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風沈酔的晩上

只看见夕阳的下面渐渐泛起一丝黑暗,我知道,那是夜色慢慢的张开了伊的怀抱,把苍郁的西山、桑干水还未结冰的寒冷的河水,还有这幽州府城里一切嘈杂纷繁的人间景色都揽了进去。这时候,那仲冬的日影洒下他最后的一丝温润,沉淀在人们的肩头、悯忠寺与延寿寺塔刹的相轮上,以及满城房屋的屋瓦上。电气的、煤气的或是用蜡烛和油点燃的灯,便从子城的中心向四周一点点蔓延开来,星星点点,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起来。电车正在开阳坊北街上碌碌地行驶着,一路上车铃扫过,随风带走了一片喧嚷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在催促着我,快点搭上电车回到城西的河北道立外国语大学去了。

这时候冬夜凛冽的风吹着那些放工回来的工人们——他们脸上几乎无不沾了些尘土,都带着遮耳的棉帽,揣着手,腋下尽夹着报纸、皮夹口袋之类,推搡着挤上了电车。哎!我每看到这样的场面,就总会隐隐地有些感慨,既不愿意随他们一起挤上电车去,又对他们生发出一种凄凉的同情心出来:一年到头就算只收衙门例行的那些课税,也要抵上乡下的农民耕种一年后所得粮食的十分之一了。不论是谁生下来,都要交这课税,总归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对于工人来说,不论加班延工之类,单是厂里略微一克扣,本月的伙食就要告急,饥一顿饱一顿,不能不让人可怜起来。可是,每当我这样想了,就会不由自主地从脸上显出一种懊恼不堪的表情,叫旁人看来,反而还以为我是在以小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去审视这一班“不堪”的工人们。我一想到这儿,就不得不收起了敏感的神经,装作木然的样子也揣着手等候下一班电车的来临。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头发是太长了些。现在寝寮里已经生起了暖气,屋里和屋外温差甚大,屋里甚至让人燥热得快要起了痱子。于是我打定主意去大学门外那家常去的理发店,先把头发修理了再回去。

在下面看着的人浑然不觉,可是电车实际上是很快的。我站在靠后门的座位旁边——每次坐电车,我都喜好站在这位置上,不单是因为常常挤得没有座位,还因为这里是最适合吹风、看掠过的街景的——手搭在活叶门上望着开阳坊那边密密的灯火。因为电车的速度,加上我出生起就有的散光眼,这灯火简直在此时化成了一股橙黄色夹杂着彩色,带着倒影的流星雨,齐刷刷地掠过了街边的树木去,让人眼花缭乱。幽州城真不愧是河北道北方的第一大城,只消看看那夺目的夜景就不言自明。

关于我又是为何不愿意挤在车厢中部的,我常常会在吹着这掠过脸颊的凉风的时候回想起来。诸君想必都有过那样的感受,在很冷的天气里穿着厚厚的毛衫,甚至于风衣、羽绒服之类,穿行在人头攒动的诸如市场、车站之类的地方,周围自然是耀眼的灯光不断使人眩晕着,又加上众人呼出的热气,室内的高温,不仅把人从上到下捂出一层细密的汗水来,而且气血上涌,好像从横膈膜一直顶到了面门,在舌根和软腭那里膨胀,给人像是要溢出甚至于爆开一样的感觉。那样的感觉,绝称不上舒适。因此我便常绕着拥挤的地方走。但是,偶尔会碰到独自一人走在运河的边上,或者大学附近村镇田埂的小路上,四周没有行人,只有清朗孤寂的天空在上头悬着,走着走着,就会生出“Ach, Welt!”那样幼稚且无厘头的感触,进而又开始怀念这种在人群中茫然的窒息了。

思考着这些聊以自宽的杂事,不知不觉电车已经开到了城西。我匆匆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枚找零得来的铜钱,扔进售票员看守的钱箱里,一只手提了提风衣的领口。待到电车减速避让人群的时候,我便拉开活叶门跳了下来。

