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由里推开了窗。
现在下午四点,阳光正好灿烂地照进文学社的活动教室,照到纱由里推开窗的双手以及她的全身,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今天文学社活动轮到了纱由里分享自己喜欢的文学,而她分享完之后仿佛是决定了什么,极其郑重而严肃地提出她想和大家坦白关于自己的一件事,还补充说希望大家能在听完她说的话再回应。这简直太不像平时总是阳光开朗的纱由里了——夏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尤里也从书本中抬头,关切地、焦虑地望向纱由里。莫妮卡拦下了她们俩,转头向纱由里露出了一个安抚性质的微笑。
“我很开心你愿意和我们说关于自己的事。我保证我们会认真听。”纱由里听到莫妮卡这么说。她松开了不知什么时候握紧在裙边的拳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半月型的指甲印。于是她用一个和平时相比有些摇摇欲坠的微笑回应了莫妮卡,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纱由里深吸了一口气。
“我患有抑郁症。”
莫妮卡和夏树都已经知道了,她们只是认真地听着,沉默地鼓励纱由里讲下去;尤里虽然有些惊讶但又没开口地点了点头。
“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念头深深地扎了根:我在这个世界上毫无价值。”
夏树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她想起纱由里希望她们几个听完后再开口时闭上了嘴。
“我只是想给大家都带来欢笑,看到大家互相关心的时候我发自内心的幸福。但是我如此深刻地相信自己一分不值……每次我不笑,就会有人问我怎么了。可他们看不出吗?别人关心我只是浪费时间,与其把时间花在我身上还不如大家一起做些开心的事情。”
纱由里开始在教室的讲台下走来走去,声音开始颤抖。
“我很爱你们。真的。在文学社的时光很快乐。但是当你们开始关心我的时候,我的内心又开始痛苦。如此优秀的人,把时间花在我身上?我都想为此唾弃自己。起床对我很难。准时到校对我也很难。在我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的时候,我又怎么能做到从床上爬起来呢?我有时只想死去!”
她伸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她的眼睛显得泪光闪闪,毕竟说出自己心中最深处的想法并非易事。纱由里觉得自己内心发酸发胀、忽冷忽热,有时显得过于充实、有时显得过于空荡。抑郁、自己的价值、友情、爱,这些像一团乱麻团聚在她的心中,而她正在扯着线头慢慢地把线团一点一点抽出来,把这些黑暗肮脏痛苦咎由自取的想法展现在朋友面前。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眩晕,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摇摇欲坠。她捂住头,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忽明忽暗令人头晕脑花。她扶住讲台边沿,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
她眼前发黑,胸腔发疼。这简直像噩梦一样。她真的应该把这些说出来吗?她真的值得让别人为自己担心吗?她真的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纱由里,深呼吸。”莫妮卡握住了她的上臂。
“你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可以相信我们。”尤里毫不犹豫地抱住了纱由里,轻轻地扶着她坐了下来。
“听我的声音,跟着我深呼吸——一、二、三,三、二、一……”夏树凑了过来,放低了声音。
纱由里开始呼吸。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像搁浅的鱼一样停止了呼吸,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她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开始聚焦。她看到三人以一种别扭的方式凑到自己身边——自己坐在尤里怀里,夏树蹲下的同时把头凑了过来,莫妮卡一手握着她的胳膊一手轻轻地放到了她的肩上。
“你需要暂停一下吗?”莫妮卡的一缕头发垂到了纱由里肩上,“如果这对你来说很痛苦,你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再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人会责怪你。”
纱由里先是清了清嗓子,后是摇了摇头。
“我快要说完了。”她迎向朋友们关切的目光,只觉得心中诞生出了新的勇气。“谢谢你们。就让我一鼓作气地……”
“好。”莫妮卡点点头。“那你要我们保持这个姿势吗?还是像之前那样?”
