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的十个瞬间

大作品二稿。比一稿改动不少。目前总字数20850。已完结。是原创故事,架空世界,发生在大概相当于一战水平的一场战争中的十天(尾声除外)。

如果有任何军事上的错误,请原谅作者匮乏的知识并用架空世界来解释吧。

感谢每一位读者。

注:斜体 的是回忆、讲述或写下来的内容

 

正文:

 

1.

一顶帽子被子弹击飞。

一位射手正趴在地上拉动枪栓,准备再次瞄准并击飞下一个目标。几顶挂在木桩上的破帽子,放在大石块上的空啤酒瓶,还有远处上山坡上的几个铁桶,就组成了这个“射击场”。

“我向您报到,巴尔斯舅舅。”他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说。

原本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了的“巴尔斯舅舅”闻言一个激灵,但他还是不忘关上保险才放下枪站起身,瞪大了眼睛直视着刚才说话的人:

“芬格尔?你怎么在这儿?”他问。我竟然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他想,肯定是土地的原因,我在城里呆得太久,都忘记人在土地上走路的声音有多小了。

站在他面前的芬格尔是个金发的小伙子,有着下垂的眼睛和眉毛,还有一只鹰钩鼻。他穿着军队配发的衬衫、长裤和短靴,但没有打绑腿,衬衫领子也没有扣上。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显出一副介于慵懒和微笑之间的样子,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是想笑,还是无奈,或是他的眼眉使他随时都挂着这样一副表情?

“我从旅馆老板那儿打探到您去了征兵处,但我没找到您,就自己报名参了军。不过我倒是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您,原来团里所谓的‘狙击手教官’就是巴尔斯舅舅您这个雇佣兵,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人物呢。”芬格尔眼中的微笑占比似乎多了些,声音也更加有些开玩笑的意味。

巴尔斯没有回答。凭着他的资深雇佣兵执照,他入伍后只经过了简单的考核就被分配到军团里作狙击手教官。

战争刚开始没多久,但双方都认识到了狙击手的重要性,不仅成立了狙击手培训学校,一些军团也会选拔出射击技术好的士兵,在团里由招募来的雇佣兵或有经验的战场老兵进行培训。

他没想到,芬格尔竟然会跟着他参军(就因为没在征兵处找到他?这是什么逻辑!)。这孩子也许会用枪,用来狩猎之类的,但是参军,还要当狙击手?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不适合芬格尔。

可是他得说点什么。总不能是“我也很高兴看见你,外甥”,不,我现在是他的上级军官,况且我也不希望他参军,战争这事应该离得越远越好。于是巴尔斯最终开口道:

“我必须提醒你,虽然我作为一个雇佣兵没有正式的军衔,但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我是你的长官。希望你不要再用其他方式称呼我。”

他的声调在劝告和命令之间摇摆,眼神也不算坚定。他努力使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平齐,但金发的年轻人比他高出半个头,踮起脚又会显得更不庄重。想让眼神严肃,他又实在无法做到怒视着芬格尔,他还是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个外甥。

“‘你在哪儿混,就遵守哪儿的规矩’,这是我们雇佣兵的格言。既然咱们现在加入了军队,那你就按照军队里的规矩叫我‘长官’,懂吗?”巴尔斯又补充了一句,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想明确要求还是缓和气氛。

“遵命,长官。”芬格尔中规中矩地答道,但他下垂的眼睛中却仿佛还透着笑意。

 

“长官!”两个年轻人走进了射击场。为首的一个军装穿得一丝不苟,绑腿打得整整齐齐,风纪扣也扣好了,只差一顶军帽。他在巴尔斯面前立正站好,敬礼:“新兵布朗·尼特兰报到!”

巴尔斯向布朗点了点头,瞥了芬格尔一眼,又看向第二个年轻人:这个小伙子没穿军装,而是一身正装,甚至还打了领带。

“我是阿兰诺少尉。我原来在大学里是研究员,今天刚报名参军。他们本来想直接把我分配到工程部队当技术军官,但当我出示了我在各项射击比赛中获得的奖章后,他们也明白了我在这里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那个年轻人平稳地叙述道,“所以我就直接过来报到了,没来得及换军装。”

“你的军衔比我高,阿兰诺少尉,”巴尔斯先是对阿兰诺说,之后又面向在场的所有人,“但是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我是你们的长官,你们听我的命令。”阿兰诺闻言向他点头致意。

看来这个少尉不会是个麻烦,巴尔斯想,这挺不错。但我之前听说团里只会选两个人,也许他们又意外发现了阿兰诺吧。

“下面介绍一下情况。我是雇佣兵巴尔斯,他们雇我是为了把你们几个选拔出来的新兵训练成狙击手。我们只有十天的训练时间,之后就要开赴前线。我知道这段时间很短,但根据情报,敌军的狙击手培训通常只有一天,是给他们用来熟悉瞄准镜的。尽管这是因为他们通常招募有丰富射击经验和技巧的猎人来当狙击手,但我们的训练时间相较之下也还是算很长了。”

“而且你们也都是从新兵中选拔出的百里挑一的神枪手,所以第一步,先向我展示一下你的射击水平,”他说着指向摆放在远处山坡上的铁桶,“那些桶被子弹击中就会发出‘叮’的一声,不用担心看不见自己打没打中。”

在布朗第一个拿起枪开始射击时,巴尔斯又说:“今天只能先拿普通的步枪训练了,等带瞄准镜的狙击枪来了,我们就换上更小的靶子。至于枪什么时候送来,就是军需官的事了,咱们只用管好自己的训练——你已经打了两次空枪了,布朗,小心被淘汰!”

 

 

 

2.

“恭喜你,哥哥,恭喜你晋升上尉!”达拉斯由衷地祝贺他的哥哥。

“也恭喜你,弟弟,”尼尔诺克回答,拍了拍达拉斯的肩膀,“咱们团新任的团级军需中士!”

“比你还差得远哩,我还得再升两级才能穿上军官制服,”达拉斯说着指了指哥哥身上有四个大口袋、漂亮的翻领和精致的黄铜扣子的军官制服,又指了指自己的粗布士兵勤务服,“我现在还只能穿这个。”他说完又咧嘴一笑,心里清楚哥哥听懂了自己的笑话:他们这些管后勤的最明白想给所有士兵都配发新制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所以现在只有军官用上了帅气的新式制服,倒也是个激励士兵们晋升的法子。

这两兄弟差了几岁,长得倒是很像,都有一头深色的头发和一对浓眉,还有一个高大的鼻子和厚嘴唇。头发按照军队里的样式向后梳去,不过弟弟总是有几撮碎发竖起来或掉落在前额上。

“不过制服确实是其次的,排在第一位的还是保证前线部队能用上新式步枪。”尼尔诺克说。

“说到这个,你倒是提醒我了,”达拉斯突然说,“之前那个找我申请狙击步枪的事还没办成呢,光学瞄准镜实在是紧缺资源。时间紧张,我得忙去了,尼尔,咱们下次再聊!”说着他就站起身,撩开军帐帘子出去了。

尼尔诺克笑着转向自己要处理的报告,目光扫过桌上摆着的啤酒——不,还是不喝了吧,他想,现在没什么需要喝酒的事。

 

 

 

3.