皮靴踏在冬日干燥的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四周停着几辆闲适地歇息在即将深沉的夜色里的马车。那家理发店还亮着泛着光晕的橘黄色灯光,也在我的眼底拉出一片流星似的线来。这灯光叫我安心,便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玻璃门走进了店里。

“哦呀,是小黎呀!——有一阵日子没来了啊!”店主王先生同我早就熟络了,因而格外的殷勤。
“没法子啊,最近比较忙,都没空打理自己了。”我褪下厚重的呢子风衣,挂在一边的椅背上,“今天是哪位师傅在呢?”
“很不巧,常给剪的刘师傅,前不久坐火车下博州省亲了。他家老母亲身体一向不太好的,似乎是今年冬天,肺病又加重了,不得已才回去的。——今天只有张师傅在,您不须担心,张师傅是剪发剪了十多年的老手,断是剪不坏的。”
“那自然。你们推荐的人,自然错不了。”我一边用手背擦着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一边走到洗发台的边上。“刘师傅平日里和大家都和气,也不知他母亲是哪里来的这病,希望伊快点好起来。”

“嗳嗳!谁说不是呢!一准儿是年轻时候操劳的,落下了病根;到老了再要治,就难了。——张师傅!客人来了!”说着,王先生就过来搭上一条毛巾,很娴熟地放起水来,给我洗头。

“来了来了。”温和而有底气的声音从暖帘后面的休息间里传出来。待洗好了头,我便直起身来打量这位张师傅:中等的个子,体型精瘦,剪了一头短发。他眼中也泛着那橘黄色的光,鼻子就像个西域人一样挺拔,下颌蓄着淡淡的胡须,看起来真是爽快干练。他冲着我们俩笑一笑,那眼角便霎时间起了几道皱纹。“是新客人啊。”

“这位是小黎。老主顾了,要好好地剪。——小黎,还是老样子的毛寸头么?”说罢,王先生冲着我们两个人各作了一个职业的微笑,眼光落在我身上。待我点头示意后,他便“好”上一句,给我拉开身边的一把椅子,“来,坐这里罢。”我欠了个身,坐了下来。张师傅跟着给我围上一条洗的发皱了的白色围裙,操起剪刀和电剃子。

他的手法很娴熟,从镜子里看,那拿着电剃子的右手手腕只消上下一摆动,后脑的一块头发便利落又服帖地落了下来。以往别家的剪发师傅,有这样舒服的,断没有这样利落,必要剪上十几分钟才算了事;有这样利落的,就只感觉电剃子的边缘划过头皮,生疼生疼的。这样干净利落的手法,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只见他的手腕上下翻飞,好像在花间起舞的胡蝶一样灵巧,竟是连常为我剪发的刘师傅也不及的。两分钟不到,后脑的一片长发就被他打理得清清爽爽。我不由得心里暗暗地叹服。

“黎先生,”张师傅忽然开口道,“看你年纪也不大,是在念高中?还是念大学?”
“是念大学的。”
“念哪所大学?”
“就是城西的道立外语大。”
“啊啊,那是好学校。你是有本事的人!”
“嗳,不用这么说。和我一期的同学,有的考上了道立的综合大学,有的甚至考去了长安、洛阳、扬州。我还算读书不精的哩。”
“那么,就是你念了好高中。总归还是有本事的人哪!”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接下张师傅这无来由的话茬,便尴尬地打着哈哈。只听王先生打圆场道:

“年轻学生们各个都有很好的成绩,哪里像我们哪。——我家是河东五台的,那时候,乡里读书识字的人也很多,可是考上好大学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了!考进本州的大学,就称得上是欢天喜地的大事情,非得招呼邻里摆个庆功筵席才算。”

“是啊。”张师傅的话音似乎带着些感慨的意思,“我嘛。我是平州人……在我们那里,不要说是考到幽州府来,就是考到本州的大学——考到郡里的学堂,都算是了不得的事情了。考试之前,有‘誓师’的宴,考中了之后,也有‘庆功’的宴。就是家底再薄的,总也得把不知什么时候攒起的几十文钱敛起来,给邻里们凑一桌像样的饭菜。”说这话的时候,张师傅的手并没慢下来,一直是抓起我的一缕头发,很快的用剪刀剪了,然后又抓下一缕,简直要快过秋收雨前着急打麦子的农家了。