纱由里稍微伸展了一下身子,感受到尤里的下巴在她的颈窝处,莫妮卡的手隔着衣料传来的温暖,以及夏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粉色发丝。
“就先这样吧。”她感到舒适、温暖,像是经历疲惫的一天后回到家里一样。
尤里调整成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莫妮卡和夏树干脆也坐了下来。
纱由里感觉自己的呼吸频率已经平缓下来了。她放松身体,决定继续。
“说这些……真的很不容易。这像是让我违背自己的情绪把最深处的想法拖出来一样,因为我的大脑和情绪在一刻不停地告诉我‘我不应该这样,这样只会让你们担心我、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纱由里环顾四周,对上了三双认真的眼眸。她闭上眼睛时能听到另外三个人的呼吸声,像是某种锚一样,把她安定地扎在这个拥抱里。她的声音又变得坚定。
“但我相信你们。你们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你们建议我说出这些想法一定有你们自己的目的,也一定会帮助我。”
她最终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
“我……说完了。真的、真的很感谢你们听到这里。我——”
在她说完之前,莫妮卡给她了一个拥抱。
夏树和尤里紧跟其后。纱由里笑了出来,拿手掌胡乱抹尽了流出来的眼泪。
“谢谢你们。我不知道说出来这些对我有没有什么用,但是……”
“我真的相信你们。”她又重复了一遍。
她们几个都沉默了一会儿,沉浸在这个由泪水和温暖交织出的拥抱中。
“我一直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我的情绪不代表我’。”夏树最先抬头开了口。“你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什么情况下都能找到微笑理由的好朋友。你的情绪从来没有代表过你。我们一直会喜欢你。别忘了,如果不是你,我说不定现在都不会加入文学社呢!”
夏树是最后加入文学社的人。她就在某一天抱着她一摞一摞的漫画书,眼睛亮闪闪地出现在了文学社活动室门口。莫妮卡和尤里一开始的态度不算友善,甚至于抵触——莫妮卡是因为对漫画算文学这件事的偏见,尤里则是因为两人思考方式上的南辕北辙。夏树在感到被排斥之后干脆地打算离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能安静享受自己爱好的栖身之处。纱由里挽留了她——她分别和夏树、莫妮卡进行了谈话,促进她们互相尊重,还促进了“每人轮流分享自己喜欢的文学”这一活动项目的形成。她也曾坚定地告诉夏树:“你的情绪不代表你。”她说情绪像是你的室友——它总是在那里,不会消失,但它永远不会是你。她还和夏树说自己的室友格外难缠,名叫抑郁症。
“我……我的感觉也类似。”尤里一开始有些吞吞吐吐,但她的话语愈发坚定,“我很感谢你。你是第一个在现实中愿意了解我这个书呆子的爱好的人,你同时很愿意为了理解自己的朋友并为了让他们感到开心而付出巨大的努力。你觉得你因为这些才有了价值,我也明白这种念头一时半会很难改变——但我们无论你怎么样都会爱你。我很开心你相信我们。”
尤里至今记得她看到纱由里和画满了整张纸的思维导图时的惊恐。那是她刚刚加入文学社的时候——尤里知道自己安静、内向、笨拙、不擅长与人相处,于是她把头深深地埋进了书里。纱由里坐到她身边,友善地想要了解她的爱好,而她近乎欣喜若狂地把自己正在读的深奥繁杂的长篇小说分享给了纱由里。她应该看出来纱由里读这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很吃力的,应该看出纱由里正在试图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来接近她——这种想法在看到纱由里热切地放下思维导图冲她殷切地微笑时达到了顶峰,她出自自我厌恶和愧疚吼了出来并哭出了声。最后纱由里抱住了尤里,两人互相承诺会尝试理解并尝试对方的爱好。
“抑郁症是棘手的、痛苦的。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莫妮卡最后发声。“我保证过你有任何想说的就来找我——这个约定一直有效。说出这些很勇敢、很不容易。你一直给这个文学社带来了很多欢笑,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身为部长在人际交往和平衡关系这些方面远不如你。你为文学社付出了很多,文学社的现在也离不开你。我相信你会越来越好,因为你在鼓起勇气和我们说出这些后,你一定有一天也能够去……”