巴尔斯走进射击场,看着正在认真练习射击的士兵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还不知道我将要带来怎样的一个消息呢。

“集合!”他喊道。士兵们很快就在他面前列队站好了。

“敌军突然行动,发起了进攻。我们团后天就要奉命开赴前线,而在那之前军需官只能给我们搞到一把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巴尔斯向士兵们宣布道,声音沙哑,带着隐隐的怒气,“因为狙击枪要优先供应正规的狙击培训学校,我们这种团里自己搞的小型培训机构得靠边站。”

“上级决定让我使用那把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但是在我的争取下,他们同意给你们中的一个人发一把不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后天出发前我们会在长官监督下进行最终选拔,成绩最好的人会得到那把狙击枪,”说到这里,他踢飞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其他人回到原来部队中的岗位。”

 

当天晚上,结束了一天的练习后,士兵们围坐在篝火旁吃晚饭。通常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说些什么,聊聊天。但今天参加狙击训练的小伙子们都格外沉默,因为他们明白现在他们之间是竞争关系了。

“说些什么吧,别再这样沉默了。你们没听见其他小队的士兵都在聊天吗?甚至还有人唱起了歌,”芬格尔说着拍了拍巴尔斯的肩膀,“你原来当雇佣兵的时候不是最喜欢唱歌了吗?”

我,喜欢唱歌?巴尔斯不记得自己向芬格尔提起过这点。何况他天生五音不全,他只是喜欢听其他人唱罢了,也许有时候自己小声哼哼两句。

但巴尔斯还是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们从没说过自己为什么要参军,嗯?阿兰诺,我们知道你原来是大学里的研究员,虽然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但是布朗,你从不提起关于自己的事。说不定上级军官会被你的故事打动,决定把狙击枪给你呢?”他开了个糟糕的玩笑。

“我出生在城里,但是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于是妈妈把我带回娘家的农场里生活,”阿兰诺的声音平稳,但脸颊有些泛红,或许是火光映照出的效果,“我后来考进了城里的学校,再后来又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学校工作。我一直很喜欢射击运动,算是业余爱好吧,也参加了不少比赛。”

“至于我为什么参军……主要是为了国家和国王,我想,也为了证明自己。最近的科学研究很是成功,我应该很快就会得大奖了;作为业余运动员,我也能拿的奖都拿了。也许战争能满足我吧,目前看来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挑战了。”阿兰诺最后总结道,表情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战争也许会带给你荣耀,或者会带给你痛苦。相信我,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巴尔斯突然阴沉地说。他低下了头,半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即使火光也不能照亮他的脸。

 

 

 

4.

“敌军的行动速度比我们想象的快,”尼尔诺克对弟弟说,“预计一周之内我们就会交战了。”

他刚刚从指挥部开完会回到自己的帐篷,达拉斯已经在这里坐着等他了。他在桌旁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从桌子上拿起一瓶啤酒喝了一口。谢天谢地,军官的啤酒供应还没有断。

“他们的反应很快,但只要我们的先头部队抢在他们的援军到来前夺下渡口,我们就是不可阻挡的了,”达拉斯指着地图说,“过了河之后都是平原,周围也只有一些小村子。”

“确实,但平原也代表着他们的援军行军速度会很快。”尼尔诺克说,他那两道浓眉都快皱得结在一起了。

“你不只是因为敌军的行动而发愁,对吗?”见哥哥迟迟不再说话,达拉斯问道。

尼尔诺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桌子上摆放着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有些花白,上唇留着浓密的一字胡。

“不知道父亲看到我们现在这样会怎么想。”尼诺克低声说。达拉斯先是一愣,然后又笑了起来:

“他肯定会对我们俩都一点胡子没留发表一番看法的。”达拉斯说着还用手指摸了摸上嘴唇,模仿父亲摸胡子的动作。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尼尔诺克依旧是愁眉不展,他转头看向弟弟,“父亲当初为了让我们远离战争,把我们从家乡送走。可现在我们却自己加入了战争。”

“可是这也都是为了我们的家乡啊!”达拉斯说着,有些激动了起来,“如果这个国家在这场战争中胜利的话,就有希望恢复我们祖国的独立了,这是他们承诺过的!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我们的同胞志愿参军啊!”

“所以我们就要为了自己的家乡而去侵略别人的家乡吗?“尼尔诺克看着桌子说,他既不愿看弟弟,也不愿看父亲。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和平的方法我们的一代同胞们已经试遍了,”达拉斯在短暂的沉默后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如果不抓住,又不知道要再等多少年了。”

尼尔诺克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抓住玻璃瓶,又灌了一口啤酒。

 

 

 

5.

一个玻璃瓶被击碎。

阿兰诺在最终选拔中表现良好:他一次也没打空,而且只要再击中两个目标就能超过布朗了。

“我对您说过阿兰诺这小子很不错,”站在一旁的巴尔斯对来监督选拔的上级军官说,“他的手从来不抖。”

这片场地中所有的玻璃瓶都已经被打碎了,阿兰诺抱起枪前往下一个场地。巴尔斯布置了四片场地,其中前三片分别是之前训练中见过的铁桶、帽子和玻璃瓶,第四片是军官新布置的,用了“保密的新靶子”,他们在正式选拔前也只能猜测那是某种更小的物品了。

但当他转过小山丘来到下一片场地后,他愣了一下:山坡上放着十几个苹果,有的在摆木桩上,有的放在岩石或地上。

他机械地趴下,端好枪,瞄准了一个放在木桩上的苹果。他扣动扳机,枪却没有响。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打开保险。操作后他再次瞄准,调整自己的呼吸,在一次呼气时扣下了扳机。

一声枪响,这枪声似乎比他曾听过的都要大。除了那一次。

鲜红的苹果在他的视野中炸开,飞散开来,仿佛人的血肉。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样,只是这一次,扣动扳机的是他自己。

习惯驱使着他拉动枪栓,瞄准下一个,再次开枪。苹果纹丝未动。打偏了。他又开了一枪,却只击中苹果下方的石头,火花四溅。

“这小子怎么了?”巴尔斯嘟囔道,“这两枪真的不是他的水平。”

“时间快到了,他再打空一次就要被淘汰了。”军官看了看表说。

阿兰诺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脸上还有不知何时留下的泪水。他强迫自己又选择了另一个目标,可这次子弹更是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时间结束之前他又最后开了一枪,依旧是没中。

 

最终狙击枪给了布朗。大家祝贺了他,军官亲自把枪递给他,还和他握了手。但阿兰诺一直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授枪仪式结束后,军团立刻就要开往前线,但阿兰诺抓住机会找到了巴尔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巴尔斯不解地反问道。“我倒还想问你怎么了呢,最后——”

“为什么要用苹果?”阿兰诺颤抖着问道,他看上去快哭出来了。

巴尔斯一愣,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问这个。“长官认为这是一种大小合适的目标,也很容易判断是否被击中。”他最后决定如实回答。

“苹果不应该……不应该……”阿兰诺有些哽咽着说,“不应该被子弹击碎。”

他再说不出话来了。巴尔斯也不再追问,但他想,关于阿兰诺的过去,远不像他本人说的那么简单。

 

 

 

6.

