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像是猛然被嚼碎的一片西柚,酸甜的汁水和果粒在口腔里冲撞,让你以为快好了的溃疡昭然若揭,又顺着脊椎骨一路向上,留下长久的微苦被喉咙仓促地吞下。
——那是什么感觉?
——不清楚,又喜欢又不喜欢。
优等生安陶在开学第一天就趴在桌子上,一边戴着耳机听歌一边看着新班级的新同学陆续走进教室。一个小个子女生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轻呼一声:“你是安陶吗?你跳舞太好看啦!”安陶礼貌地摘掉耳机,用温软的嗓音从容地回复:“谢谢你呀。”
这样的夸赞对安陶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芭蕾天才少女”、“全面发展”、“漂亮温柔”、“岭城学霸”,她像是用散热风扇轰隆隆地抗议却还是满身被糊上贴纸的笔记本电脑,没有人再看得见原本珠光色的机身。
若说众人是旁观的贴纸贩卖商,那她的母亲安曼就是生硬贴上键盘保护膜的那个有强迫症的人。安曼一个人一手把安陶拉扯大,不仅自己在国内赫赫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混得风生水起,还培养出了站在自己身边都能闪闪发光的女儿,这是安女士平生最为骄傲的两件事。面对同事好友的惊叹和请教,安曼总能谦虚地拍拍女儿的肩膀,说道:“嗨,其实都是我们陶陶自己的努力取得的成果,丫头平时自律,都不怎么用我管的。”这时站在一旁的安陶就知道,自己刚刚有点驼背了,也是时候微笑了。于是羞涩生动的表情总是让对面的阿姨心生怜爱,又换来更多夸奖。
彼时的微笑在此刻再次派上用场,站在安陶面前的女孩拔腿跑到自己朋友身边,用满教室都能听见的声音吼着“她好可爱”,尾音消失的一瞬几个男孩走进来。
安陶重新戴上耳机的手停顿了一下,队伍最后那个穿白衬衣的男孩,是陈宸。
陈宸,座位表上紧挨着“安陶”的名字,发音会让人嘴角上扬的名字,在不知哪个灌满橘子汽水的夏天让那个身影转身、让她记了很久的名字。
与记忆里的身影重合,男孩在安陶身边轻轻坐下,正要张口,安陶突然不受控制地抢先一步:“陈宸。”男孩愣了几秒,咧嘴笑了笑,歪头盯着安陶的眼睛:“你好,安陶。”
清晨的阳光斜射进窗,把安陶的影子偷偷送到男孩的桌子上。耳机里的乐队重重地敲着鼓,震得她身躯微微有些发抖。
砰。
砰。
砰。
好喜欢。
安陶从来没有如此喜欢上学过。他们什么都说。从物理老师稀疏的头发,到《绝代艳后》里玛丽王后一盘盘的奶油蛋糕,到他们自己。当安陶因为陈宸给老师们起的外号哈哈大笑时,他趴在桌子上看她,眼睛因为认真微微瞪大:“安陶,其实你不用一直这么文静的。”蓄水多年的大坝毫无防备地被开了闸,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静静地水流嘶吼。
回家后发现安曼异常心不在焉,她说什么得到的回答都是“啊,是吗”,平时必调到体育频道的电视也寂静无声。安陶端着切的横七竖八的苹果,忍不住问了句:“妈,你怎么了?”
安曼从手机上抬起头来,拍拍身边的沙发。“安陶你过来,妈妈问你点事。”
“家长群里说,你们学校现在早恋的情况很猖獗啊,是吗?你之前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晓晓,是不是也谈恋爱了啊?”
安陶咽下一块苹果。“好像是吧。”
“那你对这事…怎么想啊?”
