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神站在教室之外-改后稿

下课的时候走廊里人来人往，我避开人流挑了个僻静角落，背靠着墙壁，从包里掏手机。按亮屏幕，上头明晃晃的三条消息，最顶上是我妈发来的：“你想干什么？放学赶紧回家”。删掉，下一条。第二条是：“你关注的博主更新啦！点击查看…”删掉，下一条。下一条似乎是个新闻，加粗宋体字写着“痛心！一男子竟将亲生孩子关进吊灯…点击查看更多”。这条终于吸引我点进去。

新闻很简短，大概是说一个父亲因为自己的孩子太笨完不成作业，气急败坏之下将孩子绑在了吊灯上。还有一张配图，那孩子看起来也就小学1年级的样子，从灯上被放下来时已经哭的面容不清，地上扔着课本。

如果说愤怒是升腾起来的烈火，那么悲哀是柴草燃尽后的青烟。我想笑这事情的荒诞，后背的书包却越来越沉，坠得我站不稳，想要顺着墙坐下来。

头顶突然闪过白色的亮光，我条件反射的抬头看——一个形状很有特色的灯。应该是我的后背不小心按到了墙上的按钮，才把他弄亮了。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一声啜泣，来自灯的方向。很轻，很短暂，像一只鸟儿跳过树梢。

我突然就想起了新闻里那个孩子。

于是我再次抬头看向灯。灯像一朵倒吊的玉兰花，花瓣舒展而透明，灯光透过磨砂玻璃质感的灯罩，慢慢的浸出来。只是一行黑体字粗暴的破坏了灯的美感，让一盏美丽的吊灯，变成“勤学灯”。灯被长长的电线牵着，末端被金属扣牢牢栓住，静止在原地动弹不得。我走过去敲了敲灯罩，踮起脚靠近灯仔细听，没有啜泣声。只是灯的内壁有一滴水珠，像一滴泪划过脸颊那样，顺着玉兰花瓣的纹理落下来。

我努力的靠近灯壁，敲了敲灯壁，试着问：“有人吗？有人被困在灯里吗？”

灯轻轻的上下晃动了一下，突然亮了——暖黄的灯光，像是古代点着蜡烛的纸灯笼，莹莹的。花瓣上浮现出一行字，古体行书的字体，像是刚刚写完，笔迹还有清水晕开的痕迹。他说：“请君为我解疑。”

接着灯上浮现出问题：“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这应该是个古代的数学题。我急忙掏纸笔来算，突然发现灯下面多了一张纸条，细麻绳系着它从灯的中心垂下来。于是我盘腿坐下来，把书包放在腿上充当临时书桌，把纸条拽到我面前当草稿纸潦草的写了几笔，在纸条右下角写了答案，用笔圈起来。放下笔的那一刻，纸条卷起来，牵引它的绳子飘飘忽忽的向上收，纸条在愈发明亮的灯光里慢慢的熔化了。

灯上出现了新的问题。“‘耽读玩市，寓目囊箱’之下句为？”

这句我读了三遍也没回忆起来是哪一篇学过的课文里的，只好求助百度——原来这是千字文里的句子，下一句是“易輶攸畏，属耳垣墙。”我把这句一笔一划的写上去，纸条又在灯光里熔化了。

后面的问题越来越难，变得复杂而冗长，夹杂着我不认识的繁体生僻字。我把翻译软件、百度、搜题软件挨个用了一遍，依然没理解题干的意思。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好在纸条上一遍一遍写“对不起，我看不懂。”最后一张纸条被绳子牵着再一次上升，升到一半的时候灯光闪烁了三下，然后突然灭了。绳子“啪”地断开，纸条掉在地上。

我面对着熄灭的灯愣愣的站着。我尽最大力气垫脚，将嘴唇贴近灯，问他：“你还在吗？抱歉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有没有什么其他方法救你出去？”

