痛楚让我猛地拧紧了胸前的织物,某种热量正从胸腔部位向外快速辐射着,浓重的腥味的冷气也随即快速被吸入我的身体。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就该继续顺着它说直到它让我走,我不该进一步刺激它,这是有违逻辑的……但我又不能让它一直在这种状态里,让他一直这么臆想下去。我为什么要在乎他?

“但是,你恢复不了!”我听见自己发出声音,“你自己看看,你的身体已经腐烂了!你完全是一个机体了!”

虽然完全没有必要继续用人类的口吻说话,我却来不及切换语言模式。随着最后一个尾音脱出,他停住了。

缓慢地,他抬手摸到了头上的电缆,手指与其摩擦发出金属碰撞的咔哒声。他转过头,随后是身体,蹲下来,顺着电缆摸索到了残骸旁边,直到触碰到了黄绿色的裸露的头骨。

手指在空洞的眼窝处停顿了一下,然后捏起了残骸胸前的布料,握住,又放开

“所以,这么长时间。”他的声音再次有了一丝应有的顿挫,“我一直以为。”

他转过身,抓起了横躺在地上的武器,在手里转了个方向,使枪口直指着自己的头部。

我不知道原因,但我清楚他的目的。

“不不不,等等,你…”熟悉而陌生的冲动使我开了口,但却不知道如何结束。

“我,是,人类,不,是,机体,我不会,以这样存在下去。”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一阵静电掠过我的身体,光线里腾起一阵暗淡的烟尘。

 

死亡。

 

这就是死亡,我意识到,伴随着低沉的,金属与地面碰撞的余韵。

原本还存在的一个个体,一个完全独特的,不可复制的个体,就消失了,就这样。机体的思维方式并不存在个体差异,最多不过按照职业需求安装有不同的逻辑模块。但人类不一样,他们没有数据库,没有“脑”,只能凭借着个体所经历来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但个体经验往往极少,可用片段最多有几十年的跨度,还不排除其中的遗忘部分,这便解释了人类常常做出的不合逻辑的举动。然而就是这些残缺的记忆构成了一个人类,人类的经历不同,所处环境不同,对同一件事反应不同,对同一个事物看法不同,这便是他们的独特性。

这一切的思考都是在我的头脑中进行,我的身体仍旧僵在原地,半抬起来的右手即使明白自己什么都干不了却仍旧停留在原位。如果不是光线中仍有微小的粉尘在飘荡,我或许会认定自己又宕了机。

即使刚才的逻辑似乎能完美的解释死亡,但胸口那种压得紧紧的疑问感却依旧存在:为什么?

他为什么?他为什么无法作为机体而继续存在?能够访问数据库,他很容易就能得出“‘脑’很愿意接纳他”的结论,而且,那具机体的机能应该也能维持他前往那个所谓守卫军的驻扎地寻求帮助,但他仍旧选择了死亡……哪怕仅仅是意识到作为机体也会让人类如此无法忍受吗?

我为什么?我为什么有想要阻止他的冲动,他如果死了的话就意味着我不再受制于一个逻辑系统紊乱的个体,之后我能很轻松地安全离开这个地方,并且得到一个能用来弥补我的异常的武器。综上所述,他的死亡对我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唯一的代价是他要就此消失……他作为我能够进行交流的第一个最接近人类的个体,我是仅仅因为自己的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而感到惋惜?还是,我同情他?但这不对,同情只适用于能将自己设身处地带入到对方的情况之下,但我们分别是截然不同的个体。他在前不久由人类嬗变为了机体,而我…正在由机体嬗变为人类?

一阵眩晕,我扶住了身边的墙壁,湿滑但粗糙的岩石磨得手掌一片火热。这样,也的确解释得通了。人类的脑部组织拖慢了我的计算速度,其逐渐覆盖了各类零件最终导致了计算系统的异常。其延展出来的神经系统则解释了我所具有的新的感官。而机体移动方面的种种不适应则是由于人类骨骼和肌肉的生长……

“你想不想成为人类?”似曾相识的声音从我脑海中闪过:那个闪着刺眼光线的小巷,死去的人类,他的手提箱中的红色液体,由人类血肉与机械所混合的红色液体!