尼尔诺克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家乡的海滩。

他猛然睁开眼,瞪着漆黑的天空。他的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了黑暗,身体和大脑也反应过来自己躺在行军床上,还是晚上,他看着的不是天空而是军帐的顶棚。他活动脚趾,感觉自己的趾间似乎还留着湿润的沙子,空气中仿佛还有海风的味道。

他翻身下床,走出了军帐。天上挂着一轮银色的圆月,照得他心中一颤,逃跑似的回到了帐内,点起煤气灯,本来想拿起酒瓶喝两口,但是却没找到。逃避的选择落空了,他摸出日记本,准备把梦记下来。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家乡,和朋友在一起玩。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我知道我认识他。

我听说过有些人的梦是黑白的,有些人在梦里没有味觉,没有嗅觉,有些人则从不做美梦。但我想我这次以上感觉都有,真实得像一段记忆。

我能看见玩伴金色的头发,白色的衬衫,他卷起裤腿,光着脚走在海滩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踩在湿沙子上,凉凉的。潮水漫上海滩,没过了脚面,海浪退去时带起一部分沙子,留在脚趾间,几次重复后,脚就被沙子埋了起来。这时候我再猛地把脚拔出来,难免让一些沙子溅到了裤腿上,留下几个泥点,回家后或许会被妈妈批评。我能感觉到海风吹拂着我的头发,能闻到潮湿而咸腥的空气。

那个金色头发的男孩走在我前面,这时候他突然兴奋地爬上海边的一块礁石,看着远方海天交界的那一线。我记得很清楚,之外那我们走在海滩上的时候是白天,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照在男孩的金发上就像——(此处被涂掉了)。可现在却突然变成了晚上,一切都暗了下去,只有天边透出红光。

云层被映出了红色,一轮金色的太阳突然从海平面以下跳了出来。男孩迎着日出的阳光,但就当太阳蹦出海平面的那一刻,他突然转过头看向我。我只看见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就像阳光下大海的颜色。

他停下了笔。“阳光下大海的颜色”?好像又不是。男孩的眼睛是纯蓝色的,阳光下的大海却是斑驳的。可男孩的眼里仿佛有阳光。还是应该写“大海的颜色”,应该是这样。

尼尔诺克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从小他写的作文就被老师评价“缺乏感情”,于是他放弃了成为一名作家诗人的梦想,成为了一名科学工作者。他是一位成功的科学家,从此认为自己只适合与数字打交道。那我现在这种抒情散文式的文风又是从何而来?我好像在哪见过一篇这样的文章——

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又告诉自己,我现在已经离开了过去那些熟悉的领域,不论是诗人还是科学家,都不再是我了。我现在是一名军人,直到自由的阳光照耀我家乡的大地与海洋。

 

 

 

7.

经过两天的行军,士兵们已经逐渐接近前线。这天晚上,军团扎营后围坐在篝火边吃晚饭。

“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一个士兵打着哈欠说,“敌军好像停止前进了,我们的行军也不会那么紧张了。”

“那看来我们今天有时间了,”芬格尔靠着巴尔斯的凳子坐在地上,“上次布朗不是还没讲他的故事吗?而且,”他又凑近巴尔斯低声说,“你不是从选拔后就想问阿兰诺关于他的苹果——”

“那是他的私事,我也不想过问。”巴尔斯没精打采地回答。说实话,他现在就想喝点酒,然后好好睡一觉。可惜每天配给的烈酒只有刚好盖住饭盒底浅浅的一层,完全不够他喝的。不过听说敌军连军官都只能领到啤酒,他又觉得心里平衡了一些。

“抱歉,您是在和我说话吗?”阿兰诺皱着眉头看向巴尔斯这边,询问道。他现在回到了原来的岗位,成为了一名技术军官。

“没什么——”巴尔斯正要回答,却被芬格尔打断:“他想问你苹果的事。”

见阿兰诺还是疑惑地看着他,又好像是愣住了,巴尔斯又赶紧补救道:“就是有点担心你,希望苹果的事不再困扰你了。在现在的岗位上怎么样,状态还好吧?”

“毕竟万一敌人知道了这个秘密,把他们所有重要目标都用苹果围起来了怎么办?”芬格尔又笑着小声讽刺了一句,换来了巴尔斯低声的一句:“闭嘴。”

阿兰诺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他看着篝火跳动的火光,最终缓缓开口道:“在我过去最痛苦的时候,曾有人递给我一个苹果。”他沉默了一会儿,但面对着火光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我之前说过,我父亲去世的早,母亲带我到乡下去生活……

 

看,是那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一个人指着阿兰诺,小声对同伴说,“据说他之前一直和妈妈一起住在农场里。”

“哼,说是父亲死了,说不定是他妈和哪个农场帮工的崽,不敢抖搂出来才这么说的呢!”另一个人说。

阿兰诺那时候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学生,抱着书走在路上。他曾以为,只要离开农场到城里读书,这些流言就会离他而去,然而这里的人也不知为何都在这样谈论着他。他又开始怀念农场,起码在那里他还有青草、蓝天、溪流、果树,城里就只有灰暗的天空、充满烟尘的空气和同样怀着恶意的人们。

因为他沉默寡言、不善交际的性格和这样的身世,在学校里也总受人欺负。直到有一天,他的书被撒了一地,他正趴在地上捡书的时候,有一个人帮了他,还递给了他一个红苹果。

那个同学是工人的儿子,父母都因为职业病早早去世了,他自己努力赚钱养活自己还自学考进了这所学校。他们很快成为了朋友,约定再一起考进心仪的大学。

中学毕业那天,他们一起去买苹果,这是他们之间一种独特的庆祝方式。那天晚上,他们拎着装苹果的袋子走在小路上,准备回到他们一起新合租公寓时,突然有一个人从黑暗中钻出来,向他们开枪。

阿兰诺被同伴推到在地,躲过了枪击。他被枪声吓坏了,趴在地上颤抖着爬不起来。他的朋友中弹了,倒在他的身边,脸上逐渐失去了血色。苹果散落一地,有一个还被子弹击碎了,不知裂成了多少碎块。

阿兰诺就这样一直趴在地上,甚至没注意到歹徒做了什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到他终于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抱起他的朋友时,怀里的人已经冷了。

最后他叫了警察,经过检查发现歹徒只从他的朋友身上拿走了钱包就匆匆逃跑了。可是他知道,那天钱包里只有10块钱,和一封他写的新年祝贺信,他的朋友还没来得及读。

之后他自己进入了心仪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学校从事科学研究,颇有成就。一切都如他们曾经计划的那样,除了两件事:执行计划的只有阿兰诺一个人;以及阿兰诺开始练习射击。

 

“我希望我下次再遇见那种情况时能保护身边的人,”阿兰诺依旧看着火光说,眼里似乎有泪水,“但我还是让他失望了,我又一次被吓破了胆……”之后一段时间里,大家只能听见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若有若无的、阿兰诺小小的啜泣声。

 

“我们都有过去,也有寻求的未来,”布朗突然说,“这都是我们为之为之战斗的东西。“”

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布朗在各种类型的讨论中保持沉默,这次突然发言不仅吸引了原狙击小队的成员的关注,另外几个士兵也转过来听他要讲些什么。

“我从生下来就住在我家偏远乡下的农场里,一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大河,雪山,沙漠……但我参军主要不是为了这些。”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有些尴尬,还伸手摸了摸上唇那或许可以称作胡子的一层毛。

“我,我亲爱的罗莎,她加入了军队!她的亲戚中有人就住在被占领地区,她说她不能坐视不管!于是我也报了名,我们约定好了,等战争胜利我们就回家结婚。“布朗说着红了脸,声音也颤抖着。听了这话,周围有一些士兵开始起哄了。

“我们虽然不在一个部队,但都在为国家而战!而且我们一直在通信,交流前线战斗的进展,各自在部队里的生活,还聊到了——”他的脸红的更厉害了,谁也想不道这个平日里安静的小伙子会有这一面,“以后如果有孩子取什么名字……”

“好家伙,原来你让我帮忙递的信写的都是这些!如果是男孩就随我叫施宾吧!”“我借过你信纸,听我的,是女孩就叫阿诺迪娅!”“用咱们团长的名字,赫伯特!”“女孩可以和我妹妹一样,叫苏菲!”大家立刻围着布朗七嘴八舌地说。

 

“帮我告诉他,叫‘卡尔’,”芬格尔没有围上去凑热闹,还是靠在凳子上对巴尔斯说,“这是我的中间名。你不希望他叫巴尔斯吗?”

