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今日老去。

 

建议歌曲:《漠河舞厅》。

他失踪了。

从杜桥镇来的那老婆子还在絮絮叨叨:“你说俺们村那娃子,怎么这么轴!三九寒冬里大雪天,非要去给他看上的姑娘送礼去,路上怕是让风刮倒了,再没爬起来。可怜呐!他家里人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着,可惜一个俊后生!”

她的心脏如同坠入阴暗的井底,浑身冰冷,在春风里战栗着,泪水止不住的盈上来。风沉默着吹过去。

正月十五,家中酒席正热闹,他也喝了几杯。正月十六是她的生日,倘若今晚出发,翻过山去找她,就能在正月十六的早晨递上礼物,给她一个惊喜。走出家门,冬夜的冷气扑面而来,好在天还晴朗,也没有风,月光水一样的空明。他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快速行出村口。

后半夜气温骤降,寒风呼呼的吹起来,浑浊一片的天空隐约能看到漆黑的云雾。不一会儿,他感到脸上一凉——一片雪花。下雪了。

雪下的愈发猛烈,雪花如冰凉的刀在脸上割开细小的伤口。他顶着裹挟雪片的寒风奋力的蹬着车子。沿途没有村庄,没有灯火,只有连片的、黑漆漆的田地。他的脸被冻的麻木,手已经冻僵,难以握住车把;刚才还发热的头昏昏沉沉。蜿蜒的山路上,茫茫风雪掩盖了歪歪扭扭的车辙印。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见到他。第三天,还是没有见到他。

“银铃!快别看了,老师喊咱练舞!”秀兰站在舞蹈房外头喊她。

她赶忙转过头去,竖起食指放在唇上,一边小声说:“知道了。就来!”说着,一边轻轻挪动脚步离开依靠着的门框,只是视线还粘在那扇半掩的门里——门内是男子歌唱班,带着金边眼镜的老师背对着门口,正领着几名男孩子练唱歌。男生们年纪有大有小,最大的有20岁了,个子很高,穿着像模像样的黑西装,身影挺拔的像窗外的白杨。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映出方形的光影,空气中飞舞的灰尘隐约闪着金光。那男生在一片晨光里朗声读着歌词,她在门缝里悄悄的看着。阳光披在他的肩头,却好像也照在了她的心里。翻页时他不经意抬头,正好与她对上眼神——她吓的拔腿就跑,跑到舞蹈房的时候脸颊还是热的,脸上带着小姑娘羞怯而甜蜜的笑容。

漫长的冬日终于过去,阳光一日比一日温热,文工团楼下的桃树梨树开了满枝的花。银铃跟着几个一同练舞的姐妹,从桃花下走过笑语盈盈往食堂走,粉红的花映的脸也红扑扑的。食堂大门刷了新漆,厅里也贴了新横幅,左边一条是“节约粮食”,右边一条是“倡导自由恋爱,鼓励追求幸福”。银铃昨天忘了带饭钱,赊了一笔,今日急着去还上,便让秀兰她们先去盛饭。只是等她回来,秀兰对面的桌子端正的摆着一盘盛好的菜,一小碗汤。她心有灵犀的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他面上带着笑容,向着她微微的一点头。旁边秀兰几个便闹她,“去年冬天才跟那谁说上话,过个年去,开春就知道疼你,给你盛饭啦?”旁边几个姑娘嘀嘀咕咕的笑,她也跟着笑,嘴角有桃花绽放,心里暖的要冒出小泡泡。

吃完饭,秀兰她们去洗手,银铃赶忙从盘子下拿出压着的一封信来,揣进怀里。晚上训练收工,她在小屋里点一盏油灯,在灯下一字一句的看。他抄写了一首诗送给她: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短短的四句话,她翻来覆去的看。外面正有月亮升起来,皎洁的光从窗台铺到地面。

春天过去,夏天明艳艳的到来,暖风满含倦怠。田野上红的黄的的花热烈的开着,他摘了野花别在她的耳边。树木枯黄、硕果飘香的季节,生产队为了调动大家的生产积极性特派文工团下乡义演,这是她第一次登台。她去城里买了一条红绸布舞裙,裙摆宽大,滚边绣着金线,领口镶着金亮片,还绕了一圈细碎的红珠子。她在台上跳舞,他在台下看。舞台两角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上,也照在他的心里。