又来了。上次在一段相似的对话之后,安曼在半夜蹑手蹑脚地进屋拿走了她的手机。安陶开始耳鸣,手指用力拿起了一块苹果,又凉又黏的汁水顺着小臂流下。
“没什么想法啊。跟我又没关系。”心不在焉的样子说着,却想到了笑起来弯弯的眼睛。
她明显听到安曼松了一口气。“可不是嘛,我们小天鹅谁都看不上。对了,妈妈说的去淅城艺考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后面说的话零零星星地飘进安陶耳朵,后又徒劳地飘出。
安陶躺在床上清醒地盯着天花板上闪烁的烟雾警报器。安曼没有进来。在逐渐朦胧的意识里,她听见自己做出了决定。梦里的她在放学收拾书包时有些磕巴地问陈宸愿不愿意送她回家,现实里的她也这么做了。男孩整理书的手微微一滞,笑着答应了。
那天他们依旧在夕阳下走在公园的小路上,陈宸的背影四周散发着柔和的光。晚风托起安陶的手,碰到了陈宸的指尖。反应过来后,他温暖干燥的手掌已经在牵着她走。感官被狠狠地放大。男生散发的气息,因书包而糊在背上的短袖,枝桠、绿叶的摩挲,不确定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心跳。她试图掩盖自己燥热的脸,抬眼看见他脸上红晕的一片。
父亲的忌日那天是她自己回的家。推开门后却并没有看见安曼平时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家里一盏灯都没开,安陶在父亲的灵堂前发现了她妈妈的身影。黑漆漆的一团在地上,四周全是喝空的酒瓶子。每年这一天安曼都会喝酒,但今天的酒瓶明显超出了安曼的酒量。她着急地跑过去,从安曼手里夺过酒瓶,试图扶她起来。安曼迷糊地睁开眼,嚅嗫着:“陶陶?…老李啊你快看,我们陶陶已经这么大啦,是大姑娘啦…老李啊,能看见不?…”安陶粗暴地拉起安曼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拖着她往卧室挪动。快到的时候,肩上的女人开始不住地流泪。“这么多年…一个人…你怎么…”安陶回头,瞥见她眼角陷进去的清晰的条条纹路。
上次见到安曼哭似乎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父亲去世后,她被迫出门找工作开始养活她。一个普通大学学历的全职母亲,只会被社会残酷的洪流裹挟着挤走,永远得不到喘息的机会。坐在地上给餐馆装打包盒的安曼,半夜自己在阳台上抽烟的安曼,一下老了的安曼,好像纷纷走出记忆给了安陶一巴掌。
你有什么资格?
安陶看着衣衫凌乱躺在床上的母亲,在黑暗里站了不知多久,最终开口:
“妈,我们去淅城吧。”
告诉他时,她从未见陈宸露出过这样茫然无措的表情。她不忍再看,于是别过脸。夏天好像一下过得飞快,公园里的枝桠已经染上了一抹红色。安陶走得飞快,因为蓦地想起了那天他脸上好看的红色。
在岭城一中的最后一天,放学时下起了小雨。雨小得像是被夕阳控制着,为了不遮掩它一日最后的光。陈宸在学校门口向她递来一把伞和一封信,有些颤抖地说道:“安陶,一路顺风。”她几近一把夺过,在他的注视下艰难地向家走去。信里是他写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最出名的第十八首,是他们曾一起翻译过的那首。
淅城的气候确实跟岭城完全不同。到达时已是日落时分,安陶在安曼收拾东西的工夫走向空无一人的海滩。扑面而来的带着大海咸腥味的湿润水汽侵入安陶的鼻腔,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呼吸。“温带海洋性气候,全年温和湿润”,一些清秀的字迹在安陶的脑海一闪而过。和陈宸相处的细节像走马灯一样充斥在安陶眼前。她疯狂地扔下手中的相机和遮阳帽,在无人的沙滩上抱头蹲下。物品掉落在沙子上的声音在她脑子里不断回响,落日的橘红色光影透过垂落的发丝打在安陶的眼皮上。她猛地睁开眼睛,以此生迈过最大的步伐沿着海滩向落日跑去。脚下的粗沙翻飞又掉落,偶尔夹杂的贝类让赤裸的脚底被硌得生疼,但是她不在乎。有水簌地从脸上流下,安陶停下脚步抬头望天,让泪水随绵绵的雨水一起下落。什么啊,她想。为什么雨总是与夕阳一起出现?
她弯腰,把手里攥得不成样子的信撕成了碎片,洒落在潮湿、带着水印的沙滩上,看逐渐上涨的浪潮把她的夏天舔舐而去。模糊了的字母在金色的水面上一翻,消失了。
夏天结束了。
再见。
建议文尾bgm:夏のせい(夏天的错)- RADWIMPS
(我不会放链接谁来教教我呜呜呜)
进行一个原文的放:
Shakespeare Sonnet 18
QuatrainⅠ:
A: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B: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A: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B: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QuatrainⅡ:
C: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D: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C: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s declines,
D: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ed.
Quatrain Ⅲ:
E: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F: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E: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F: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
Couplet:
G: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G: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和一个翻译的放: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骄阳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眼的金颜又常遭掩蔽:
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催折,
没有芳艳不终于雕残或销毁。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有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18大概是读过的第一首sonnet! 记得导师组俩孩纸进展的时候我把它默在教室白板上了hhh(跑题
太美丽了。全文美得让人不忍心打碎。
为什么雨总是与夕阳一起出现?
也许夕阳要对绵绵的雨献出行将消逝的温暖,以免所有的雨都阴暗冰冷地同巨浪一起打在海蚀崖上。
“雨小得像是被夕阳控制着”小细节?
呜呜呜俺还以为是一个安陶逃出魔爪的过程……
想问一哈为什么今年忌日母亲酒灌得格外凶猛?
以及,
安陶为什么不可以等待,等待长大之后再与CC重逢?(安陶在两样里是一定要放弃一样吗?作品里怎么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