“啊,原来你还有中间名啊,我还以为你就叫芬格尔呢,”巴尔斯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着说,“我倒是真的有,全名是巴尔斯·多尔斯·兰德,不过都不是啥好名字,也别再传下去了。”

“你想的没错,卡尔是我自己编的,”芬格尔回答,“我家这边的人都只有一个名字,没有中间名也没有姓。话说,阿兰诺和布朗的故事都听完了,不讲讲你自己的吗?”

“你不是都知道吗?”

一阵良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许久过后,士兵们和布朗起哄够了,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长官,如果您愿意的话,”布朗突然问巴尔斯道,他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我……我的家乡一直流传着一些关于雇佣兵的传说,本来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就想问的,不过那时候还有些怕您,现在熟悉了,就想问问您。况且,你让我们说我们的故事,现在都说完了,您也说说您自己吧。”

巴尔斯看向芬格尔,后者的眼睛分明在说:我早告诉你了吧?他又看向其他人,士兵们也都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一群等着听大人讲睡前故事的孩子。他又叹了口气,说:

“你们越是这样,我就越不愿讲。这不是你们这样有希望和梦想的年轻人该听的。”

 

我的家乡在边境的大河旁,就是这次战争的前线。你们管我们那块儿的人叫“兰德人”,因为我们大部分人和你们打交道的时候都用“兰德”这个姓氏。其实我们管自己叫“契沃克”,不过这不重要,和我要讲的故事没啥关系。

大河和草原养育的契沃克人,有着尚武的传统。战争时加入军队,和平时就去各地做雇佣兵。我也一样,青年时就离开家乡,去到大城市里闯荡。我已经不记得做过多少份工作了,反正都是拿钱办事,只是职业罢了,而且符合我的族人以武力战斗工作为荣的要求。但我的最后一份工作改变了一切。

我的雇主是一位大老板,其他的我都不太了解,因为我的工作只是给他当保镖,不用管那么多。他给的佣金不少,这份工作我也做了好几年。

那天我们坐着马车,即将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另一辆马车突然从交叉的那条道里冒出来,停在了十字路口中央。我清楚地看见,那辆马车是一个小女孩驾驶的,车上载着好几个木桶。之后的事我记不清了,好像同时有好几个人在大喊,我只来得及把老板扑在地上,木桶里的炸药就爆炸了。

烟尘散去后,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炸药爆炸时离我们还有些距离,我和老板都没有受伤。但是那个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一个咖啡馆,门外会摆一些桌椅,有很多客人坐在那儿,爆炸时他们离炸药很近。还有那个小女孩,她尸骨无存,后来我们审问凶手得知她是被凶手雇来把马车开到十字路口中央的,她并不知道车上是已经点燃了引信的炸药。

可这些是直接被炸死了的人,他们还少受些罪。我们的马车夫被炸断了一条腿。他也是雇佣兵,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他是我认钱办事的生活中最接近“朋友”的人。老板为他请了最好的医生做了截肢手术,但因为时间紧急,没有麻药,他全程没出一声忍了下来。

手术后头几天他好像有所好转,还在计划自己以后装上假肢继续驾车的事。可后来他的伤口发了炎,开始发高烧,神志不清,说胡话,以为自己还在战斗。最后的时候他好像又清醒了,认出了我来,求我一枪打死他。

我这一生见过很多次人死的场面,可这一次,我不想看了。我转身走了,走着,一直在等枪响,我想总是有人愿意帮他这个忙的。可是那枪声终没有响起。经过一周痛苦的折磨后,他死了。

我没去他的葬礼,也没取我那个月的佣金,我只带上了我的枪和背包,离开了城市。我不会再为了钱而战斗了,我要回家,哪怕种地做个农民也好。

我回到了大河旁的家乡,找到了我的姐姐。她年轻时去到北方的港口,爱上了一个当地人,有了一个孩子。后来北方战乱,就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到了家乡。于是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说到这里,巴尔斯停了下来。他看着地面,大口喘着粗气,似乎想把这些久不提起的记忆按下去,又似乎想再次明确、理解自己的选择,继续讲后面的经历。可他的脑子却越来越混乱,仿佛成了一团乱毛线,怎么也找不到往下继续讲的那个线头在哪。

“你不敢讲了,”芬格尔突然贴在他耳边说,“你不敢想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巴尔斯听见芬格尔的话,猛地瞪大眼抬起头,好像一个睡梦中的人突然被冷水从头上浇下来一样。他环顾四周,看见士兵们都被他的讲述吸引了,一双双眼睛都看着他,想听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快被这些眼睛逼疯了,更加不知是不敢还是不能想后面的事。

芬格尔突然把他的头掰过来,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巴尔斯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火,看到了家乡的农场,森林,草原,河流,看到了他惧怕的,也看到了他热爱的。那双眼睛驱使他愤怒,也告诉他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芬格尔松开手,让巴尔斯怔怔地又转回头,看着地面。

“总之,后来战争爆发了,我决定这次要为自己的家乡而战。”他最后简单地说,省略了中间的那一团乱麻。

“为家乡而战!”一位士兵喊道。又有几个人被他带动,一起喊了起来。之后大家又一起唱起了军歌,巴尔斯只是在一旁听着。

对啊,巴尔斯想,不论中间发生了什么,起码我现在是在为家乡而战了。他隔着篝火看向站在另一边的芬格尔,后者也赞许地向他点了点头。

 

 

 

8.

尼尔诺克又梦见了家乡的海边和那个男孩。他们好像都长大了一些,应该是过了几年了。

他们漫步在海滩上,突然,一架飞机从天上掠过,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飞机扔下了一个什么东西,掉在离他们有一定距离的浅海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两个男孩兴奋地跑过去,但是又不敢靠太近,就站在海滩上,看向那个东西露出海面的一小部分。那东西是金属做的,他们初步判断。不知是谁第一个从海滩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向那个金属大东西掷去。很快,这就变成了孩子们的一种游戏或者说是比赛,看谁能先砸中它。远处有大人跑来,似乎在向他们喊些什么,但两个孩子还是没有停下投掷石头,终于,一块石头砸中了目标。

尼尔诺克突然醒来了。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想点起灯,却失手打翻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玻璃瓶,啤酒洒了一地。

 

“你还记得家乡的大海吗?”白天他们都正在低着头做文书工作的时候,尼尔诺克突然问达拉斯。这天他们没有行军,大家都能有时间处理一些自己的事。

“当然,我离开家乡的时候还小,但有一件事我一直记着,”达拉斯放下自己的文件,抬起头回答道,“那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在港口一起看海,看货船装卸五颜六色的大箱子,看天上飞过的海鸥。我还为此写了一首诗呢,可惜现在想不起来了。”

尼尔诺克也停下了笔,微笑着回忆起那副景色。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文学天赋不如我弟弟,他想。

