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

真是倒霉透了。我只停下看了一眼居然就被卷进这种史诗级的大麻烦。肯定是那个人搞的鬼,那个每次带着那种可恶的笑看我,假惺惺来上一句“哟,这回碰见啥好玩的没有”的人。这都什么人啊,但生活中往往正是这样的人占据着主导地位,学生时代最受宠爱的同学乃至现在的垃圾领导,全都是这种货色。

当时发生了什么来着?啊,是我在游乐园里闲逛,无意间瞥到一个坐在树上的人。很奇怪吧,怎么会有人穿西装爬树呢?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多看两眼,我也不例外。他突然笑起来,眨眨眼,我就被拴在游乐园另一头的设施上被弹力绳拽着蹦了。几个世纪后,简直能默写出游乐园俯瞰图,旁边的小孩秋千才只荡了五下。我终于落在地上,腰间大腿手臂上却毫无安全绳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存在了吗?”我暗想,随即走到秋千前,露出最为拿手的夸张表情:“长颈鹿!有长颈鹿!”然而小孩目不转睛,仍安心荡她的秋千。即使是意料之内,发觉自己能够隐形也让我大吃一惊。

随后我察觉到自己走过一段奇怪的路,径直掉进别人的身体里,睁开眼睛。天啊…原来我刚才一直透过自己的眼皮看东西吗?无论如何,我决定称落下的过程为降临。


吵闹,人声鼎沸,冰块与玻璃杯碰得叮当作响。

“我那同事真够混蛋的…”一个女声叹了口气,“唉,不说了。灯灯,你该还挺顺吧?”被称作灯灯的人停下握着玻璃杯在桌上画圈的手,抬眼露出与学生时代别无二致的笑,他的狡黠未改,但却掺了些无奈:“也就那样过。偶尔能打点游戏、看点动画,但也就那样过。”“可不是嘛,也就那样过,”我开口,“我家也是,小孩得了点小病,大家都给搅得心神不宁。”

一时间大家都不作声。静像块滑进水中的冰,无色无声地从四周汲取温度,只有扭曲的光线能够证明它的存在。柠檬黄的吧台氛围灯和它回旋曲折的光作伴,只笼罩在我们身旁。

“毕竟还是好起来了。你那时候可真是连轴转,忙得脚不沾地,唐。现在也有空出来一起聊聊。还是好起来了的。”她宽慰我。“这时该说什么呢,为我们的生活干杯吗?”我明知朋友们都最烦这话,抱着看热闹的想法如此问道。果不其然,灯灯先忍不下去乐了:“什么玩意啊。”“饮料都堵不住你的嘴。”她笑着呛我。


明亮的教室,明亮的光,三五成群在桌边静默着奋笔疾书的学生。

“10-3你写的什么中间体?”同桌用胳膊肘捅捅我,“傅克”一类不大明白的话从我口中滑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教室嘈杂起来,或悲叹,或惊叫,“唉,我排序只对了两个…”“结构对了!”之语不绝于耳。共享思维也不能让我跟上他们讨论的速度,但汹涌而真切的感情能够被感知。

班上最开朗的姑娘死死盯着苍白的灯,仿佛双眼不会被刺痛。少顷,她转过头来,挤出一丝苦笑,轻声道:“羊羊,我大概该退役了。”她的痛或许和我不太一样。无数个夜晚里长明的灯光不能催人上进,毅力薄弱耗空了本就不多的天赋,一次又一次挣扎和失望早让今天平庸的成绩板上钉钉。平庸的我带来平庸的结局,像儿时长久未愈的擦伤,粗糙又寻常,仅在将要忘却时带来刺痛。她从来勤奋得吓人,赛前满载希望,像只满满当当的船。“啪”,倾了满湖月光。太突然的痛更像割伤,尖锐又咄咄逼人,一面随神经传向大脑,一面以粘稠的血珠刺伤眼眸。

另一边人们扎堆吵闹,商讨接下来该报哪些课,也叫嚷着要去吃冰激凌。

我们看着窗外的蓝天和红跑道出神。

我郑重其事:“祝青阁下,我要从你手中夺走课内的第一名。”“放马过来,”她扬起笑,“你必不能得逞。”


降临许多次,这样长到别人身上的体验经历了不少回,每次睁开眼睛都身处不同的身体之中。经历浩瀚纷杂,遇到的问题也包罗万象。我好像既是旁观者,又是局中人。甚至习惯了每次结束后游离出来变成透明人,闭着眼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穿过专用的地下通道奔赴下一场。唯一不适应的是结束时如大梦初醒,胸口发紧,感觉心脏刚刚跑出去跟谁自由搏击一样。