莫妮卡是文学社的部长,也是文学社的创始人。在她为了招新而焦头烂额、近乎放弃的时候,纱由里走进了文学社的活动室,成为了第二个成员。她们一起积极地画了一个又一个的招新海报、分享了各种各样的点子,也一起畅想了文学社的未来,成为了相当亲近、互相信任的朋友。可她们也一起经历了情绪上的低谷——莫妮卡的完美主义让她一天比一天更焦虑,而纱由里在经历很糟糕的一天后向莫妮卡坦白了自己的抑郁症。莫妮卡向她做出了保证并建议她考虑咨询专业人士。那时,纱由里笑着透过泪水说她会考虑,但这一步对她来说还有些困难。
现在的纱由里感受到了拥抱中的温暖,回忆起了她们四人一路走来的争吵、摩擦、包容、与爱。她想起了莫妮卡与她之间的信任,尤里与她之间的理解,以及夏树与她之间的尊重。
“你猜怎么着,莫妮卡?”纱由里笑着问。
莫妮卡偏头看向纱由里,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我决定去预约专业的心理医生了。就在刚才。”
纱由里推开了窗。
她不经常这么做,因为她这么干之后总是发现自己最后会过于长久地盯着窗户下面的平地,直到脑袋发晕、自己的身体有些过于危险地向窗外倾斜才惊醒。
纱由里推开了窗。她可以从窗户内向外跳下去。
但她没有这么做。
现在下午四点,阳光正好灿烂地照进文学社的活动教室,照到纱由里推开窗的双手以及她的全身,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阳光变换了角度,使那长长的、沉重的阴影变得稍微短了一些、稍微轻了一些。
纱由里发自内心地笑了。
好耶,终于写完了——不知道为什么它的字数比起初稿翻了接近一倍。
和初稿相比,我加了一些前因后果,加了一些动作和心理,还加了纱由里的一次惊恐发作。
总体来说我还挺满意的——就决定是这样了!
顺带一提:
如果你的抑郁症朋友、或是你情绪不稳定、受过创伤的朋友真的想跟你坦白的话,不要选择有窗户的高高的地方,也不要选择有像桌椅这样尖锐的物品的地方。
本文纯属虚构,里面的心理描写和应对方法极不专业;这些人物属于原作,这个故事属于我。
首先是被这个游戏的设定震撼了,作者完美地契合了纱由里的人物特点创作出细腻的语言和心理描写,纱由里像搁浅的鱼一样停止呼吸时读者也不自主的和她一样屏住呼吸,那种真实的代入感让人深深浸泡在文章传达的情绪中(佳作orz
谢谢!我很开心有人会在读过之后对游戏原作感兴趣!
你好会夸(捂脸)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褒义词是夸我的……感谢阅读!我很高兴这个故事能够短暂地为你带来一段真实的旅程!
一个比较好笑的地方:
在原作中,尤里哭出来之后纱由里直接抱住了她然后开始安慰。
两个人都平静下来之后,尤里来了一句:“纱由里?”
纱由里:“嗯?”
尤里:“……你知道未经允许和别人拥抱是不好的吗?”
后来纱由里就在莫妮卡进门的时候冲了上去,停住,然后问:“莫妮卡,我可以抱你吗?”
莫妮卡:?
然后在这个故事里,我让尤里变成了那个在纱由里惊恐发作时冲上去抱她的那个(
不过考虑到原作中尤里确实在夏树惊恐发作的时候抱住了她并进行了完备的安慰,我觉得尤里是不会事后在意这一点的。
P.S.这里的原作是指《心跳文学社Plus》
毕竟在《心跳文学社》里她们完全没有这么亲近(
尤里:“……你知道未经允许和别人拥抱是不好的吗?”!!
有过类似经历
目前身边人大都会在求抱抱之前来一个纱由里同款问句。
“阳光变换了角度,使那长长的、沉重的阴影变得稍微短了一些、稍微轻了一些。”意象用得好呢?
纱由里的摊牌被给足了朋友们的呼应,从身体语言到对白,这就是字数的来源:)我依然觉得有点过于甜美顺利了(山精作为一个文学社团的负责老师直接羡慕嫉妒。喜欢文学的人往往都是闷骚的,友爱也不一定直接表达)不过可以算作圆了初稿里的情境。
“你的情绪不代表你。”这句话作者大大确定不会被有的人误解吗?这样的表述方式似乎在暗示情绪不重要,不如理性重要。一方面,我们可以不 那么 对自己的坏情绪负责(反正它是不理智时的我,不能完全代表我);另一方面,既然情绪无用,我也不要把自身情绪表达出来好了。干脆埋住它。会吗……?
呜呜呜!!是多多理财!感谢您产出如此香香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