“那你记不记得我有过一个朋友,金色头发的男孩,大概和你差不多大。我们应该一起去海边玩过的。”尼尔诺克收回思绪,讲话题引向他最初想问的点。

达拉斯努力回忆了一番,最终摇了摇头:“不记得了。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我最近这几天总是梦见一个金发的男孩和我一起走在家乡的海滩上,”尼尔诺克如实相告,“先是我和他一起看日出,之后又是一起扔石头砸飞机丢下的铁东西……”

他突然停下了。现在把梦里的场景整理成话说出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咱们是因为战争才离开家乡的,对不对?”他转头看向弟弟,急切地问,“你记得战争爆发的那天吗?我——”

“父亲抱着你回到家里,说我们要搬家,让母亲和我赶快收拾东西!”达拉斯几乎是喊了出来,“所以你那天并不是睡着了!我就是记得你脸上好像有深红色的印子,母亲非说那是泥巴。”

尼尔诺克的脸渐渐苍白了:“我们那天砸的不是什么金属东西,是飞机丢下的、没立刻爆炸的炸弹。那天就是战争的开始。”

他突然想起了之前行军路上,在河边被他们焚烧的村庄,还有村庄里的孩子们。那些孩子多像小时候的我啊,对战争一无所知,却又已经卷入其中。

“当时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孩子要么死了,要么还住在家乡,或者也逃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尼尔诺克过了一会儿后说,伸手够向桌角的酒瓶喝了一口,“我每次梦见家乡时他都在我身边,他有一双和大海一样颜色的眼睛,但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其实只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人,”达拉斯挠挠脑袋,尽量委婉地说,“作为家乡的一个象征?因为我真的不记得你有过这样一个朋友了,按理说我们应该会一起玩的。”

尼尔诺克愣住了,手指摩挲着酒瓶。这几天他已经渐渐酒不离手了。

“我梦见过我们三个在一起,”他最后还是这么说道,“可能只是你不记得了。”

 

 

 

9.

一个男人走在河岸边枯黄的草地上。冬天的雪刚化完,春天的新草还没长出来。又深又宽的大河刚化冻,河水缓慢地流淌着。男人穿着大衣,戴一顶破帽子,扛着一把步枪和一个小背包。

他从一个斜坡下到水边,盯着看了一会河水冲刷着河岸。随后他把步枪从肩上取下来,扔进了深水里,再把子弹从背包里取出来,也撒了进去。

他又向下游走了走,走到对岸远远能看见有房屋的地方,这儿的河水流得也更慢了。他把大衣、帽子和背包取下来,靴子也脱掉了,都放在河边的石头上。最后,他走进冰冷的河水中,开始向对岸游去。

到了对岸,他在早春的寒风中颤抖着走向一座房子。离开家乡很多年,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家,每一条小路、每一棵树都好像没变,虽然他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敲了敲房门,祈祷有人会在清晨醒着。过了一会,一个女人问着“谁啊?”打开了门,随后吃惊地看着这个胡子拉碴、一头乱发的男人,认出来这是她多年未见的弟弟。

“巴尔斯!你……回家了。”

 

巴尔斯已经与姐姐一家生活了接近半年了。他们种下了春天的种子,等待着秋天的收获。

姐姐,还像过去一样美丽又能干;姐夫,一个朴实的金发北方人;还有他的外甥芬格尔,一个总会喊他“巴尔斯舅舅”的小伙子,结合了他父母的外貌,有着金发、鹰钩鼻和下垂的眼眉。姐姐总是说,除了头发和胡子,芬格尔和巴尔斯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家人和家乡的这片土地,是他生活中剩下的一切,是暂时还把他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值得他去生活的一切。

他和芬格尔一起睡在谷仓里。据说最近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在附近活动,他们每晚都得盯着点。

突然,他在睡梦中听见了几声枪响,闻到了着火的烟味。

 

巴尔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帐篷外有火光,还听见了有人在喊叫,好像还有枪声。他立刻从旁边的床上一把拽起还睡眼朦胧的芬格尔向帐外跑去。

“巴尔斯舅舅……怎么了?”

“快跑!”巴尔斯眼睛瞪得大大的,“咱家着火了!有人搞破坏……不,有枪声,是强盗!跟着我——”

“我们不是在家里!看看周围,”芬格尔说,拽住巴尔斯不让他往外跑,“您是在军帐里,是敌军袭击!您最好躲在帐篷里——”

巴尔斯还是神经质地拽着芬格尔往外跑:“不,听我的,快跑,一定要快跑……”突然,他的脚绊在桌子腿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桌子也一抖,桌上立着的一面镜子摔落在地上。

“跟我走,我会救你的,我能救你,我是你舅舅,我会照顾你的……”巴尔斯一直说着,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你救我?哈哈,”芬格尔突然大声说,“就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带到了这个战场。你给我们家带来了厄运,这次也会害死我!”

“你说什么家国大义,为了家乡,你要是真为了我们好就不该回来,”芬格尔继续说,他的眼睛里映出火光,“让我告诉你吧,你离不开战斗,离不开杀人,即使你回到家种地,也会害死你身边的人。这才是你为什么要参军,因为你要回到战争中,那才是适合你的地方——”

“别再说了!”巴尔斯突然爆发,一把抓住芬格尔,“你说的没错,我每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人就会死,但我救了你!我把你从火场里拖了出来,在旅馆里给你租了房间,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你。我自己去参军,为了家乡,为了你死去的父母,也许也为了你说的回到战场上!是你自己跟着我来的!”

“看看吧,看看你的脸,”他抓着芬格尔的头,让他看向刚才掉落在地上的镜子,“看看你的眉毛、眼睛、鼻子!咱们长得是一样的,是一家人——”

他突然呆住了。镜子里只有他自己的脸:一头杂乱披散着的半长黑发,下垂的眉毛和眼睛,一只鹰钩鼻,还有一脸胡子,穿着军队配发的衬衫,领子没有扣上。

巴尔斯颤抖着转过头,看向自己身旁。那里空无一人。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帐篷,看见芬格尔正在地上趴着,身上燃着火,无助地向他伸出手:“巴尔斯舅舅,救我……求您了,救救我……”

巴尔斯完全定住动不了了。他看着芬格尔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从里面看见了马车夫,看见了小女孩,看见了他的姐姐,姐夫,看见了曾死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他的脑子就像一把拉到极限的弓,终于承受不住拉力绷断了。

“你根本就没有救我,”他听见芬格尔的声音在耳边说,“你难道没注意过我在军队里从没和你之外的人说过话吗?他们都听不见我,我是你一个人的鬼魂,是你脑子里的幽灵。”

“说真的,你以为你把我训练成了狙击手?”芬格尔继续在他耳边说,轻笑了一下,“你仔细回忆一下,我曾经开过一枪,打碎过一个目标吗?我甚至连枪都没拿起来过。还是说,难道你连这些都自己想象出来了?”

身上着火的芬格尔爬到巴尔斯脚下,一只手抬起来抓住了他的腿。就像断了线的木偶,没了填充棉花的娃娃,巴尔斯跌坐在地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从他身上抽走了,和他的外甥一起消失在了火里。

 

“您别再这样下去了!”另一个芬格尔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在那个浑身着火的形象彻底烧成灰烬时,“我刚才说了,我是在您脑子里的,刚才贬损您的话都是您自己想对自己说的,我不是这么想您的!”