春华秋实,一年又一年。1983年的冬天,年关将至,他要回他的村子过年。临走时他笑着对她说,好好回家过年,过完十五便来找她。

一片漆黑,柜子上的钟表“咔、咔”的响着。眼前那样鲜活的夕阳、稻田、野花和许久未见的他,都淹没在黑暗里。

她曾无数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

钟表一步一步走过去,有什么东西轻轻划过脸颊,像极了他的手抚过。她连忙捂住脸,却摸到一片温热的泪。

她透过眼前晃动的水波,愣愣的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远处高楼的一点灯光和细碎的星子镶嵌在夜幕上。她喃喃了一句:今天是正月十六呢。

约莫是到了整点,老式钟表“叮”的响了一声。她忽然回过神来,拧亮了台灯,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皮筋束住头发,踩上拖鞋下床打开柜子,踮起脚,从柜子最上层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包袱,然后放在床上,解开上面的绳结。布料一层一层展开——一条红裙。领口镶着红亮片,层叠的裙摆绣着一圈一圈的金线。她望着红裙,眼里闪过的是另一条裙子的模样——金亮片,红珠子,金线,红绸布底。灯光下,她的眼里有细碎的光芒。

她来不及叠好换下的睡衣,将红裙套在身上。这条很久之前买的裙子对她而言已经太过细瘦,背后拉链只能勉强拉到一半,她急忙去柜子里翻找,找到一件白棉布的开衫批在身上,遮住背后的狼狈。出门时她选了唯一一双略带鞋跟的皮鞋,甚至没有带钥匙,便匆匆的推门下楼了。

她在楼下的花园里找到一片空地。花园里花朵早都凋落了,只有冬青还透出翠色。北方冬夜的寒无声的浸透皮肉,渗进骨髓里。她无暇顾及——心上人要欣赏她的舞姿,她怎能推脱?

她站定在空地上,循着陈旧又鲜活的记忆,慢慢的张开手臂。然后略向前俯,左脚点地,向后仰,再转身,裙摆抖动着展开,像烈烈燃烧的火。她一手提住裙摆,另一只手高高扬过头顶,又忽地倾身,急急向前走了三步,两手缓缓抬起,脚尖点地,双手在空中划过圆满的一圈,再躬身落下。她如一朵生长在漫漫长夜里的玫瑰,独享绽放时极致的美,和花瓣撕扯花苞的疼痛。

她旋转着,舒展着。风吹过,正如舞台上的厚重的幕布拉开时发出的摩擦声。那是1981年的秋天,他在台前嘹亮高歌;她站在他身后为他伴舞,面对着千百人,眼中却只有一人。歌曲唱完了,他转过身邀请她到台前来谢幕,灯光下他身姿挺拔,风华正茂。她又想起天晴日暖的夏,金灿灿的麦田一望无际,天空湛蓝的透亮。他们牵着手在田埂上奔跑,他在一棵大树下站定,紧张的手心直冒汗,要跟她表白。结果话没说出口,两个人都笑了。她在漆黑的冬夜里跳舞,心里燃烧着温暖,眼前一片绚烂。

月亮自云中轻移莲步,半遮面容,从云层的缝隙里滴下一束清幽的光。她向着月亮的方向屈膝再站起,点起一只脚,挺起胸膛,仰面向着天空,左手向后平平的伸展着,右手环在胸前,像捧着满怀月光。红裙如扇,裙摆上的金色丝线在夜风里不住的闪动着。这场无人欣赏的舞蹈终于走到尾声,她的动作愈发激昂,步伐也愈发有力,只差最后一个舞步,便可以完美结束这场来自青春的舞蹈!她微微弯曲手臂,像是要拥抱或抓住什么,同时肩膀发力,抬腿向后转身同时跳跃——这是独属于她的结束动作,裙摆飞扬,佳人舞姿绰约,仿佛又回到青春年少,文工团舞台上翩飞的靓丽身影——

脚踝突然传来钻心的疼痛。眼前的世界有一瞬间的倾倒,沉重砸向地面后归于平静。她看到了月亮,明晃晃的、饱满的圆月。月光倾斜下来,冰凉的贴在身上,她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她不由想到,那个夜晚风雪中的他,也是如此的寒冷无望吧?

