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王月没想到自己的生命停在14岁半。这句话完完整整地出现在王月的眼膜后面大脑前面的地方,真行,她想,到这种时候自己还在给自己当旁白。黑荡荡的旷野里一个身体在子弹的冲击力下腾空而起。
第一颗子弹穿透她的大腿,几乎没有间隔的第二颗嵌入腹腔。她视野尽头,两个血洞疯狂地喷涌藤蔓和蕨类植物,如此地潮湿密集它们的缝隙容不下夏夜很好的月亮。没有疼痛,真奇怪,她觉得暖和。王月的头快要仰到后面,下一秒就要重磕在地上,她能控制的部位只有眼珠,一切都是慢动作。她盯着茂盛雨林后开枪的身影一帧一帧放下胳膊,影影绰绰着,似乎在凝视她。
伊利亚!王月的喉咙无限伸长,没有声音。这个夜寂静得没有星星。
1.
从阜城到底海湾的汽车很颠簸,或许是因为已经做过七个小时列车的缘故,王月感到一股气郁结于胸,可能要呕吐。珍妮弗不为车载香薰的晕车味所扰,她按着大腿上的手帕,神色怅惘,像电影里怀着心事穿越草原的角色。本应该有配乐,但现在只有发动机轰鸣。
一阵咸土的气浪迎面扑来,低矮的平房褪去了,车窗里只剩波澜般起伏的绿山坡,海面从它们之上露出来。看到底海湾疗养院的25千米路告牌一闪而过,珍妮弗胸口长长地起伏。她把头紧贴王月的头,拢着她另一侧的脸。王月感到珍妮弗在紧张,不过她确信这是喜悦和憧憬的加速前奏。
“王月,好孩子”,珍妮弗轻轻呼唤,她的眼膜被海滨空气吹得湿润,“让你受累了。”
王月靠着珍妮弗的肩膀摇头,没关系。她清楚自己不是在受累,她只想到一个度假城市虚度光阴。人生对于目标和规划太过短暂,却对漫无目的的体验来说恰好够用。让她不清楚的是珍妮弗的想法——不,她很理解,但只是像理解数学题那样。前一天的夜晚长长的列车呼啸着进站,王月看见送行的父亲眼里流露出恳切,他拎着棕色皮包似乎只是掩饰手的无措。父亲一直握着母亲的手,拥抱了她们俩,直到车站渐行渐远只剩一个小点的时候,王月也确信他还在站台那里茫然地遥望着。
气管病,不错的理由,但王月分明听到珍妮弗深呼吸里的震颤和渴望。在新的起点整理自己,感受,成长,珍妮弗永远固执地找出毯子下的疙瘩,然后固执地用这种方法去除它。王月不同,这个坐在出租车里身体不适的生命体自觉了解一切,也自觉不去做什么是自己的选择。
十四岁的王月以为自己看到一切。
2.
王月觉得自己要发现点什么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完善,就像上帝将要画上地球最后一个点的屏气凝神。她快要追到那个球。
底海湾有一个两座高塔,一座是白色的,另一座也是白色的。其余的楼房也都是白色,错落在它们脚下。起云的日子,像两条鸟类的长脚戳在沙地上。王月住在鸟腿旁的疗养院家属公寓。
五个月前,她来底海湾中学上第一天学。暮春很热,蒸发量又大,她没有心情在体育课积极活动,况且班上的人她都认不全。蹬着阴凉器材室的高垫往外望,底海湾的绿色缓坡的间隙里隐约透露出海平面。
王月往后一靠,让简陋小屋的铁皮贴住后背。要是带手机就好了,可惜它被她搁在了教室桌兜。不过,时间打发打发也就过去了,生命对于意义而言太过短暂,对闲逛来说却恰好够用。
