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2年阿尔卡季离开路易斯参与巴黎公社。
恐慌在我的心头酝酿。
默东森林近郊的房屋里徘徊着鬼魂,当深夜寂静无人的时候它们便苏醒,将街道上积蓄的瘟病与苦痛统统倾倒进我的胸口。现在我根本无法理解自己所读的书,所写的文字,布伯里乌斯的长篇大论索然无味,歌德和席勒的诗歌更是一场糟糕的大洪水,我那被恐慌与绝望践踏的精神拒绝去理解它们,房屋里那些不安定的鬼魂和幻影,在阿尔卡季的光芒尚能照耀到的时候潜入黑暗,变成窗帘和帷幔间影影绰绰的模样,亦或是窗台前的一撮尘埃,它们没法直接恐吓到我,但当阿尔卡季的脚步伴随着他的书本离开房门的那一刻开始,阴暗潮湿的角落便又开始滋生霉菌,墙纸剥落的墙体重又生出梅毒般的暗疮。耳房破损得厉害,墙面就像被恶狠狠地冲撞、流血,放在中央的圆镜上零星黏着几颗苍蝇的卵。扑朔迷离的装潢,矫揉造作的布置,这房屋的一切都开始重新复活,正如窗台边逐渐积攒的尘埃。
毫无由来地,那种声音又回来了:它说,你就像被晦暗扭曲的骨架埋葬在这坟冢里,不配得到任何恩赐、任何赞礼,你所遇见的人都将爱你,并最终摧毁你的希望与依恋后将你抛弃(啊,可我还记得他的吻,他的抚摸,他的那些言语)因为疯狂已然在你的头脑里根深蒂固,在你仅剩的时日里只有谵妄和惶恐是你最忠诚的伴侣。
幻象就好像在点点滴滴地透过墙缝渗透出来,起初只是一些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从尘封的阁楼传来:哒、哒、哒,某种类似骨骼关节碰撞摩擦的声响在深夜或是黎明前缓慢穿过走廊。然而它最终还是找上我了。一天夜晚,我坐在壁炉前看着壁炉深处摇曳跃动的火光沉思,突然那声音又出现了,骨骼关节的声音,缓慢地从我身后靠近…接着它又忽然消失,好像它的根骨确实在地面摩擦,直到它走到了壁炉旁的地毯上,我听不到它的声音了,然而它肯定是在靠近的,没有什么能阻止,没有什么能让它停下来。我不敢动弹,但壁炉里的柴火快燃尽了,整个房屋都充斥着它巨大的阴影。我确实听到了一个声音——微弱、尖细、满含痛苦和险恶,和阿尔卡季离开后日日夜夜从我天花板上传来的丝毫不差。声音每响动一次,火焰的光芒便愈发暗淡。所以它找到我了,我想,我一直以为早已消亡的它重新找到我了。
紧接着一声轻响,壁炉的火焰燃尽了头,室内借助月光的照射变得昏暗寂静。旁边的椅子本应该是侧面放置的,此时此刻却慢慢地转向面对着我。我心惊胆寒地注视着那张脸:阴险却看上去那么俊俏,好像英年早逝的苍白青年,青灰色的嘴唇簌簌发抖,勉强吐出几个音节。他平静而冷酷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嘴角还残留有一丝轻蔑的刻薄。正当我凝望之际,他的眼睛向内凹陷进去,伴着脓水一同从面颊与下颌滴落下去,仿佛燃烧的蜡烛,很快他的整张脸塌陷下去,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时候,他仅剩的下半张脸却动弹起来,它质问,死去的凭什么不是我。
“你已经死了、死了。”我开始哭泣,巴不得抓起手边的书、捅火钳、雕塑或是任何我能碰到的东西杀了它,然而我做不到,那玩意儿看上去如此鲜活!就好像有人将他的坟墓给掘走,还把尸体丢到我面前逼迫我目睹腐烂的全部过程似的。于是我把书扔到一旁兀自掩面啜泣。啊,那个路易斯,在郊外奔跑着捕捉蝴蝶的路易斯,黑发如风中枝叶般颤动的路易斯,空气的寒意尚能浸润他的肺叶,那个还没在母亲怀抱里断气的路易斯。
我不知道我究竟怎么回到卧房里去的,整个房间冷得厉害,煤气灯的靛蓝色火焰忽明忽暗地闪烁,玻璃灯罩里凝聚起一层淡淡的白雾,而那声音如影随形:我的心冰冷冷地往下沉,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逼近,苦痛与难以承受的悲痛席卷了我,这种绝望感随着围绕我身边鬼魂的数量增加而加重。那种感觉就好像在对我说:你活不久了。
啊!我不抗拒我活不久,我也从未如此想过我能够活多久,可是你,你,阿尔卡季,为什么偏巧是你?曾经我们漫步在森林里无所不谈,曾经你如此如影随形,而你却逐渐冷落我,欺瞒我,最后竟冷酷无情地背身离去!啊,阿尔卡季,为什么偏偏是你?我从未质疑过我在世间“多余人”的身份,也从未遗忘过那个半疯半癫的、碍手碍脚的路易斯,是你像浮薄幻梦般闯入我的生活,将我的痛苦与恐惧驱散,是你让我感觉似乎一切都在逐渐好转,命运长久地给予我迎头痛击后将我交托与你,而你注定会是我深爱的那人,我至今还爱你,甚至如同初入热恋的情人那般爱慕你,可是你,阿尔卡季,为什么偏偏是你?难道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一时激情擦出的零星火花,转瞬即逝?难道我不过是激情的牺牲品,当你心中的爱火被时间消磨后你便意识到我有多么令人厌恶、多么多余?难道在一切年轻的爱恋逐渐消散后你才忽然发现,眼前的灵魂究竟多么空虚、粗陋?难道你早已不再保留你那永远不会离开我的誓言?你,阿尔卡季,给予我阳光的我的阿尔卡季,为什么偏偏是你?
?阿尔卡季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