巴尔斯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芬格尔又着急地说:“您振作起来!我不怨您,是您自己对我的愧疚形成了我,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只要您需要,我就在这儿,我会帮您的。”

“您之前不是想,我们家人和家乡是您仅剩的一切了吗?敌人杀死了我们,烧毁了家乡的谷仓和田地,但明年只要再播种,一切都会再长出来的!您想的没错,您是在为家乡而战!”

他单膝跪下,又向前倾,低头看向巴尔斯,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巴尔斯舅舅,您也不要再怨恨自己了,就当是算上我的这一份,继续生活下去吧!您之前没能救下我,但这次,您能拯救您自己。”

 

布朗·尼特兰拎着水桶经过巴尔斯的军帐门口,看见他坐在地上,呆望着火光,一动不动。“长官,敌人都被击退了,您没事吧?”布朗关切地问。

巴尔斯又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转过头来对布朗说:“没事,咱们去灭火吧。”

 

 

 

10.

一顶帽子被子弹击飞。

“哥哥!”达拉斯一个箭步飞扑过来,把还在发愣的尼尔诺克拖到一个大木箱后面。

尼尔诺克原本正在营地里喝着啤酒,监督着士兵们搬运物资。清晨室外的空气还有些冷,他穿着军服外套,戴上了大檐军帽。今天他们就要准备渡河,过了渡口,就是一望无际的冲积平原,胜利在望。

帽子被击飞时,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敌军怎么会从我们后方发起进攻?明明我们把守着唯一的渡口……

 

“见鬼,偏了,”巴尔斯抱怨道,“只打飞了帽子,那个军官被别人拖到掩体后面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敌人真是帮蠢货,军官和士兵的制服差异那么大,不就是等着狙击手瞄着那四个大口袋打吗——”

“您身边不就是个鬼吗,”芬格尔调侃道,“照这么说,只要我在这儿,您今天就别想打中了。”

巴尔斯把眼睛从瞄准镜前移开,“我还想问呢,你怎么还在,我还以为只要我想开了你就会彻底消失了呢。”

“因为您需要,我才会出现,”芬格尔倚着狙击掩体说,“我是您脑子里的鬼嘛。所以您放心,其他人都看不见我,不用担心我暴露您这个狙击手的位置。”

“狙击手不需要一个鬼和他聊天。”巴尔斯嘴上这么说着,但是脸上却带着笑,又转头看向了瞄准镜。

他们通过只有当地契沃克人才知道的渡口过了河,绕到了以为他们还在河对岸的敌军后方。正赶上敌军准备渡河,毫无防备,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就是家乡的大地、家乡的人民的力量啊,巴尔斯想,这里的山川河流都会站起来赶走侵略者的。

 

达拉斯和尼尔诺克一起躲在大木箱后面,看着周围还没反应过来的士兵们被突然从远处的草丛、树林中钻出来的敌军击中,其他人则急忙撂下手上的东西躲到掩护物后面,或者跑去拿枪,在路上又有人被击中。

“我们没有武器,在这躲下去也不是个法子。”达拉斯对哥哥说,后者现在还愣着。“哥,别想他们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了,先想办法反击,活下来!”

不,我是在想,也许我们是错的那一方。尼尔诺克想起了之前行军路上烧毁的村庄,他们兄弟俩当时还发挥了自己的科学知识,给士兵们配制不易熄灭的火把和燃烧瓶。

“我去拿枪,你继续躲着,”达拉斯见哥哥还是没动,便说道,“等咱们开始反击了再出来。”随后他便站起身。

 

巴尔斯始终把那个大木箱套在瞄准镜里。他暂时还没看见别的敌方军官,而不管军队里的狙击手是怎么工作的,他的雇佣兵经验告诉他要锁定一个目标。

突然一个人从木箱后站起来。巴尔斯立刻条件反射地开了枪。那个目标倒下了。

“好枪法,”芬格尔评价道,“我敢说你一枪打穿了他的心脏。”

 

尼尔诺克看着弟弟倒在自己身边,血不停地从身上的弹孔里流出,在土地上流成一滩。

“达拉斯,”他呼唤着弟弟,“达拉斯……达尔……”

可是达拉斯不会醒来了。他的眼睛还睁着,涣散的瞳孔里倒映着天空中飘过的云彩,后面的什么东西却永远消失了。

尼尔诺克放弃了摇晃弟弟已经一动不动了的身体,颓然地向后靠去,手却撑在了某个冰凉、光滑、圆滚滚的东西上,那个东西一下子滚走,害得他仰面倒在了地上。

他爬起来,转头看去,发现是自己之前拿在手里、被击飞帽子时惊得掉在了地上的酒瓶。玻璃制的啤酒瓶横躺在地上,里面的酒洒了一半。

他呆呆地拿起啤酒瓶,但是瓶口朝下,看着剩下那一半酒也被倒了出来,在地上流淌,最终和他弟弟的血汇在一起。他从那一摊液体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又看向手中的啤酒瓶,上面映出的扭曲的变形的也是自己的脸。他感到一阵恶心。

他举起瓶子,瓶身反射出清晨耀眼的阳光。突然,一发子弹击中了酒瓶,玻璃渣碎了一地,他的手和脸也都被划伤了。但他却不以为然,拿着手中剩下的半截酒瓶笑了。

 

巴尔斯继续用瞄准镜搜索战场,射杀了几个容易击中还不会暴露自己的目标,但是一直时不时再看看那个大木箱,他知道那后面还有一个人,只是同伴在身边被击杀后短时间内应该不会露头了。

突然,一道耀眼的反光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一枪击中了那个被他认为可能是瞄准镜反光的目标后,才发现那好像就是在自己之前关注的大木箱。

“刚才那不是一步好棋,”芬格尔在他耳边说,“说不定是敌方狙击手在诱使你暴露自己的位置呢。”

让他没想到的是,一个人缓缓地从掩体后站了起来,手里没拿武器,只握着半截啤酒瓶。巴尔斯意识到自己之前打碎的就是那个瓶子,更加担心那是敌方狙击手在诱使他开枪。于是他没有动作,静静地看着那个人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布朗·尼特兰用树枝和草叶给自己做了伪装,这会儿正趴在敌军营地附近的一个小山丘上,协助自己的战友进攻。他不知道巴尔斯躲在哪里,不过应该是比他更远的地方,毕竟巴尔斯拿的是带瞄准镜的狙击枪。

说起来,他刚解决掉了一个拿着带瞄准镜的狙击枪的敌军士兵。他不敢把那些人称作狙击手,因为他们甚至都没想着隐蔽自己,而是直接站着就开枪。敌人真是浪费资源,等这次赢了,他充满希望地想,我就也能给自己搞到一支瞄准镜了。

这时,他发现一个敌军正直直地站在一个大木箱旁,毫无隐蔽。对方的军服上有四个大口袋,他惊喜地发现,看来还是个军官。于是他瞄准那个军官,开了枪。

 

尼尔诺克仰面躺在地上,看着高远的蓝色天空。这天空真蓝啊,他想,几乎就像某个人的眼睛了。这样想着,他闭上了眼。

 

“阿兰诺!”指挥部里的一位军官大喊道。“少尉,我命令你立刻把电台修好,向上级汇报敌军突然出现炮兵部队的情况,并且请求我方增援!”

“这是不可能的,长官,这东西已经彻底不能工作了,”阿兰诺转过头回答道,他原本正在和一位刚从前线回来的传令兵交流,完全无视了他身边的电台,“前天它在袭击中受损时我就向您汇报过了。是您坚持还要带着它,并在没有和上级沟通过的情况下发起今天的进攻——”

“闭嘴!”军官喊道。“我命令你把消息传出去,不论用什么方式。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遵守命令,清楚了吗,少尉?”

