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略微仰头,最后一滴酒液顺着瓶身滑入口中,灼得喉咙发痛。
移动通讯设备尖叫着,就要钻破她的耳膜。玻璃瓶撞击在木质的桌角,晃晃悠悠地转了几转,她赶忙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狂震的小方块:
“喂。”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躯干从沙发里拔了出来,略前倾了些,努力将已然飘在空中的声音又压回喉咙。
“赫默,今天又有一批乌萨斯人前来投靠罗德岛,博士那边想安排他们明天进行心理情况的评估。安排的是明早八点开始,你有空吧?”
日历在一小片投影上翻得飞快,她用左手随意梳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后回道:“嗯嗯,可以的。”
“那就好。你还好吧?我听你声音不大对劲。”
她苦笑着,说道:“我没事的,多谢您关心。”
“嗯,那我帮你把下午的班调了,你好好休息。”对方说完,便接上了一阵“嘟嘟”声。凯尔希办事向来如此,果断且迅速。
“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也许最近确实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些,不过罗德岛目前刚刚发展起来,缺人什么的也实属正常。大家都是身兼数职地全力运转着,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抱怨?
……没事的。不过只是因为今天偶然听到了不该出现的消息罢了。
塞雷娅这个混账,怎么事到如今还有脸来罗德岛?!
当年说自己太幼稚、太天真的是她,如今转念的,怎么还是她?立场什么的,在她看来都只是像衣装一样随手可换的对吧?只要可以拿到下一个“筹码”,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赌上的对吧?
包括,伊芙利特。那在她看来也不过只是小白鼠而已,病入膏肓的小白鼠,随时等着被扔进焚烧炉的小白鼠!
塞雷娅只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她无权决定伊芙利特的生死。
二
弯曲的全息屏上,铺天盖地的消息提醒似乎随时会像穹顶一样垮塌下来,将她埋没于其中。心跳也在胸腔中一次次膨胀,将双肺挤压至角落,这种巨大的压迫感更令她喘不上气来。行行字母毫无规则地蠕动着,好不容易才辨出几个熟悉的单词——
值班、值班、会议通知。
她将那碍眼的围巾向后甩了一圈,翩飞的交叉图样宛如一把利刃划过视野。
一瞬间,她坚信自己还在那疾驰的摩托车上,环抱着的躯体飘来淡淡的香水味。
三
赫默从未见过那样完美的侧脸——下颌宛若刀削般锐利,上挑的眼尾被张扬的橙红色眼影衬得像一团烈火。
“塞雷娅。”女人压了压帽檐,“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她假装不经意地调了调口罩的鼻条,将此刻使她自卑不已的面庞藏入其中。躲闪的眼神自然看不到,那双鎏金般的眸子冲着自己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绸缎般的银发绕上了黎博利的指尖,顺着缝隙流淌而下。她仿佛是被其牵住了心脏,每一次的跃动都是一阵瘙痒与强烈的不安。孱弱的手臂用力抓住了微凉的发梢,它却像是没有尽头那样顺着手臂盘绕而上。惊吼声半扼在喉中,还未来得及挣扎的她便被缚于茧中,四周的蛛网一路从黑洞洞的上空悬吊下来。
咚,咚。
巨网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泵血而上下晃动,却是出奇的平静,像是安置在摇篮中平稳的襁褓。
赫默恨极了现在的状态,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对,意外。这个词在奥利维亚·赫默为时二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来就不被允许,就像每天早晨出门以前从三双鞋子里选择哪双,都要由充足的预案来决定。她一直以强大的理智与过人的自控力将命运的轨迹一厘不差地把控在最为坦荡的那条大路里,怎么现在倒成了把缰绳交出的马,让一个仅瞟了一眼的陌生人手拿着自己的把柄四处乱撞?
