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厨房

我家厨房正对门的墙面上贴着一张关于食物搭配和忌口的表。它被用短胶条站在墙面上，少不了刮刮蹭蹭地被撕破一小点，或者沾上一些厨房的油污。左面是食物搭配表，上面用很粗的黑子印着一句好像是来自《周易》的古训，是关于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的，“息息相关”这个词就是我在那句话里学到的，两个息字好像意味着长长的呼气，让我想到调和、修养；下面有100个小框框，以图片+图片的形式呈现了合理的搭配（我记得猪是一头壮实的肥猪，酸奶是一个干净的玻璃奶瓶，里面是粘粘的乳白酸奶，我经常垂涎），下面配以文字解释好处。右面是食物禁忌，上面印着《黄帝内经》的一句话，可惜原文对于当时的我太拗口，已经记不清，大意是说不重视食物禁忌对于肝肺脾脏的恶果，让我简直要竖起汗毛来，下部也是图片，但是打着大大的叉号，让我想到监狱。记忆比较深的是红薯和大虾、香蕉和牛奶。

这样清晰的dos和威慑力极强的don’ts仿佛是镇守厨房的二郎神，也是厨房的游戏规则。

进门靠左是烹饪的地方，灶台干干净净的，锅上台上的油污总是被擦洗的很彻底。旁边摆着一个通身白色的小电饭锅，是最老旧、朴实的那一款，除了盖子以外没有任何的机关，只有煮饭和保温，红灯和绿灯和一个调换模式的上下拨口。揭开锅，热气扑面而来，只好急匆匆地躲开脸，看黑色的内胆壁结的米糊，源源不断涌起的小水柱，还有下面翻滚着的小米米粒。粥总是熬得很稀，喝下去顺顺溜溜。

墙壁上挂着一个棕色的，有小格子和碎花图案的围裙。围裙对面是一排调味料，它们独特、精美、雅致。盐、胡椒粉、糖都装在一个茶杯一样的小瓷罐子里，上端白色下端绿色，还有一个顶端带柄的绿色小盖子，如同亭子的尖顶。袖珍的小勺斜卧在里面，勺柄从杯口的凹陷处伸出来。用小勺挖盐时总能听见盐粒的摩擦声，勺子和杯壁清脆的碰撞声。酱油往往是袋装的，好像是北戴河的酱油厂生产的，因为上面印着联峰山山崖望海的风景。有时袋口会稍稍流出几滴酱油，把鼻子凑过去，那股醇厚的、香浓的气息便侵略了鼻息，那是任何名牌的老抽生抽都无法比拟的。油不是那种如同装喂牛喂马饲料一般被装在桶里的花生油，而是棕黑色、酒瓶形状的细口瓶装满了橄榄油。

另一侧，是摆放碗碟的橱柜，上面放小碗和盘子，下面放盛汤菜的大碗和饭盆。里面的碗，每一个都洗得洁净光亮，小时候我爱用手蹭碗内壁，如果能摩擦出滋滋的相声，那就可以放心碗里没了油渍。黄柄的、刀面上满是斑驳锈迹的菜刀稳稳地插在凹格里，筷子勺子都放在一个金属丝围成的网格筒里。旁边是洗碗池，也是干干净净的，洗碗布搭在水龙头弯低的腰上。汤勺、炒菜锅烧挂在墙面的挂钩上。

两侧之间有一个大大的台子。黑色大理石的，上面放一些便用的食材，鸡蛋、葱、姜、熟食等等。台子东向，对着窗户，采光极好。

或许是食物相生相克表一直屹立在墙上的缘故，我的胃一直被小厨房里端出的食物调养得很好。做饭时，厨房门常常是紧闭的，在卧室里只听得高压锅蒸汽挤出的嘶嘶声，电饭锅咕咚咕咚地煮饭，还有抽油烟机单调地鸣叫着。我常常想，一定是得了厨神的庇佑，小厨房里才能端出薄皮多馅的大蒸饺，色泽饱满诱人的咖喱牛肉饭，以及润口暖胃的香菇油菜粥。

不过这些“神”也有失灵的时候。

因为我那天体温奔着40℃去了，不论什么玉盘珍馐都毫无食欲，为了吃药就勉强应付了一口，倒在床上睡去。

那是及其昏昏沉沉的一觉，当我醒来时，时针以其无情的旋转，跨过了9，并且将要毫不等待地迈向10去。我看着表，一股被拖出惯常轨道的焦虑、被突然塞进生活里的不适袭来。但烧已退了大半。

在五楼静谧的早晨，唯一听到的是电饭锅咕咚咕咚的煮饭声。

我穿好了衣服，拖着刚开始恢复活力的腿脚，吱一声拉开了厨房的大门。

一阵有点热的气流进到鼻子里，伴着一如既往的甘甜和清淡。太阳已经高升，把和煦的日光投在母亲的发梢，厨房被浸泡在微黄的光辉里。她正站在那食物搭配表前，挺着背，把手伸到后面解自己的碎花围裙。她和她做的一切食物，和她小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和映照她的每一束日光一样美好，一样洁净，不染一丝微尘与油污。

“宝儿起来了？妈给你熬了红糖小米粥，做了豆角酱。你发烧好点了吗？想吃东西了吗？”

一切都安静了，时光久久地停驻在这一刻。

正因为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

正因为有了妈妈，厨房才被赋予了一切色彩和生机。

而厨房游戏的规则，除了万物相生相克，息息相关之外，还得再加一条——任何厨房贴报都不屑于写上去的——“母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