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现实之间
“我做了一个梦。”
(一)
睁开眼时,轰击声如惊雷般炸响在耳边,夹杂着最凄厉不过的尖叫与哭号,抓挠着耳膜。我下意识想捂耳朵,却被一只手钳住了手腕。我抬头,看见母亲的脸,发丝凌乱着,颊侧沾着灰尘和血污。
她急急开口。“你怎么——”
你怎么在发呆。你怎么还不跑起来。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没有说完的话具体是哪一句,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一颗子弹从左后,击穿了她的脖颈,温热的血溅了我满脸。母亲的身躯倒下来,带着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和未散的余温,笼罩在我身上。
我呢,我还僵愣着没动。
大脑丧失了一切处理信息的能力。在那几秒里,世界按下静音键。炮弹声,射击声,尖叫声,都远去了。天空像劣质拼图似的,一块块坍塌下来,揭开无边无际空洞漆黑的虚无。
我想,我没有妈妈了。
(二)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说多少遍我也不想听!学习是我自己的事,能不能不要总是干涉我?”我站在书房门前,和母亲对峙着。
“你也知道是你自己的事?那你就不能上点心?”近乎苦口婆心的话语之下,压抑着母亲的怒火。
而在“独立意识”的疯狂叫嚣中,我丢下一句“不用你管”,就甩上屋门进了书房。
门前,母亲的脚步停顿片刻,才无言远去。
又是这样。
门内,我趴在桌上,脑袋埋进臂弯,体会不到任何“胜利”的快感,只有无尽的烦躁。我厌倦了这样无意义的争吵,厌倦了青春期和更年期的对决。
(三)
再睁开眼时,视野中最多的是废墟,远远近近的坍塌建筑物上石块散落堆叠,掩埋着一块倾倒的广告牌。还有倒下的栏杆静静趴在地上,几簇火焰在燃烧,空气里弥漫着焦糊气味和细小的粉尘,让我忍不住呛咳。
我拔腿向前跑去。跑到哪里去呢?不知道。但我仍卖力地跑,好像没有风就要窒息;气流拂过颊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压抑得快爆炸的心脏透口气。
不知跑了多远,脚下一滑,跌在了碎石块上。我看着膝盖上血液蜿蜒而下的伤口,却感觉不到疼痛。
瞬息间,刻在灵魂上的恐惧与对活下去的强烈渴望再次挣扎着冒出头,支配着我颤抖的身体,牵引它站起来、继续向前奔去。身后飞行器发出粗暴的低吼,投下燃烧的炮弹,我拼命地奔跑,几次感受到爆炸的热浪快要燎上后背。
可我还没死。于是我继续跑。
(四)
打开手机,看到热搜的话题是关于前几天爆发的国际战争。
不光是网上,群聊和朋友圈也在纷纷讨论。我其实不太懂所谓国际政治形势云云,更懒得掺和那些关于战争性质的不休争论。
正看着,好朋友私信甩来一条链接,也是战事报道。“你看这个了吗?真吓人,居然说打仗就打仗了。”
“能没看到吗,微博都爆了。”
“哎还是别看了,多影响心情啊。跟我们还没什么关系。”
我愣了一下,却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是啊,好歹没打到家门口来。我跟我妈这旷日持久的家庭战争可是火烧眉毛了。”
对面发来一个小狗狂笑的表情包。
(五)
还没睁眼,喘息声先唤醒了听觉。我花了几秒钟,意识到自己在奔跑,具体些说,是在逃命。
急促而破碎的气息从肺里挤出来,我简直喘得像个破风箱了,却还是盖不过如影随形的爆炸声。一声,又一声。
我埋头冲入一条街巷,它狭窄,昏暗,曲折,破败。两侧的楼房高得遮天蔽日,看不到屋顶在哪。身处狭小的通路,两边的墙面都在向我挤压过来,头顶上还有不时落下的带着火焰的石块。我以反重力的姿态飞檐走壁,脚踩旧楼房的砖墙,身体平行于地面,速度不减。
冲出巷口的一刹那,却没有久违的温暖阳光,笼罩在头顶的仍是战火的阴云。
我的心淹没在潮水似的绝望里。
(六)
“咚咚。”母亲的敲门声,是开饭的信号。
我坐在饭桌前,沉默地扒饭。电视里放着新闻,真巧,又是那场国际战争的报道。我正想留心听伤亡人数,母亲就开了口。
“看看,你有多幸运吧。人家打仗的时候,哪还有学上,连住都没地方住,饭都要吃不上咧。”
我沉默。
“所以别一天天还不知足了,你还要跟谁比呢?要么就是看我们这一辈小时候,那会儿——”
“有什么好比的?要不然也把我也扔到战场上去?”我的声音出奇地尖利。
母亲愣住了。
我撂下碗筷,揣着一肚子愤懑,回了卧室。
早早洗漱完,我躺在床上,逼自己入睡,好像这样就能逃避掉那些不知如何处理的矛盾。
(七)
睁开眼,我站在中心广场。原先地标性的雕塑,现在碎成了一摊,早没了形状。地面上布满蛛网似的裂纹,丑陋至极。
我看着这里,总觉得熟悉又陌生。是不是在什么时候,也曾有小朋友在蓝天下自由自在地放飞风筝?也曾有亲昵的恋人在夕阳下拥吻?是不是,也曾有人牵着我的手在喷泉前留下合影?
我忽然迫切地想看看,看看现在这世界究竟成了什么样。于是我攀上幸存的高台,极目远眺。
哦,果然是这样啊。
我站在高台上,一眼就望到了天空的边界,望到了世界的尽头。目光所及之处,是这座几乎要湮灭在炮火里的城市。天是灰的,空气是刺鼻的,风是带着灰尘的,而疯狂的轰炸和射击还在继续。
我几乎要以为自己麻木了,如果没有滚烫的泪水从脸颊滑落。视野越来越模糊,天与地都混合在一起,像调错的颜色,污浊不堪。
我不愿再睁眼看。
纵身一跃,风里是解脱的味道。
(八)
脸旁的泪痕还没干。
我坐起来,直愣愣地看着床前的母亲,像是很久没见。
“做噩梦啦?”她的手轻柔地抚过我的发丝。
我想说,是噩梦,梦到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梦见你丢下我一个人了。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哽在喉间。
于是一言不发地把脸埋进她怀里,是熟悉的体温和金纺香味儿。
对不起。
还有,我爱你,妈妈。
(九)
后来,我在文学社的墙上看到这样一首诗。
她说,主啊,你提着子弹,在深夜与白昼之间,在酷热与阴雨之间,在生与死之间。
她说,请拯救我们的同胞免于死亡。
在梦与现实之间——
我的梦境,又是谁的现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