“冷静……”
她逃不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轻轻揉搓着自己冻红的十指。
孤寂的节奏逐渐变成一阵共鸣,那茧仿佛化作了大浪中的一艘小船,上下翻搅。她感觉得到对面的声音谨慎地向着自己的方向靠拢,最终近到漫上红晕的双耳只能听到被无尽放大的、此起彼伏的跃动声。
灯火在她的身旁流得很慢,凝滞的时光里只有二人在向前迈着步子。她甚至不敢透过结着浓浓雾气的眼镜去正视伴侣的面容,只是默默地将下巴埋在高领毛衣里,盯着柏油马路一言不发。十字星芒勾上她的小腿,她忙转身欲斥责这条不老实的尾巴的主人,却对上一个欣赏式的笑容。
她忽然发觉,也许并不是世间所有的事物都需要阐释。这或许是意外,甚至是这台精密仪器罕见的错误,但她此刻就像是懵懂的黎明忽然被火光点亮——像是破晓时分那样,光线从云丝中渗入,层层拨开至暗的幕帘。没有人会用所谓的理智列出一张表单论证日出的可替代性,而是以本能赞美它的生机与希望。
奥利维亚·赫默是个凡人,她不假思索地选择以凡人的方式理解当下的一切。
银月般的长发轻扫过脸颊,她闭上了双眼,柔软的触感令她深深沦陷其中。
一瞬的画面像是夏日结束时的蝉翼,一击即碎。
黑白的旋转楼梯以不明的方式一点点向着深渊盘绕,天上生出的黑色巨石仍在蔓延,即将要压垮她们所处的地面。她逐渐听不到那阵同频的跳动,不时交换的一声“辛苦了”也从慰藉逐渐变作了程式。取而代之的,是充斥着整个空间的红色警报。
她在这该死的时候注意到,自己与伴侣之间好像蒙着层玻璃,物理上与心理上。二人明明看得清对方的面目却好像听不真切对方的话语,永远都是自己在玻璃的外侧看着塞雷娅情绪激动地谈着什么,再独自一人走过玻璃幕墙,栽倒在宿舍的小床上。
然而现实根本不允许她以片刻去理清缠绵的情感。这接连数月的倒班开始以阵阵耳鸣腐蚀她的理智,当初的团队成员也在例行的研讨会上吵作一团,质疑现在所投入的精力也不过是为了骗来笔经费。赫默根本无心辩驳,整个人近乎要神经衰弱——伊芙利特的感染数据仍在不断地上涨,每次打开系统时小数点后三位的上浮简直就是对她的一记重拳。然而“终止实验”的命令,就意味着公司将不会再为这个小姑娘出一分钱来买那天价的阻断剂,与死亡通知书无异。她拼尽了满心的精明也没能推翻这个决议,毕竟这个实验到头来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接近20%的感染率已经超出了现代医学的掌控。
她不死心,仍当自己是神明,以为再争取来几天时间就能让一条已经是激素堆叠出的生命起死回生。
白发的瓦伊凡终于在走廊里拦下了这个披着白大褂的痴人,一串准备好的台词后说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她一把将这绊脚石推开,青黑的眼眶里火燎般滚烫,动用了最孩子气的话语嚷道:“塞雷娅你能不能闭嘴?!”
赫默自顾自地以为,对方会察觉到自己所承的压力,然后将一切难缠的问题都先搁置一边。但塞雷娅并未因她的愤怒而退让,只是不耐烦地合上眼睛,片刻过后睁开眼定定地望着对方,勉强吐出一句:
“别闹了,赫默。”
一扇扇玻璃从空中砍下,宛如层层叠叠的幕墙,逼得她顺斜坡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滚落。
现在她的耳边只余下了呼啸而过的风。这种坠落仿佛没有尽头,于是就逐渐从漫长发展成为了折磨——她抓不住四周的滚石,正如她抓不住挂钟上飞速旋转着的秒针。一切都已脱出了她的掌控,甚至谷底在何处她都算不明。
她讨厌这种没有来头的委屈,讨厌如此强烈的无助。这简直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痛不痒。哪怕是对方能像和总辖谈判时一样,蹙起眉来放几句狠话都好,现在倒好,自己成了“无理取闹”的那个,连点狡辩的权力都不剩。
自己真的如此幼稚,如此没用吗?
