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赵雯是我妈

苹果

形体：一个各面膨胀的圆柱体，和中指一样的高度和宽度。上端和下端光滑地凹陷进去，在最低点分别是一个短短的柄和一个萎缩的花萼之类的植物器官，它们都很迷你。“上面”和“侧面”的交界处有一个非正常形成的小坑洞，垂直地下去，透出里面的黑褐色。

颜色：红色是最主要的颜色。紫红，品红，比樱桃淡的颜色，橙粉，鹅黄，绿褐，黄绿，黑紫，灰。鹅黄色和土黄色的麻子错落在红色的底色上，而这红色的底色也并不均匀。更深一点的、边界错乱的深红条纹从上端的凹陷点开始——这时还是细的，到侧面中部宽阔起来，再到下端的凹陷点收束，它们是苹果的经线。经线之下，到处分布着隐隐的深色毛细血管、红色和黄色的毛孔。和人一样，苹果是由一个个点状的细胞和毛孔拼起来的。

触感：光洁，但不够光滑。表面除了坑洞以外没有许多坑坑洼洼，上下端的凹陷处有小小突起的土黄色横纹疤痕。用手用力按住苹果往下滑，会被阻碍住。

气味：很淡的植物气息和甜味，不会因为吸的力度变大而更明显。这么大的苹果，很少有香气异禀的，它的能量全用于生长果肉了。

食用感受：最外面的果皮没有味道，是一层薄的有韧性的纸。内里淡黄色的果肉味清甜，咬下去的时候在牙齿间被压缩，产出甜味的汁。口感是脆的，只要用一排牙陷进苹果，另一排牙抵在果皮上，借力一撬——无论是牙齿用力还是用手扭动苹果，就能让一块锐角很多的苹果块落进嘴里。到最后，啃下来的果肉上容易连带着核心的籽，籽黑色、硬、无味。

赵雯是我妈妈。

和她相处了十余年，我始终写不出什么。小学作文“父母的爱”我写的是她背我去医院。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参考着《小学生满分作文大全》伏案苦写出来的。

那个下午陈老师说，请大家仔细观察生活，写出新颖的选材来。然后班长朗读了隔壁班的范文。他们写得早。范文有一篇讲父亲带儿子逃离火灾，还有一篇是妈妈带女儿去内蒙古大草原骑马。

妈妈没带我去过内蒙古，我们俩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合辙区的养老院，去探望她的舅妈。舅姥爷在那年的前一年去世。养老院周围的路很宽阔，尘土飞扬的，狼尾草和马齿蕨沿着马路牙子连成一条无穷无尽的长直线。我们从公交终点站下车，走了两公里，终于到养老院。

舅姥姥的房间有点像病房和公寓的结合体，她给我们开门，穿着宽宽的蓝色长袖，肘部各拼了两块棕色圆布。

“小雯呐…”舅姥姥说话拖长尾音，说毕还要前后微微摇晃身体，好像这也是这句话的一部分。我跟在妈妈后面，把装苹果和茶叶的塑料兜放在茶几上，也跟她打招呼。

妈妈让舅姥姥快坐下，然后她也在沙发坐下，然后开始说春天，说椎间盘，说护工，说舅姥爷、姥姥、姨姥姥和爸爸。

在说话的间隙，妈妈叫我去削苹果和泡茶。舅姥姥从抽屉里找到一把绿色的折叠刀，我就去水龙头那里削起来。妈妈带的是我们家楼下小超市买的红富士，我一开始帮她挑最近的国光苹果，但她摆摆手，于是最终买了更红一点的红富士。

我削皮的时候，突然想到，既然不吃皮，那为什么要买皮更红，而因此更贵的富士呢。我走神，看着窗外空调外机上的麻雀扭头，差点切到指甲。

等我拿着装苹果片的小盘出来，舅姥姥正拿着帕子擦眼睛，妈妈握住舅姥姥的另外一只手，眼眶也红红的。我原不知道正常聊天也可以聊哭，我只见过班里同学被沈老师叫去训话，回来的时候显出哭过的样子。

苹果盘在茶几上，没有人去动它们，我也不动。

妈妈低低地说：“唉，走得早啊…走得早…唉，人命天意。”舅姥姥放下帕子，把身子更正对妈妈的方向，说：“人老喽，必然的事。你呀，你和家伟好好过呀，崽子指靠着你们呢…”她又摇起来，这时间里只是沉默，但我听到很多东西。不是那种空旷的沉默，是那种带着体积和温度，像生物一样由我们生出的东西。

她想到什么，又问妈妈：“工作怎么样？”妈妈回答：“还是那样子，家伟也还行，在梁城那个公司，一个月能有…差不多了。”顿一下又说，“我们下个月裁人，还不知到底怎么样。”妈妈脸上的神情，很像秋天的不鸣叫的苹果，在树枝上也不摇曳，也不掉落。舅姥姥急切起来，更把身子往前倾，说：“这事你不要担心，就算给裁掉了，我原先那个单位，认识的总能有点什么法子，不愁没有办法，啊？想当年，你那会十几岁我能给你找着，现在一样能找着。”

“来，来，吃苹果，喝水”，她撑起身招呼我和妈妈，把阳台的推拉窗打开。

一刹那，鼓鼓的春风充满整个屋子。茶几、沙发、柜橱和床仿佛都活起来。或许妈妈在这时候长吐出一口气，或许我听到的只是风声。

在傍晚回家的时候，路上的沥青还是有点粘脚，我的鞋底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妈妈走在外侧，手里的包时不时轻轻撞到小腿。“我在三艺服装厂从十八岁干到二十三，又认识了你爸，都多亏了舅舅和舅妈，”她的声音依依徐徐，像一根悠长的线，“奇怪吧，舅舅舅妈比我的亲父母还照顾我。”

“润润，”她低头看我，她在这时看到了一群旅鸽，一颗太阳，一株青绿的苗，或者是10岁的赵雯，“润润，你要争气。”

我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黑褐的镜子反射出一个刘海黏在额上的小孩，我点点头。她抿嘴唇，欣慰地摸摸我的头。那一刻我透过她的眼，看到月亮从披着绿布的楼后升起来，缓缓地转动和发光，上面的环形山和盆地像投影仪一样打在这条马路。

我对面的她在投影下失去颜色，变得透明，取而代之的是荧荧发光的环晕。

我想苹果得到了答复。在她在枝头接受季节的催化，感受糖分、水分和维生素在体内渐渐充盈；在她被风中的雨点亲吻，留下一个个浅黄的斑点；在她见过闪烁的樱桃，梗部透出青色的草莓和腐烂的柿子；在她被贴上几元一斤的价签，被市场无形的手抬高又按低；在她被人漫不经心地咀嚼，扔掉，又忘记；在一切一切的进行时和完成时，她得到了一个苹果所能被给予的全部答复：一小抹银白的月光。

在银河路过这个街区的时候，我分明地听见她拥有的所有水流、阳光和氧气交织成一首长长的生命的歌。

补充与科普：1.倒数第五段提到的旅鸽于1914年灭绝。2.本来我想写一个姓赵的男生，但是我一回想起那个苹果，赵雯就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出现。友人告诉我写作要遵从自己心和直觉，遂写了赵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