绿茵茵的操场上,所有人都穿了短袖短裤的运动服,她盯着林立的腿数羊,注意到一个男生。他的膝盖周围透出紫红的印子,那是皮下组织烂掉的颜色。他转身,小腿上的细血痂拼成两个字:王,八。王月终于站起来跟过去。
她的跟踪到平房巷口结束。那男生背对死巷尽头,五个人面对着他围成稀松的半圆。王月从墙那侧探出一个头,只看到半圆人的肩膀挡住男生的表情。他们晃晃悠悠,后脑勺流露出一种无聊,无聊如王月。你看着他们你会恍然,仿佛太阳的热浪让你也开了枪。
一人出列,让半圆缺了个口子,他走得离猎物很近很近,眼睛几乎贴到对方的额角,无法辨别地低声说话。接着,仿佛空气忽地打响一声炸炮,皮球一样弹高收缩,半圆人飞快旋起腿,待到脚尖触到猎物受损的膝盖时又收力,轻轻地就这么点在那儿。然后同样轻轻地,一勾。对面人就这么跪下去。
王月收回眼睛,想起这与小学那个在厕所被浇透的小孩似乎很不同,便决定回去乘凉。她一转身,碰到另一双眼,这身影与她对称地站在巷外,长发黑压压坠着,浑身透出搅和不开的水泥的阻涩。一瞬间王月以为那是审视的目光,不过她只是抬了一眼,仍是斜侧着身靠在墙上。
匆匆而过的瞬间,王月看清女生衣领的铭牌:伊利亚。
那很重很轻的一眼迟迟不从脑海里走,王月任由它留在那。她觉得它穿过了她拥有的整个时间。伊利亚。
回班的路上王月经过花坛里的乌鸦雕像。鸟嘴大张着。伊利亚。它说。
楼道里推拉窗止不住地震动。伊利亚。它们说。
王月伸出手试着拧开教室门。她对一切都不感到惊异。
空无一人的倒扣于桌的椅子腿丛林里,伊利亚半坐在桌边,手捧一本小册。夕阳透过巨大的飘窗染红教学楼的一切,她许是把所有窗户都大敞开来,让通红的白窗帘翻飞不止。窗外海浪无尽的闪烁勾出发丝的边缘,仿佛与外界隔绝似的,无视时间流动。
伊利亚幽幽地开口,且似乎千百年前就这么做了,悲哀地注视破旧小册的内页:
——…
我拿
什么挽救你?
摇摇欲坠的生命
我给你
永晦的病症的裂角
播种一小把凉铁的种子
…
坐在桌面的女孩儿不紧不慢地把头转向门口。
伊利亚朝王月嫣然一笑,在这之前她从未笑过。兜头一泼冷水似的。王月,你活该是猎物,她对自己说。
3.
王月在之后遭遇了过于广阔的世界。
某个炎热中午,伊利亚和她站在顶楼天台的女儿墙上,周围非常安静。伊利亚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王月的脚尖紧紧扒着脚底砖头,往下看,操场上连蚂蚁都没有。处于一些对生命的不必要的义务,她似乎往回缩了缩。不过太阳让两人的后脖颈都不住地往下淌汗,给她营造出真实又惊奇地脱轨的世界。
于是她们趔趄着落到地面,穿过凉爽黑暗的楼梯间,驶过南太平洋的比基尼小岛,跌跌撞撞地从鬣狗的利齿底下逃走,与船头的裸体美人鱼像怒目而视,给上上个世纪的裁缝铺子当苦累学徒,穿过时空隧道一次一次拯救破碎的仙女座星系,在阳台上互扔玫瑰最后相继服药殉情,与食人族关于骨剑讨价还价,种下猴面包树毁灭地球,掐死哭闹不止的绿色婴儿后酣睡不止,奔跑古堡直至其崩塌,在夜晚的城市侵蚀每一个饱满的人类,在乌鸦的最后时刻撒上燕麦悬花,居住在满怀恨意的榭寄生下,被沼泽的绞杀植物拖下污泥而亡,绝望地瘫坐在失去水源的新世界废墟,咨询心理医生后呕吐出杀人犯女儿的耳朵,闯入黑暗森林后成为掠食者和被掠食者,相互质问关于爱的胡言