“都一样,都一样。”王先生回到柜台前面,点起烟斗来,“我就说过,这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错不了。”听着两人这样的对话,我甚至感到脸颊微微发烫了。但转念一想,我又有什么可羞的呢!竟是羞他们把我夸得太过分了么?还是羞我一出生便考得比他们家乡的人活了半辈子考得还要高呢?
“不过现在都已然这样了。”张师傅接着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就是混口饭吃的事情嘛!人家学好了考得高,便可以一个月赚上几百两大钱;我们学了门小手艺,也可以赚上几百文,活的不也很自在么!何必奢求呢?”
“这话说的是!”王先生在灯光下吞吐着烟圈。
“黎先生,”张师傅转头问我,我不由得心头一紧,“前面的刘海,是要打薄些儿?还是就简单修了?”
“简单修下就可以。”我又吐出一口气,“只是这刘海长长了就会参差不齐,像狗牙一样,很不好看。”

“这是了。”张师傅便转过身来掐起我的一撮刘海,细细修了起来。

这时候已经天黑了下来,没有人再进店里来剪头发,于是店里就只剩下电灯发亮时灯丝发出的嗡嗡声,王先生吞云吐雾的声音,还有张师傅如胡蝶一样的双手操纵着的剪刀的嚓嚓声。门口的灯斜照着店外,拉下一片长长的橘黄色的影子,映在我面前的镜子里。我突然不知为何,开始为我刚才心里那一紧有些羞愧了。

“张师傅,”许是在这样的羞愧和安静的环境里不自在了,我开口问他,“刚才王先生说你们是一个岁数,您竟然比二十多岁还要大了么?”
“哪里的话!”张师傅笑道,“我今年都三十六啦,马上奔着四十了。”
“哎呀,想必都成家了罢。我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张师傅侧侧脸只是笑,“眼角都有鱼尾纹了,怎么看不出来呢。”
“老张你是真的显年轻哪!”王先生抽完了他的一撮烟丝,把烟斗收了起来。
“好了,别起哄了。”张师傅说着退后几步,脸朝镜子,“黎先生,看这样合适了么?”
我抬起眼皮看看镜子,果真剪得是又快又好,比先前竟然看不出是一个人了!“好,好啊,非常好!”我忍不住赞叹道。“您剪得果然出色。”

“客气了,客气了。”张师傅又笑了出来。我这回仔细看他的笑,真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脸颊有着金桃一样的红晕,透着一股少年似的害羞和含蓄,绝没有一点儿老成的奉承劲儿。我不由得从心里又对他生起了一层钦佩的感情来。

“照例收十文钱。”王先生也乐着凑了上来,“快快回学校去罢,别误了电车要紧。”
“是。钱在这里。那么,我先走了。”我匆匆穿上那厚重的风衣,向两个人微微欠一欠身子,走出了店门去。

外面的风似乎也随着夜色的展开变得寒冷了。我在黄色街灯的照射下,跟着几个晚归的职工赶上了在风中叮当作响的电车。电车这时候已经并不拥挤了,但我还照例站在后门的座位旁边,手扶着活叶门。

 
这时候,我的心底里兀地像泉水一样涌上来一股热血,使头脑也跟着温暖起来。风吹着我修剪得干净利落的鬓角的发丝,也不能让这温热减少一丝一毫。我远远地凝视着理发店所在的那个街区,眼眶竟无意间湿润起来,滋润着这凛冽的夜风;车尾依然掠着一排排的流星,我全不在乎,而只是凝视着那昏黄的灯光,直到它一点点地消失在了幽州城这凛冽且恬静的夜色里。

 

————————完————————
*改编自真实经历*
avataravatar

2人评论了“冬風沈酔的晩上”

  1. 清宗老师……我看完也忍不住流下泪水,感觉心灵被洗涤了……真好,那昏黄的灯光。
    恰到好处地插入人物形象描写,最后结尾温润人心,真好……

发表评论

滚动至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