我又去按了墙上的开关。楼道里的所有灯都亮起来，不过这次是清一色的白灯光。我又关上，再按开，还是白光。就这样尝试了三四次，依然没能让我面前的这盏灯再亮出温暖的黄色灯光来，也再没能见到纸条、细绳子和灯上的谜题。

他再没有说过话。

天暗下来了，灰蓝的天光从窗户倾斜进来。灯静静的站在一排同样的灯中间，身披同样的光。或许世上只有我知道这灯里有个被困住的灵魂，他曾向我呼救。只是灯最终灭了，我没能救他。

我顺着墙坐下来，将头埋在膝盖间，头发散落下来遮住眼眶，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我妈打电话来，我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喊，质问我为什么还不回家，为什么故意不写考卷，为什么和老师顶嘴。我像误入了哪个无良编剧写的电影，成为了最凄惨的底层人物，一夜之间所有的不幸如同雪花一般轻巧的飘下来，把我重重的压成一张纸片。

我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家是钩穿我脊梁的枷锁，我在他面前匍匐着、低着头，努力奋笔疾书着。我的家人从未打过我，但是他们像是得了怪病的偏执狂，只有看到我乖乖的埋头苦学才会感到舒适和安心。倘若我想要喘息，想要放松，便会有两个名为“父”和“母”的人，用刻满爱字的钢鞭抽打我的心脏；若我想要逃离，想要解释，便会有两个名为“祖父”“祖母”的人，用言语的钝刃一点一点剜去我的皮肉。对我而言，学习是疼的。那个被父亲绑在灯上的孩子，和刚才灯中那个期盼答案的灵魂，也一定是疼的。

走廊里有保安经过，他催促我尽快离校。于是我走出了教学楼。外面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有点类似那盏灯的光，是淡黄色的。我曾试着用反抗来拯救自己，比如今天的不写考卷，但显然无比失败。不过救出一个灯里的灵魂，要比拯救自己简单些吧？

我终于还是回到了家，晚饭是一顿批斗。他们终于骂的累了，也劝的累了，让我滚回屋反省。我趴在桌子上，顺手点亮了我的台灯……我的台灯？

我的台灯。他兢兢业业的陪伴我学习，目前已经在我书桌上蹲了三个年头，和笔筒、书架一样，彻底融入了我的生活。我对着它发光的灯管，像孤独的旅人对着他的猫发表人生感慨一样，对着我的台灯输出生活废料。等到我倒完苦水，突然发觉灯光变暗了，变成我下午遇见的那种，暖黄的光。

我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灯光倾泻下来，最中央的灯管上降下一段绳子，绳子上系着纸条。灯上终于浮现了问题，“鸡兔同笼，共有45个头，146只脚。笼中鸡兔各有多少只？”我快速计算了一遍，又用软件检验一遍，确保无误后看着纸条在灯光中熔化。在回答了若干问题后，我写了一张纸条，问他：“你为什么在灯里呢？”，和上个问题的答案一起挂在绳子上。它空气里停留了一两秒，也熔化了。

台灯暗了很久才亮起来。

他看起来很不情愿，浮现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有大有小，上下也不对齐。他说：“我写不完作业。我妈妈说我这样的小孩就要住在灯里，写完作业再出去。可是我不会写。”

没有写完作业的孩子们要被放在灯里。只有人们解答他了问题，帮助他们完成任务，才可以回到自己的来处了。

我替我的台灯回答了所有他的疑惑。于是他的灯光慢慢的暗下去，一抹温柔的暖黄色从敞开的窗户里飘出去，上升，深入到茫茫的夜空中。然后台灯恢复了正常的米色灯光。

我想，我救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将去往何方，不过，他不用被困在方寸之间了。

我看到了架子上的学案。我拿出记作业本，勾画出要写的页数，然后动笔。

我大概不会被困在灯里，所以也没人救我。不过我若是多学点东西，就能多救出点灯里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