乱语,喝令盘古剜出自己的肺泡成为月亮,在环球保卫局的工作重压下完成所有KPI,被深蓝色追杀,满含泪水地给对方带上土豆花,骑在银乌龙的背上迎接山谷里呼啸而过的火车,当快乐的猪和痛苦的苏格拉底,一次又一次庄严地宣告死亡的软弱,面对轻微的压力然后超级失控,躺在切割漂亮和可怜的手术台上,透过黑色的眼睛抓到虚空浮游生物,甘心屈服于阿弗洛狄特的诱惑,又在她轻飘飘离去后伤心欲绝,以崇尚科学为荣,也以愚昧无知为荣,织造让人彻夜难眠的爱情谎言,在追寻更远大的利益中作为炮灰献身,竭力诠释地心说的虚假,被异教徒烧死,围观异教徒被烧死,暴食土耳其软糖后为邪恶女王卖命,附庸风雅地把诗歌和哲学作为结交挚友的标准,闻香乌鸦扇动翅膀的气味,对开往永远船号的船长关于贞洁的发言不屑一顾,搜寻丧尸横行城市里的幸存者,谈论外星人、塔罗和波粒二象性并且长大后碌碌无为,在自我内耗中紧紧将对方拉下水,手捏利刃在荒野里既不杀戮也不拥抱,穿越黑洞阴阳两隔,成为游手好闲的小镇青年,心怀希望地奔向虚假未来,躺倒在贫瘠的精神荒野。
小溪在伊利亚的手中被捏出一个个水波图像,空亮的天和青亮的树在里面转瞬即逝,但太阳却有很多个在闪。水滴在迸溅的同时又非常完整,和小溪和底海湾密不可分,一瞬间王月看到整个宇宙的水被捧在一双手中。
伊利亚拍拍手站起来,遥望着并不能看见的溪流尽头,“它通向底海浅滩的东部吗”,王月问。
——它将要汇入大海,这儿所有的河流都汇入底海湾。伊利亚答非所问道。
她们来到学校后面的一大片绿地,脚踝像鸽子一样在茂盛的草里翻飞。这里据说是公园改建的。
绿地最斜角有一个看起来是腐朽树屋的东西,那看起来是个小小的钟塔,只有两米多高。伊利亚细细地捋着垂下来的破旧麻绳,解释道:“我们以前用钟声当上课铃,后来它生锈了。”
钟上方的棚顶小得像个猫屋,王月困难地支着树干登上去。她发现上面有一张叠着的纸,快被灰尘埋住了,角上隐约有个罗盘的标志。地图吗,她想。她看到伊利亚仍在下面编什么东西,便小心地展开这发黄的纸。
纸上一片空荡,除了折叠的深色皱纹以外,只正中心一个不圆的圆圈。圆圈很明显是拿铅笔粗糙地涂出来的,甚至把纸面刮起了毛。
于是王月捏着破旧的纸下来和伊利亚并排站立。
——看,诺亚方舟。
阳光下的溪流上,漂着一只叶子。一颗瓢虫和数只蚂蚁伏在上面。
——你在以前的学校学过这个故事吗。
——学过的。
初中的拥挤教室里,头发灰黑混杂的矮小生物老师曾经推着眼镜,一字一顿地讲授基因库的重要性。
——一个XX,一个XY,四组染色体。
——不…不完全是的,王月。
——什么?
——看,红壳的瓢虫。你想捞它上来吗。
——随你意。
——就是这样。重要的不是它生或死,也不是它身体里的编码。
——你想说一切都不重要。
——这并不一定。…河水会一直流,一直流到时间的尽头后面。瓢虫只是它的一个分子。
伊利亚轻轻触碰王月的手指,接过空无一字的地图。她把它按照原来的纹样折起来,但将黑圈露在外面。叠好的纸躺在地上。
——现在,种一个种子。
野草的边缘剌着王月的小腿,她干脆坐下来,在密草中拣出一粒石子。
——喏。我想方舟与它无关,是吗?
——我想如此。
石子的尖端在黑圈的位置刺破纸张,落尽下一层叠着的纸里。伊利亚把它们整个放在不断的河里。石子在水纹中仿佛开裂。
5.