坚实的墙方才迎上了黎博利的躯体,想象中的痛感并未如期而至。她撑着脚下的土地缓缓站起,这才看清了方才来过的路。原来距离并不远,只不过是一线恐慌盘踞在脑子里,思绪被扯得越来越远罢了。
塞雷娅从未离开原处,依旧将单手插在腰间,佯装刚强。不论神情还是动作都在出卖她拙劣的戏码,处处写着她不再是原本的金城汤池,而如同被剜去了心脏一般无力与脆弱——雕塑样的面庞上突兀地划过一道血痕,胡乱地攀着道黑线。剥去臂膀上的胶带,一串燎泡与翻起的皮肉顺着绷带的脱落展示在赫默的眼前,像是揭幕一块专为小研究员的愚蠢与冲动所刻的石碑。
散架的躯体一下跪倒在了玻璃前,连呜咽都被闷在口中。这场事故就像是为赫默量身定制的枷锁,没有判决,甚至连一声清晰的通知都没有,只是一次次按着她的头迫使她注视当时的场景。耳边传来自己越抬越高的音调,无休止的争吵,最后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来维持一副虚有其表的安宁。她快要被威胁与强压撑得爆炸,对方亦如此,根本掏不出多余的精力来抚平彼此的情绪,最后就演变成了一种单纯的发泄。
龙衔起领口,面部肌肉一阵不受控的抽搐后将白纱绕回,只给了她一个转身离去的背影。她挣起,拼命随着对方加快的脚步一路追到下一扇窗前。
她只想摒去那些充斥着情绪的辱骂,然后坦诚地来一句自己单纯地想做个合格的伴侣,分担些压力也好。但这种强迫反而将她引向了对面,她理不清自己的思绪,话语里大量的口是心非以掩盖理智的倾覆。
徒劳。
空间里只剩下电子的杂音。
“作为你养母的旧相识,我认可你的能力。”桌前的女子将烟头按进布满浮雕的容器中,“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误,我只能说你愚蠢。现在距离总统辩论只剩下27天,联合党人肯定会拿这个事件大做文章,届时我们为莱茵生命铺设了四年的道路就会毁于一旦。我简直可以想到明天早报的头条,‘前四星上将之女,保守党要员……’”
塞雷娅忍无可忍地将对方的话语切断,“这与我母亲无关,还请您就事论事。”
“好吧。”那人从身侧掏出文件,“解雇你的原因、对你的补偿方案、保密协议之类都在这里面……”她忽然俯身,声线都压低了些许:“我劝你清醒点,这不是你的做派。”
“‘清醒’?”塞雷娅漠然地勾了下嘴角,指着文件上一行行自己编造出的解释:“我对上述事实供认不讳。这也不失为一个体面的故事,不是吗?”
对面耸了耸肩,“我只是说,我们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案。”
瓦伊凡没有抬头,漆作橙红的甲面一路划到了纸的下角,留下一个规整的钙质印痕。
赫默在房外用力地拍打着,被闷在深海中一样的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脆弱的躯壳粉碎在同等脆弱的窗棂。
神持着木质的十字架,像是亡灵的咏叹:
“你要用什么装填它?”