“是!”阿兰诺知道这时候再顶嘴是无益的了。但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让那坨废铁再变回一台发报机了。得用别的方式获得增援,他想。

 

巴尔斯不停地瞄准,射击。他相信一个好的狙击手可以把大炮周围变成无人区,为正在遭受炮击的战友们争取喘息的时间。

几分钟前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的大炮着实让他暗骂了一声“见鬼”,但这次芬格尔没有开玩笑,而是也一起紧张了起来。随着炮兵援军的加入,敌军逐渐转入优势,己方的士兵伤亡惨重。

 

在一门大炮旁,几个年轻的炮手躲在远处的掩体后,看着战友的尸体还挂在炮管上,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狙击手究竟在何处,一个个都害怕得不敢上前。整个阵地上的炮击都中断了一会儿,可这时另一门炮突然开火,伴随着轰鸣声向他们跑来了一个炮兵军官。

“你们的长官呢?怎么停止开火了?”军官冲年轻炮手们大喊道。

一个炮手颤抖着指向炮旁的一具尸体。

“不管他了,我们那边确定狙击手的大概位置了,你们几个快爬起来,”军官只扫了一眼尸体就回过头来继续喊,“给我把那个山头炸平!就该这么对付狙击手!”

他说着指向远处的一个小山丘,见炮手们还是畏缩在掩体后不敢上前,他又补充了一句:

“谁第一个开炮炸平那个山头,我就把他升为你们小组新的长官!”说完,他又用一只手摁着头盔,低着头,跑回了自己的炮旁,留下年轻炮手们终于一个个爬出来准备开炮。

 

“您要跑吗,巴尔斯舅舅,”芬格尔微笑着说,他又恢复到了那种悠闲的状态,仰面躺在地上,无视周围落下的炮弹,“现在跑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不。”巴尔斯说着,又击中了一名炮手。敌军用了一些时间来把他的尸体拖下来,换上下一个人。

“我们的士兵正在撤退,”他最后说道,“我拖住大炮越久,就能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更多的人就能活着离开。”

芬格尔依旧微笑着,但是不再说话了。

巴尔斯继续开枪,直到他最后看见的是一门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自己。

 

阿兰诺在平原上狂奔。之前有一阵子炮击停止了,他前进得很顺利,跑完了大部分路程。可现在不断有炮弹落在他身边(也许没那么近,但他觉得有),使他浑身一哆嗦。

他几次和正在撤退的士兵相撞,有些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继续跑,还有人对他喊:“你疯了吗?你怎么还往前线跑?快撤退吧,不然你会被炸死的!”但他忽视了这些所有声音,继续向前跑去。

只有赌这一把了,他想,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契沃克人。传令兵被炸懵了,死活不愿再去前线,他得自己来传这个信。

终于,他在一个大弹坑旁,发现了一位仍然在掩体后坚持射击的契沃克人。对方身上和脸上都满是尘土,留胡子,穿一身传统装束:长袍,皮靴和毛皮帽,腰上还挎着一把马刀。

“我是契沃克民兵特遣队的负责人杰卡·格里兹卡,”那个契沃克人头也不回地说,“我们被派遣到这里协助一个步兵小队,步兵都跑了,但我们还没接到正式的撤退命令。你是来下令的吗?”

“其他人呢?”阿兰诺也蹲在掩体后问,“被派到这儿的契沃克不止你一个人……”

杰卡偏了偏脑袋指向弹坑,没停下手上换子弹的动作。阿兰诺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可能正站在被炸的稀烂的契沃克人们的残骸上,顿时不敢低头。

“我是来下令的,”阿兰诺赶紧回归正题,“我们需要增援,我记得你们民兵队在这附近有挺大一支队伍——”

杰卡停下了射击,回过头看着阿兰诺:“我知道怎么找到我的人。但我需要我的马。”

阿兰诺点点头,这时又一枚炮弹在他身边炸开,他吓得抱住了头,却感到一个人拽着他的衣服后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拿着枪,掩护我。”杰卡把步枪丢给他,随后跑出了掩体。阿兰诺能做的就是不断开枪,再开枪,直到习惯了枪声和敌人的血肉,炮击也不再能影响到他,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射击比赛中一样,百发百中。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也不知道杰卡跑没跑到栓马的地方。这时一颗炮弹又落在了他身边的那个弹坑中,伴随着一声巨响和漫天的尘土,他失去了意识。

 

布朗依旧在不断地射击。时不时有撤退的士兵从他隐蔽的草丛跑过,但都不知是没发现他还是懒得管他了,没有人和他说话。

突然,一个穿长袍的人向他跑过来。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昨天晚上与他们部队会合的契沃克民兵之一,杰卡·格里兹卡。杰卡看见了他,对他喊:“尼特尔兰!”契沃克们总是习惯这样喊布朗的姓。

“帮我到我的马那儿!我要去叫援军!是一个少尉给我的命令!”杰卡向布朗喊道,随后就继续朝向远处的树林狂奔。

炮弹落在前方的山坡上,炸死了几个正在撤退路上的士兵,也有几发子弹打在杰卡脚下,激起尘土飞扬。但布朗却一下子站了起来,举着枪,朝与杰卡相反的方向跑去,引得炮火都向他集中。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腿,他重重摔倒在地,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又有一颗炮弹爆炸了。

 

 

尼尔诺克再次睁开眼时,眼前还是高远的蓝色天空。可当他坐起身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身在一艘小船里,漂浮在一条宽阔的大河上。河水缓慢地流动着,两侧并不怎么高的河岸上郁郁葱葱,远处有几座房子,看起来是个村庄。

“你一定在想这是哪里吧。”一个声音响起。尼尔诺克转过身,才发现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和他坐在同一条船上,正在划着桨。

这个年轻人和这片景色令他感到一种诡异的熟悉,仿佛都是他梦中的幻影。突然,他注意到年轻人有一双像大海一样蓝色的眼睛。

“你是我的家乡,”尼尔诺克不自觉地使用了弟弟曾提起的那个可能性,又急忙补充,“我是指,我梦见家乡时总会看见的那个男孩。”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年轻人微笑着说,“你可以叫我卡尔,小时候我告诉你的也是这个名字。”

一阵欣喜充满了尼尔诺克的心间。“所以你是真的!我就知道,我小时候确实有过你这么个朋友——”

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疼痛,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弟弟和自己都已经被敌军击中,恐怕是性命难保了。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儿时的朋友——卡尔,又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仔细端详了一下年轻人的脸:金色短发,鹰钩鼻,仿佛总挂着笑容的眼睛,一切都和他梦中一样。“所以这是个梦吗?”他问。

“也许吧,”卡尔回答,他的蓝眼睛带着微笑,“但谁说梦就不能是真的呢?”