这都是那个人类和那种液体所造成的。

红色的液体似乎又一次向我喷来,这次却带着刺鼻的血液的腥味和类似机油的臭味。我能感觉到其覆盖在脸上的粘稠感。其似乎有生命一般涌进了一切缝隙之中,生物般散发着热量……我甚至能想象到其如何流进齿轮的缝隙中,淹没元件板,并将其逐渐溶解,重组成同样湿润柔韧的人类组织,我原本有序运转的机体正逐渐被血肉所污染着,而我却无法阻止其蔓延。

“嘣”,是拉紧的金属断裂的声音,还有电线撕裂的滋滋声,我能感到腹部发热的液体状物质正在快速向上涌动。得益于人类脆弱的神经反射,我没有试图强行将其保留在体内。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那物质已经落到了地上。

那是…散热器吗?也好,反正我一直很讨厌身体动不动就发出排气噪音……

又一阵由内而外的排斥感,但这次只是一股腥甜的液体,刺痛着沿途仍旧稚嫩的人类组织,留一下一股辣且酸涩的信号。

我努力直起腰,后背抵在寒冷的墙壁上。腹部原本的压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似乎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空间,也许应该另有东西将其填满。想着,我将嘴里残存的的液体吐到了一边,并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留下一道红褐色的印记。

恍惚中,我扯下了左眼处的绷带。下面的皮肤是湿润的,柔软,富有弹性。原本是突起的视觉传感器的位置凹陷了下去,里面是某种被包裹着的球状物体,令我回想起人类头部往往会具有的那个果冻状器官。伴随着不自觉地抽动,我睁开了眼。

即使有所预感,来源于人类部分的恐惧率仍旧攥住了我,开始向身体其他部位散发“受伤”的紧急信号,声带也不受抑制地振动起来,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我用残留的计算系统极力压制,才避免其演变成完全的尖叫。

冷静,这个时候要先冷静下来,不能被人类的部分所控制。潮湿的空气微微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我闭上眼,后脑勺用力顶着背后的墙壁。我发现,疼痛虽然难以忍受,但集中于这个信号却的确有助于忽略其他的一切干扰。

现在怎么办……连常规的计算都难以运作了,这种感觉就像,被某种透明却坚韧的物质包裹了起来起来了,明明还能检测到,感觉到那些插件,却无法访问。这就是人类的大脑吗?拜托,哪怕能再访问一次数据库,哪怕让我再多知道一点发生了什么。

对了,趁着还没有完全的嬗变,也许还有机会手动连接上数据库。由于庞大的数据流,原始的机体往往选择用自带的数据线(位于后颈部)直接进行访问,而非下载或云访问。但随着“脑”对机体的不断改良,虽然机体的计算系统已经能够极其迅速地处理这类大量数据,新型号机体仍旧保留着数据线这一部件,用于访问尚未来得及更新备份的部分数据库。而外城作为很久以前的集体聚集地,仍旧设置了不少可供连接访问的信息接口,周围也应该有不少还在运作的。

这个想法像本已经发软的身体注入了一些动力,我用力把自己从墙壁推开,踉跄几步稳住了重心。呕吐出了不少金属材料后,机体明显的变轻了,而四肢的无力感也就略有缓解。几乎是自动的,我快步走到了那个死去的机体/人类身边,从其失去磁力作用,几近散架的手指中抽出了电磁发射器,其重力坠得手臂的伤口又一阵撕裂的疼痛。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需要这个武器用来保护自己免受伤害。免受什么的伤害,人类吗?也许吧。一阵触电似的信号穿过我的身体,我哆嗦了一下,紧将那略有沉重的金属物品扛在肩上,快步向楼下走去了。

 

外面的空气比我印象中的要冷不少,应该是与刚刚的室内对比所造成的。机体的衣物大多只用来防尘或防冲撞,不但没有御寒的功能,反而为了快速散热十分通气。我有些庆幸残留的计算系统预先计算到了这种情况,将之前找得到人类服装拉上了拉链,已经能感到小小的热气正在胸口汇集。