底海湾疗养院的小公寓,王月的床头灯温热地亮着。手里书中的半天使正色说:哪怕死亡也无法动摇我的意志,噢,您大可以将这看作如转瞬西风的妄言…王月熟得几乎能背。床头的隔板硌着脖子,但她安详地靠在枕头上,圆月挂在窗帘后。
月亮的影子忽地一晃,似乎翻了个面。待王月聚焦倦怠的眼去看时,似乎还在动。她从半梦半醒里似乎跌到又一个梦境了:繁密的树叶枝杈的影子挡住半个月光,生长的簌簌声穿过窗棱,一颗从未有的参天大树正在不断长高。
种子。王月恍惚着想起自己随手捡起、又随波漂往何处的鹅卵石。种子。她的心沉着地一下一下地捶着,这是我的真相,她想。与我有关的、只能由我破解的真相。她感觉自己似乎在梦游,却从未如此冷静和清醒。
棉白的睡袍松松地挂住王月的肩膀,她赤着脚走出去。一路上,蓝黑的楼道里仅亮着夜灯,而家属公寓从没有值班护士的。不过,先前读的那句话此刻就悬在她的眼前:哪怕死亡也无法动摇我的意志…一种喜悦、渴望和沉静交织的暖流冲刷在最大的血管里,脚底板也冒出热气。只要迈出脚,伸长手臂,就能拥有天国的巨大白气球。
楼外只是荒野。似乎海也消失,融进一望无际的黑草甸。月光下,地毯一样的草微微翻起波浪。王月朝着月亮的方向走去。
那个女孩儿,像她初见时那样站着,像几千年前就在那儿站着似的站着。她看清她的眼睛,透彻的一颗黑曜石,从来隐没的月亮的背面。王月看清她指尖勾着的东西,一切应该恍然大悟的皆已恍然大悟。先前的喜悦、渴望和沉静已经稳稳地落了地,裹成一个很圆的种,她的胸膛因此而充实。许多喧嚣的丝缕都去了,只有几个还挂在空中:哪怕死亡也无法动摇我的意志…太不应景,王月几乎要微笑起来。
很强的风和雾霭隔开了她们和世界,王月踏出命运般的步子走上前去。伊利亚。风在她的耳边呢喃,这呢喃里却逐渐转变成另一个词语。王月。王月。最后它们只合成一种音调,震动起她的种子——或者说,她。
白的挂布飞也似的飘荡着,只剩王月赤身裸体地站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伊利亚的身影也淡在浓雾里,只前方一个小的黑孔,也许后面连着漆黑的火药,正对着王月。
来吧,王月想。
让我随河流飘进底海湾。
#:嗯嗯解释一下吧,王月是一个上帝视角的种子,类似一个故事的情节,你得写出来才能让故事合理地延续,而种子只有打开了才能让整个上帝定义里的河流继续流。所谓河流并不是个人或人类历史进程、生存还是毁灭这种问题,而是啊该怎么说呢就是命运般的存在吧。伊利亚则是打开种子的那个人。伊利亚的过往、家庭和未来都不重要,她只是为了王月而存在的,并且完全知道河流的走向。因为,不管怎么样,河流都会汇入大海。
#:另外,伊利亚念的诗由《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和《文学灯笼》拼凑而来,王月和伊利亚之间的关系有参考薰嗣。
#:再另外,这个终于写完了我真是高兴到一个托马斯回旋360度螺旋上天又垂直扎入地心2000度高温岩浆又一个鲤鱼打挺蹦出来猛击我的电脑Enter键。终于写完啦!哈哈哈哈哈!!
融进大海里的王月还有自己的意识吗?看到最后总感觉王月像是死了(bushi
按照问卷的设定她是活下来了,不过我也没想好
从头读到尾,好像有什么东西通过文字进入了我的脑子,但我感觉好像并没有理解什么,却好像又知道里面一定是有什么的。产生了想要返回去多读几次的想法,总感觉有点什么样的感觉呢?有点像是“荒诞”?但又不是加缪说的那种荒诞,好像没有特别明确的逻辑链条将事件串在一起,事件之间却有某种联系。这不是单“讲故事”,“讲道理”的文字,给我的感觉,这里面包含着一种世界观,又不单像是作品内的世界观,会是和作者的世界观有所关联吗?
底海湾的世界观看起来很迷惑的同时又(我觉得)超级符合我的世界观。一种自然而然、跟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而然地…人被裹挟着,接受荒唐,找到一些碎片故事,但是在体会命运的同时又好像和它隔了一层膜一样。是一种…(找不到词)的感觉
很喜欢你描写故事的方法以及王月和伊利亚的对话模式,全程好像是有些抽象和意识流的。有点好奇开头王月说自己被子弹贯穿和最后她融进大海这两件事的关系,以及她为什么说自己是“猎物”。
1.被开枪让种子(即王月)推动河流汇入大海。
2.(爱情的猎物(bushi,王月意识到自己以后的生活会被伊利亚主宰了,然而她因为受伊利亚吸引又心甘情愿如此
两个好像都是关键的问题?
读不懂。
然而明显它又是迷人的。有中二气息。(这让我再一次思考”中二“是什么)
节奏奇怪有趣。
好像生长既死亡,一切不需要推进,不需要被言说。而另一边,一切又有在推进,有在发展。
再读,或许我可以这么说——王月什么都没做。她是被动的。而她又(被动地)被推动着前行着。
……
问题:底海湾的世界观读者是可以在阅读文字的过程中慢慢去”对接“领悟的。不过故事的设定怎么能让读者明白(关于种子 被枪击 河流和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