她喃喃的问:“你看到了吗?我给你跳了舞,你看到了吗?”

静了一会儿,她说:“我很想你。不过,别再来找我了…”

万籁俱寂。月亮静静的看着她眼眶中泪水漫延。

1983年,他失踪了,留下她。

后来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时正赶上文工团要迁到城里,她跟家里谎称要跟着文工团学舞蹈去,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家。她走了很久,走到城镇边缘的乡村,找到一间废弃的土屋,搬进去住。只有秀兰还记得她,秀兰心善,经常接济他们母子俩。1986年秀兰结婚,一年后离开了这片土地。再后来,儿子长大了,去大城市读书工作。她也跟着去了,从低矮的平房进入高楼大厦。

……那都是往事了,不提了。她想。

她从花园冰凉的地板上起身,寒风穿透她单薄的身躯。她冻的走不稳路,扶着栏杆艰难的回答家中。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身烧水、煲粥。然后把帆布袋子放在门口。天亮以后她要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去儿媳妇家送孙子上课,再回家去准备午饭。儿子工作很忙,几乎不怎么回家。她怕儿媳妇委屈,处处细心帮衬着。他给了她4年的惊艳,以及半生的悲痛和辛劳。

起身出门的时候,她还是心绪未平,仿佛这个朴素内敛的李淑梅关住了青春大方、敢爱敢恨的银铃。走到菜场上,她正低头跟老板询问菜价,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唤:“银铃!银铃!”

她缓缓回过头去。——是李秀兰。她穿的很洋气,带着兔绒的帽子,身边跟着她的丈夫。

那天她们聊了很久很久。最后她鼓起勇气对秀兰说,自己昨天梦到了他。梦里他想看她跳舞,于是她就跳了。只是跳完舞发现,一厢情愿的舞蹈没有人观看,只有她被寒冷贯穿了身体。秀兰说,你得放下他,因为他改变了你太多。“咱俩一晃二十年不见,”秀兰感慨,“我有时候还想着咱们年轻的时候,你跳舞跳的最好了,李老师说你身上有股‘劲’,多么精神!刚才一见你,我都没敢认——变化太大了,你身上那股力气不见了。”

她怔怔的听,是啊,属于银铃的青春的力量好像已经被悲痛,被时间,被岁月磨平带走了。

青春不在了。可是银铃还在呢。

尾声

半个月后,儿子回到家。他带来了好消息:之后他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市内,基本能够每周回家照顾妻儿。李淑梅在儿子回家后的第三天清晨买票回到故乡,去文工团的旧址看了看,去临近的街上逛,买了一身新衣服,又挑了一条红裙。东李村已经返修过,不过她儿时的家还保留着。她拿出自己的大半积蓄,将旧屋翻新,又辟了一小块新田,种棉花和稻谷。晚上她出门散步,月亮升起来,照在田埂上。她觉得月光好像变的温柔很多,银晖带上淡淡的金黄。大概,当时的月光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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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评论了“月光今日老去。”

  1. 最终还是适当改了一点人设,比如李淑梅的儿子,比如她究竟认不认字。
    从下午写到晚上,写完感慨良多,我笔下的几千字竟是一个人的一生。我想起很久以前写过的一句形容写作的话:灵魂站在街角看世间,我站在他身后记录别人的悲欢。
    大概还是有很多不足,还有可以修改的地方。不过因为写的是在好累,还是希望有人夸夸我(手动狗头

  2. 从初春到初春,生命画了一个浑圆的曲线。故事好像时空线上的音符,跳跃腾挪,最终归于平静。跟初稿比较,修改稿(深夜起舞的)动机被给足,故事层次清晰,完整?
    不过,别再来找我了…”有点出乎意料,似乎看出了人物的倔强。从这里到结尾有一点编织的痕迹,邂逅秀兰同时儿子突然改变工作性质让人觉得巧合。有没有更巧妙的叙事方式?
    舞曲是什么?建议给它个性化处理。
    也许这里面有她和他独特的呼应之处。
    还有,我觉得舞曲里可以有旋转动作。比上步、扬臂等更有画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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