街道仍像之前一样空荡荡的,但却平添了几分凄静。仍旧是或高或矮,边缘模糊却交错的一栋栋废墟,深蓝浅蓝的明亮光影随着内城的光线不断在墙体上跳动着,几乎有生命一般,但这也是整个视野中唯一在移动的物质。这里也许曾经也一度繁华过,我的脑海中甚至虚幻地划过了拥拥攘攘的身影相互交错汇集的图像,也许哪个说过什么话,也许哪个意识到了什么,也许哪个遇见了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可能在这里上演过,连时间也可能在这里交汇,这里所发生的事情是哪怕“脑”也无法一一预测与记录的,但这条街道,这个场景确是实实在在地见证了的。

我仍旧记得自己目的,但却仍旧愣在原地。这一切想法,明明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没有事实基础的,这里完全有可能一直是这样的荒芜景象,但脑内的景象仍旧如灯光前滚动过的纸张般清晰且明亮,让我难以从其移开视线,甚至愿意抛开现实去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如果我也有机会见识当时的繁华,去看,去感受,去认识……但我这个好奇心是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

在重回逻辑思考的一瞬间,我猛地甩了甩头,寒冷的空气尖锐地划过我的脸颊使我几乎怀疑那娇嫩的人类皮肤会再次受伤。明明简单的神经结构,却能构造出这样生动的画面出来,也不难解释人类也会深陷于自己的大脑无法自拔。不难想象人类会沉浸在自己幻想中最终放弃现实生活,但如果大脑受到损伤,对人类活动的影响也就……

不行,现在没有走神的的时间,我要尽快找到信息接口。

道路似乎比先前更加冷且硬了,由于负重,我的脚步也逐渐沉重起来。这类接口一般位于路口的金属柱状设施上,但好在,前面几十米处前面那个路口似乎就有一个……

“检测到,人类。”一个机械的提示音吓得我全身的零件都抖动了一下,但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机体而感到害怕?

我转过身,一个棱角分明的机体正站在距我约10米的街道拐角处。新研发的机体大多选择流线型设计,如圆形的头部,以弧线形相连的躯干与四肢等等等等,逐渐接近人类的体貌特征。但较古老的机体则大多保留着方形的机体设计。面前这个,根据其外形来看,也许可以一直追溯到“脑”降临前后。其原本一直靠着墙壁站立着,机体上隐约可见红棕色的锈迹肆意蔓延,似乎已经在这个地方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刚刚才再次激活。

但,人类?这里哪里有人类?我四下张望确认了这一结论,再回过头,却看见其正伸出一条手臂,直指着我。

“你的检测肯定出错了,我是机体,不是人类。”我向其举起空着的右臂,展示着金属表面,虽然我的确能在上面看到人类皮肤的纹路。

“扫描结果:有机组织占整个个体的73.26%,检测结果无误,检测为人类。应立即通知清道夫到场。”其发声装置发出的电流声让我很难辨别具体字符。它向一边转过头去,刺耳的摩擦声让我眼前出现了其头部随之落地的画面。接着,以很生硬的姿势,其整个身体也转了过去,伸出左手,伸出右脚,伴随着艰涩的吱嘎声,一步一顿地走了起来。就像我之前所说,原始机体没有无线传输信息的能力,所以其只能通过实体链接进行通讯。

但我的确是机体!我很想这么回答道,但对于它的判断,我一时语塞,完全无法从任何逻辑上推翻这一结果。

什么是机体?

仅仅是通过身体的构造来决定的吗?还是由其他因素决定?

但或许,让他去找清道夫也未尝不可。我迈出的第一步停在了原地。我的计算系统告诉我,即使我直接像“脑”报告异常,大概率得到的仍旧是“由清道夫进行清洁”这一答复。虽然我最终会被报废并回收,也许再次投入使用,但这的确是对城市最好的选择。“脑”永远是对的……

不,不对,祂的决定这也许对于城市是最好的,但对于我不是。如果被回收,残存的“我”,也就只有我现在的这些想法所组成的图片,一切都只会作为数据而存在,而不再是我的一部分了,我也不再是我了。

我就死掉了。

随恍然大悟而来便是慌张。我得阻止它,但怎么做?机体所收到的指令无法被取消甚至覆盖,它们会不惜一切手段对其加以执行,除非…失去相关能力。

我的左肩因长时间的压力而逐渐麻木了,但随着重力的移开而逐渐开始恢复。我从来没有使用过人类武器,这种不属于自身一部分的金属触感让我感到陌生,尤其是我只能依靠这个来保护自己的时候。

“嘿!”我大喊到,这个音节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单纯地想引起对方的注意,“不要向清道夫报告这个事情!”