恶作剧、恶作剧,能操控别人的灵魂,大概能算做神明了吧,怎么偏偏有这样一个爱好。“擅长捉弄人的垃圾神。”我在心里骂他。我最讨厌疲劳,这人甚至不给我一点喘息的时间。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是一只猫。向下看去,我怎么没有脚啊?下面甚至连地板也没有,只有轮廓大概呈椭圆形的白色长毛。“你来了,不要动。”一旁坐在办公椅上的神明睁开一只眼睛,这样对我说道。呃可能是人走不好会掉下来?能替我着想可真是谢谢他了。可我不能回答突然好心眼的他。因为猫不会说话,说话就会露馅,而我不可以露馅。

搞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我蹲在半开放式办公室工位间的隔板交叉处。“每个格子分得四分之一个我,”我想,“坐标(0,0),平面晶胞,每个角都该有一个我。”

可是一只猫能经历什么呢?他趁没人告诉我:这次的任务就是什么也不做。

我就这样当了几天办公室猫,路过的人都会来摸摸我黄白相间的毛。他们或许知道点真相,也或许不知道。我看着他双线作业,一面以常人形象正常工作,一面处理我的降临及其他的一切造成的错误。原来神明大人平常会伪装成小职员,完全出乎常人的意料,但别人大约更想不到他竟是神。我于心不忍,常帮他整理那些时间悖论:“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早点放了我肯定没这么多困扰。”“猫不会说话,”他提醒我,“况且这些都是有用处的。”

即使有用也不会单单选了这样平庸的我,怪神肯定在鬼扯。他这时看起来很亲切,奇怪,之前明明是爱捉弄人的恶劣神明。最后不知为何得到离开的许可,曾求之不得的事却变得有些难以接受。走时他看着我笑:“要走了啊。”对,要走了,于是我告别他。


每次重来都要经过地下通道,或许是复活点。只有不能被观测的人才需要这样一个通道,因此我从来一个人走过。

这次不太一样。

来时两个模糊的影在前面走同样的路。

复活点处多出几张有点蒸汽朋克的沙发,生锈的管线螺母弹簧和五颜六色的老旧塑料接头全都暴露在外,按下开关还会喷出白色的漂亮蒸汽。小鳄鱼爱洗澡。没见到什么织物,但坐上去却意外地软,所以我叫它软沙发。坐下去后白色蒸汽突然疯狂溢出,管子末端边喷出气体边疯狂摆动,是几条微型恶龙。我吓坏了,陷在当中无法抽身。朋友在一旁狂笑不止,指着我前后晃她的脑袋,但还是帮着忙把我拉出了沙发。

后来有人推门而入,面孔熟悉。“他怎么也在这啊…”我扭头对身边的朋友讲,随后意识到她也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的名字,更不知道新来者是谁,只凭多次降临锻造出的直觉与他对话。“谢秋怎么没跟你一起,”我问他,将一个奇怪的名字脱口而出,他笑而不语。

 

我突然不明白事情的走向,只好盯着软沙发发愣。

名字,一定是很重要的信息吧。想到这里,脑海突然清晰了起来:我的朋友叫祝青,后来者是李灯遥,那么那两个模糊的影子一定就是唐亿和吴杨,我降临的其中两个坐标。那么谢秋是谁呢?

“灯灯,谢秋是谁啊?”我问李灯遥,随后目睹了匪夷所思的表情在他脸上蔓延开来,“谢秋就是谢秋啊,你认识的。”我意识到他们怕是帮不上忙,继续盯着软沙发。猛然发现沙发背面的管线缝隙里插着一块太新的金属片。深紫色的表面上流转着光,这光似乎在暗示我它才是最终答案。我费了些力气才将它抽出,看着沙发颤巍巍地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一样。

怀着对沙发的歉意,我摆弄一会,终于滑开它,露出刻了字的夹层:

“那些都会有用处的。管线错结的沙发会崩解,只要钥匙被找到。       ——谢秋”

 

我全想起来了,谢秋是中学时能让所有人开心起来的那个人。

我仍不全懂那些话,也搞不懂谢秋究竟在干什么,大家甚至已有十年没能联系上他。我只知道地下室外有明亮的蓝天,觉得什么也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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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评论了“降临”

  1. 她从来勤奋得吓人,赛前满载希望,像只满满当当的船。“啪”,倾了满湖月光。
    ↑喜欢这个描写!

    很喜欢变成猫与神明大人对话那一段,叙事有行云流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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