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章（二稿）

钢琴家的眼睛不是先天失明的。

那是他和作曲家住进同一栋房子的第三年。因为工作人员的疏漏，他从舞台上径直跌了下去。

当他醒来时还以为是在深夜，忙去叫一旁的作曲家。

直到医生来告诉他，他的颅骨受伤，神经受到压迫导致了失明。

钢琴家没再说话，在病床上坐了半天的时间。

在这期间，作曲家就坐在他旁边，他也静默着，只有再医生护士进来换药时问了几句注意事项。

声音很平静和温和。

钢琴家看不到他眼里的血丝。

他们出院时，作曲家用轮椅推着人。走的有些慢，钢琴家能感受到轮子划过盲道的声音。

他一天来第一次开口，问：“我以后也要通过这些才能走路吗？”

作曲家没说话，等到了家里又扶着钢琴家下了轮椅，甚至帮他穿好了鞋子。

他这才说话，语气像是很轻松，带着温和的笑：“不会，我背着你走。我以前爬山可想背你，可惜你那时候不喜欢我，自己一个人走的可快了。”

钢琴家就笑了。

身在音乐这个行业，他不可能听不出作曲家和自己声音里的腔调意味着什么。

那绝不是轻松的。

他自己摸索着走了几步，只感觉平常熟悉的家具都变得无比陌生，他甚至磕碰到了每天早上都能见到都鞋柜。

他轻声问作曲家：“你哭了吗？”有滴泪砸在外套上，滚烫滚烫的。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在他一旁的人眼中掉出的。

钢琴家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去重新熟悉了这个家。好在没有再次撞伤。

作曲家在他们回来的那天晚上把所有尖锐的东西都包上了角。

钢琴家不再出门，他每日都在家里一遍遍走着熟悉的道路。

但是作曲家每天还是会问他：“今天你要出门逛逛吗？”

钢琴家就说：“不啦。”

他们的语气都很温和。

这段对话已经成了他们每天的习惯一样。

再次坐到钢琴前是两年后。

作曲家把凳子和琴都擦了好几遍，还调了音：“没怎么走调。”

钢琴家就笑了笑，他听到过作曲家深夜坐在钢琴前调音，两年来每两个周都要重新调一遍，当然是不会走调的。

他坐下，下意识的去拿曲谱。

手碰了个空，伸出去手的人微怔，坐在椅子上抿了下嘴。

随后他的手被人轻轻拉起来。

作曲家把那双白皙的手翻了两个面看了看，说：“真好看，就适合弹钢琴。”

钢琴家轻轻嗯了一声，他向来为自己这双手感到骄傲。

钢琴家开始练琴了。

在下午的阳光里，两个人都没有讲话。

钢琴家能感觉到身上暖融融的感觉，作曲家坐在一旁看着他。

直到那声突兀的音律响起。

钢琴家的动作微顿，弹奏停止了。

作曲家轻声问：“怎么了？”

他笑笑说：“不弹啦。”

那人就说：“这么任性啊。”

钢琴家笑着一仰头，有些小得意的样子：“是啊。”

作曲家看了看旁边墙上裱起来的报纸，上面写着：著名钢琴家公然罢演！艺术家是否被时代娇惯扭曲？

这是几年前的报道了。钢琴家当时说：“这个人办的慈善晚宴，捐款全部都卷到自己腰包里了，我就不演，气死他了最好。”

等报道一出，钢琴家就指着那处标题跟他说：“看吧，我不仅不演，我还要把这张报纸裱起来，作为我反抗黑恶势力的象征。”

钢琴家素来有自己的骄傲，所以说不弹了，就是不弹了。

作曲家揉了揉他的头发，琴声就没有再响起来。

作曲家又问他：“今天你要出门逛逛吗？”

钢琴家没有回答他，自己回房间了。

午夜里，钢琴盖被人轻轻打开。

弹奏声在客厅里响了起来，却是闷响，像是不愿吵醒睡梦中的人。

可惜这样的做法失败了。

作曲家靠在门边上，听着钢琴家的弹奏。

弹到白天那个音节时，那道自失明以后变得更加单薄的身影慢慢的俯下了身。

他把脸埋在钢琴上，很快又起来，抚摸了一下琴键，在琴凳上蜷缩成一团。

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下一秒好像就要发出抽泣的声音。

作曲家就走到了他背后，搂着他。

钢琴家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但没有阻止他过来，转身把脸埋在那人身上，那双失去聚焦的眼睛缓缓流出一行泪来，又从开始的抽噎变成嚎啕大哭。

作曲家拍着他的背，还是用下午那句话问他：“怎么啦？”在黑暗中用手去抹掉那人的眼泪。

钢琴家说不出话，哽咽了好一阵，他艰难道：“我弹错音了…就是、弹错了。那个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你给写的…”

作曲家顺着他的发丝，说：“我们大钢琴家也会犯错啊。不过没关系，我们这种写谱子的呆子犯的错更多呢。之前的谱子，我都要改好几遍才能合大钢琴家的意不是吗？”钢琴家刚谈恋爱那阵总说他是呆子，死直男，他就跟在人身后小声辩解其实他是弯的，甚至弯的比钢琴家还要早，不然怎么能追到人呢？钢琴家就训他：“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呆子！”

现在，他没有说你现在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永远了解着对方希望听到什么样的话。

钢琴家没再说话，就抱着人哭，把眼泪都蹭到那人的衣服上。

哭到最后，就是两个人都接连在琴凳上睡了一宿，早上起来腰酸背痛的。

钢琴家想要去洗澡，顺便把皱巴巴的衣服换掉——他现在已经能自己洗澡了。

作曲家就说：“你先等等。”就跑去了房间。

钢琴家说：“怎么这样啊…我要洗个澡还让我等。”

他们都没有提昨晚的事。

作曲家匆匆赶回来，把什么东西往钢琴家手里一塞。

钢琴家张了张嘴，用手顺着材质特殊的纸张摩挲过去。

摸到了凸起。

他没有说话，颤抖着手继续摸。

盲文他这两年是学过的，包括里面的音符。

直到一卷完整的曲谱出现在他脑海里，他方才停下。

作曲家就在旁边看他。

钢琴家瘪了瘪嘴，声音有些发紧：“你又要让我哭是吧？看我眼睛不够肿？呆子。”

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提到自己的眼睛。

作曲家就问他：“那我们的大钢琴家还满意吗？不满意我可以改的。”

钢琴家笑了，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他问作曲家：“今天你愿意陪我出去逛逛吗？”

阳光从窗帘映进来，作曲家带着笑意回答他：“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