他的确停了下来,费力地转过头,“我不明白你的请求。”

“如果你不停下来,我就用这个sh…”,嘴里陌生的人类组织似乎痉挛了一下,难以吐出那个音节,“我就会将你关机!”

其没有回答,再次转过头去,沿着原来的路径移动着。

“别再走了!”我更大声的喊道,可能由于武器的重力我的手开始发抖,几乎难以将准心对准他的背影。

但他仍在走,几乎到了路口的拐角处。

我的手指在扳机上绷紧了。计算系统告诉我立刻扣下扳机,否则很可能失去这个机会。这很简单,手指一动,他就会完全消失!我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受到”脑“以及任何清道夫的打扰。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能感到寒冷的液体浮上了我的皮肤表面。但我为什么要犹豫,那只是一个机体,只是一堆逻辑,数据与金属堆砌而成的东西。我在当清道夫的时候清理过数不清的故障机体,但这次,我为什么下不了手?

从瞄准镜里,我看到他已经来到了接线柱跟前,柱子随着数据线的接入开始发出蓝光。

已经晚了。

我小声吼了什么,便重新扛起手中的武器,以这具身躯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

为什么我要拒绝遵循逻辑的结果?如果刚才,不,可能不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不会扣下扳机的,哪怕是仅仅是数据,他有存在的意义……

“变成人类,你就是自由的了。”

我似乎听过这句话,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

我要去哪,我不知道,但我要的答案不在这里。

 

我离开了,见到了人类的神。
他说他不是神,但我知道。
他笑着,却又没有。
他爱着,却只恨着。
 
我是什么?我同样问道。
你是人类,他回答,你是人类。
似乎是在劝说。
 
我不是人类,我说。
神便想撕碎我。
我以不是人类的身躯离开了。
 
我是什么?我喃喃道。
我在星空下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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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评论了“人类嬗变(持续更新)”

  1. 讲述节奏有不协调的地方,但十分动人。

    “我却仍旧想去亲身体验一下,去观察,去抚摸,去闻……这些思考微微缓和了我的恐惧。”呜呜呜,这样的句子太好了也。还有这里——“如果我也有机会见识当时的繁华,去看,去感受,去认识……但我这个好奇心是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

  2. 投票!
    十分动人,非常震撼。机体变为人类,最初从思维上吐露“我”与连贯语句,接着构建对【世界】→【死亡】→【我】的认知,最后为了得到答案,踏上没有终点的归途。种种极致的矛盾,反抗与接纳,迷茫与坚定,那一次次叩问的声音印入我心底——“我要去哪,我不知道,但我要的答案不在这里”。

  3. 风逐—陈雨桐

    评语:-)这篇文章给我最大的观感就是细腻和顺滑,对于世界观的设定非常详细,叙事也是娓娓道来,读起来没有阻塞。可惜的是铺开得太大没有写完,结尾略显仓促,很像某篇科幻大作的第一章。我非常喜欢文中的两个点,一个就是主角从机器人到人类,屠杀者到被追逐者的转变一点也不生硬,作者的写作手法也增色不少(从程序口吻到人类口吻),能够感受到冰冷的机器一点点被温暖的肉体转化的过程。另一个就是文中增添了一个人类嬗变为机械的情节,与主角两相对照,更加模糊了人类与机器的界限。ps在那个“人类”说话时去掉标点符号真的很有诡异的氛围感,吓到我了当时。目前故事感觉只是铺展开一个基础世界观与开头,所以无法对文章的具体表达有什么看法,不过假如作者还会继续写下去的话,我非常期待看到在抛出“人类与机器的区别是什么”“人类与机器的界限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后作者思考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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