“我们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卡尔接着说,“那时我们还都是孩子,玩耍在你的故乡——大海边。后来战争爆发了,我们两个调皮的男孩掷出的石头引爆了原本哑火的炸弹,尝到了战争的滋味:你的父母带你离开家乡去了另一个国家,我的父母则带我回到了我母亲的故乡——这里。”

“所以你认为是故乡的化身的我,其实只有一半是大海的孩子,另一半属于这条大河。说实话,我更多地认为这里是我的家乡,因为我的大部分人生都在这里度过。我一直想带你来这里看看,让我儿时的朋友看看我们分别之后生活、长大的地方。这条河养育了一代代的契沃克人,也同样塑造了我。”

尼尔诺克到后半段话时如坠冰窟。“契沃克人”。他想起来这是哪里了。

“啊,抱歉,”卡尔说,下垂的眉毛从微笑转变为担忧,“我本来没想让你这么快就发现不愉快的真相的。”

“你们袭击村子那天是晚上,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没立即认出来。河边的这个村子就是我的家,那天我和我的父母都被烧死了,这片景色也不复存在。也许几十年后也许还能恢复吧,不过恐怕咱们都看不见了,就只能请你看看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卡尔说。

“是我……”尼尔诺克颤抖着说,他不敢看卡尔,也不敢看周围的景色,于是低头看着船底,“是我和达拉斯制作的燃烧瓶,我从没亲自动手杀过一个人,但是我害死了你……我们为了自己的家乡去毁灭别人的家乡,最后也毁了自己的家乡……”他又抬头望向卡尔,努力再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故乡的大海,可是却只能看见火光,那是他自己点燃的火。

“你能原谅我吗,”他问,眼睛湿润而迷离,伸出手够向卡尔,“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只有你,我的朋友,我的家乡,你原谅我为你而对你做的一切吗——”

“我的舅舅,他因为没能从火里救出我而一直自责。你作为真正的凶手,却来寻求我的原谅,”卡尔站了起来,躲开了尼尔诺克的手,“我不是你的家乡,那只是你的妄想罢了。作为你的朋友,我爱过你这个人,当然也包括你对你的家乡那一片赤诚之心,你每次看向大海时的那种眼神。但作为一个契沃克人,如今你是我的敌人,你杀害了我的家人、我的人民,烧毁了我的家乡。我不会原谅你,也没有权力原谅你。”

尼尔诺克开始哭泣。他没什么好说的,好为自己辩驳的。他和契沃克人无冤无仇,甚至如今他知道,其中还包括他的一位朋友,可他却只为了另一个国家对恢复他的家乡的一句承诺就加入了军队。他错了,而且不值得原谅。

“哭吧,”卡尔又蹲了下来,伸出手拍着尼尔诺克的肩膀,“我陪着你。你从小就是我和达拉斯坚强的大哥,没什么机会放声痛哭。我得说,如果我和你的处境交换,也许我也做不了更好,尤其我们契沃克人的传统还要求尚武,我可能不会做燃烧瓶而是亲自上场了。但无论如何,你犯下的罪行不可改变,你也知道了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你的弟弟死在你面前,你也快死了。就让这一切结束吧,来,咱们把船划到岸边。”

于是尼尔诺克抬起头,振作起来,和卡尔一起把船划向岸边。快到岸边时,船突然搁浅了,怎么划也没用。于是他们干脆放下桨,打算下船步行。

尼尔诺克突然感到一阵困意,躺倒在了船上。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一片温柔舒适的雾气中,周围的一切也都渐渐模糊在了这浓雾里。他最后对卡尔说:“你的家乡真的很美,我很抱歉。”

“你的大海也很美,你一定很想再看一眼它。”卡尔回答。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尼尔诺克永远也不会回到自己的大海边了,他们都就此长眠在这条大河边……

 

 

太阳已经升到了高空,正午的阳光洒下来,照在河面与被炸得满是弹坑的草原上,驱散了最后一点清晨的雾气。一支步兵队突然出现在河对岸,隔着河向炮兵阵地倾泻机枪子弹,迫使对方调转炮口向河对岸开炮。就在这时,一只契沃克骑兵队挥舞着在阳光下闪耀的马刀,向炮兵阵地的后方冲击过去。来不及再次调转炮口的军队很快就被骑兵和步兵协同消灭了。

 

杰卡手里还握着马刀,在阵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都是特遣队的成员,也全都牺牲在了这次战斗中。这对契沃克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他自己的父母也都在他小时候就牺牲了,他从小就是由哥哥姐姐和亲戚邻居们养大的。可是现在,从战斗的紧张中脱离出来,他才意识到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他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绊倒了,发现那居然是一个人的腿。那人身上盖着一层土和很多树枝树叶,拨开看来竟是之前帮助他骑马找来援军的布朗。

“尼特尔兰!”他抱起布朗叫道。怀里的人还有气,他急忙把昏迷中的布朗送到了战地医院,自己再随着骑兵队离开,奔赴下一个战场。

 

 

 

 

尾声

 

布朗拄着拐杖,走出了医院。他丢了一条腿,不过保住了一条命。

巴尔斯据说被炮火炸得没剩下什么;战地医院的护士们说是一个契沃克人把他送到医院来的,他想那应该是杰卡,但后来也再没有过更多消息。

在战地医院的时候他见到了阿兰诺。当时少尉已经肯定是活不成了,没有医生再关注他,只是给他来了一记狠麻醉剂,让他少受点苦。

可是阿兰诺却不知怎地在布朗靠近时睁开了眼,也许是认出了他也许没有。阿兰诺微微睁开眼,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小声说了些什么。布朗把耳朵凑近了听,他说的是:“我想吃苹果。”

布朗突然疯了一样地甩开拐杖,单脚跳着向储藏室跑去。他不确定那里有没有苹果,但他一定要试一试。可是刚跑出没多远,他就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等他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又尽快赶到阿兰诺床边时,那床上躺的已经另一个人了。

他是在康复病房里得知战争结束的。他们胜利了。他装上还没完全适应的假肢,拄着拐杖,下楼去参加人们的庆祝。他回到家乡的城里已经很久了,但却一直没有给罗莎写过信。他想,自己这种瘸鬼,不应该再拖累别人。

人们在广场上唱歌,跳舞,士兵们尤其受女士们的欢迎。可布朗自己一瘸一拐地走着,走到一条长凳上坐下。他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罗莎,带着勋章,在和她一样的一群女兵中笑着。布朗不敢去找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笑。罗莎却发现了他,向他走来。他急忙想用军帽遮住脸,又想起来赶紧放下裤腿遮住假肢。

罗莎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把他放下了一半的裤腿又卷了起来。她在假肢上落下一个吻,又从自己身上取下勋章,别在了布朗的裤腿上。

 

后来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叫杰卡·阿兰·巴尔斯·尼特兰。这是罗莎听过丈夫的故事后坚持的。

 

 

 

 

作者阐述:

(本文又名:一场战争,十个日子,两支军队,五个人,一个鬼)

终于写完了!太长了,两万字真是快把我给写没了,这是我写过最长的东西了。

这个故事大概去年年中的时候开始出现在我脑子里。平时闲的就经常在脑子里想这个故事(大家都有过的吧,发呆、排队或睡不着的时候在脑子里自己推演故事),所以大作品动笔之前大致的框架就已经有了,开始写的时候就是手自己在动了。

所以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想通过作品传达的,就是脑子里有这个故事,又有一门需要写故事的创意写作课。

一些情节和人物可能和许多其他作品有类似之处,除去纯属巧合之外,关于其他的部分:虽然这个作品是我完全原创的,但创作过程中总归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潜意识里参考、借鉴了许多我看过的作品,其中大多只怕是经我之手后变得远不如原作了,还望各位读者们明鉴。

对上一条的举例:标题的灵感来自《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原作虽然我只看了一半,但已可知实乃佳作,谍战剧中的精品。向大家推荐。

感谢阅读,欢迎评论。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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