“薄凉、沉默、自卑、敏感、脆弱。”
她空洞的眸子下意识地给出此般答案,随后便像被剪去了线的木偶砸倒在落地窗前。
青色云丝里的水汽将坠未坠,楼下的身影久久地伫立,像是老去的骑士最后一次凝视自己的坚城,又好似是一把立在大地中的利剑,千百年来无言地看守着远方的云起云落与鸟雀归巢,好像一切本该如此一样。
她本以为,塞雷娅在等着雨帘降下,好掩住面颊上滑落的泪水。孰知对方远比自己所想的要坦诚、要淡然许多。
塞雷娅澄明得像颗钻石。
四
短靴的后跟将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敲得发响,身旁的少女正一蹦一跳地和她讲着关于刻俄柏还有一众人的琐事,她连人名都没能听齐。上午的突然倒班也是,在约定的时间后十来分钟才被梓兰的一串电话叫醒,狼狈之中勉强赶到了会议室。
她暗自咒骂了两句,字眼用得相当难听——当然,是冲自己。
赫默并不总是如此失职。事实上,所有人都讶异于她可以在众多身份当中切换得如此自如,就好像为每种不同的职业都训练了一张面具,需要时随时从背后掏出。
她只是想不通,昨晚的梦究竟为何而生。她并不否认自己曾无可救药地迷恋过防卫科的塞雷娅主任,但这些都是过去,也只应当停留在过去。而至于当时发生过的事实,不过也只是一名情场老手用着她的小伎俩,将刚刚接下任务时懵懂且快要被压垮的自己骗走了而已。
——这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用来搪塞过已经是半计算机的乔伊斯还差不多,但离能说服察觉到了异样的自己还有点距离。
赫默只觉得自己罪恶。不论说什么,她没有理由替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原谅塞雷娅。但梦里泛起的粉红色泡沫还是让她觉得自己是久旱后归池的鱼,被暖流所环绕。
两个剪影在高达二十米的锁孔状彩色玻璃前挪动着,在地面上映出同样渺小的身影。
伊芙利特高昂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接着颇有些不满地在她面前挥挥手道:“赫——默——”
“抱歉,我走神了。”她扶额,又一次地道歉。
女孩嘟着嘴,明显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来了句“没事”,随后晃着她的手,要她给自己讲故事。其实她早已知道赫默要讲什么,剧情已然烂熟在心,只是因为这个故事将龙与小鸟撮合在了一起。
赫默很少反对她的要求,只能偷偷感叹这个年纪的伊芙已然将自己的心理牢牢把握,然后便近乎是背诵地开了口。
“……龙用它笨拙的爪子给猫头鹰筑起了新巢,猫头鹰兴高采烈地搬进了巢中,紧紧地与龙依偎在一起。”
“呐,赫默。”女孩忽而停下了脚步,“你说……塞雷娅会回到我们身边吗。”
她愣在了原地。彩色玻璃前的两个身影都显得有些缺乏气力,却又好像是在对峙。她自然知道这背后是何种的风险,但那赤红的瞳仁里闪烁的光芒又使得这个答案必须变得足够艺术与委婉——
“会的。”她迫使自己摆出和平常一样的笑容,拍了拍那团蓬乱的金发。
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即这个泡沫可以一直被自己的羽翼护于其中,破裂得慢些、再慢些。
至于自己与塞雷娅,赫默还无法给出如此确切的答案。也许她的大脑已经想出了妥当的答案,只是将其说出口,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一不小心又没lou住写了5k+()
反思了一下上回的文章 这个切入点确实没有那么讨巧 只有赫默一个人的视角 二人之间有些误会讲不明白 显得塞雷娅像纯粹的过错方 赫默的怀念也因此显得太多愁善感
想来想去还是在梦里续上了一段 侧重于体现赫默的“无理取闹” 塞雷娅的忍耐和退让 试图体现塞雷娅深沉的保护之类的 但说实在我不是很会写她(往往就,,,安排她一开头就死哈哈哈哈哈哈哈)琢磨得不够 也没啥共鸣 希望呈现出来的效果不会太奇怪?
从赫默和塞雷娅的隔阂入手为塞雷娅的出场作了铺垫,很好地吸引了读者的兴趣,此外人物形象的塑造真的十分立体丰富
啊啊啊啊啊啊那就好 我本来还很怕把塞雷娅塑造成那种故作深沉的动漫小男生(?) “有城府”这个点真的太难拿捏了 能体现出人物的丰富性就好?
梦里添加的内容把我看糊涂了? 我缺乏一些背景知识,黎博利、瓦伊凡、莱茵生命……这些都是什么?似乎得到交代后再进入核心剧情好一些。
诶多 前两个是种族的名字 后面是她们前公司的名字 我没太想好要怎么在正文里介绍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