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代表我的心（终）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香港的一个酒店。
港都酒店。
我请他来看剧本。能请到他多亏了我的摄影朋友，那天我们在咖啡馆喝咖啡，我要了一杯美式，我们聊到了南市的坠桥案死了的女人抱着吉他，当红的某歌手突然退隐，九月份的电影节入围影片，他突然问我

“你之前唔系话喺拍一部片子”   “我连主角未曾揾好啦”

“我给你推荐一个，怎么样”   “程黎，靓仔嘞”

“在香港你再靓，靓得过Leslie吗”

“你就话你中意唔中意”

“唔好再笑我了，我请唔到”

“没问题啦，交俾我吧”

我以为有点儿名气的演员多少有点儿傲气，诺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不方便回答”的答复，但是为了坚守一个导演的卑微职业素养，我还是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抱歉无礼，程老师有冇（有无）感情经历？”
“一个，我只有一个爱人。”
他说的很自然也很坚定，实话实说，有那么一秒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啊……您的爱人是否接受，这样的一个，设定？”
“佢（他）很大方嘅（的），唔用忧心，哈哈”
“王导惗要一个样嘅人”

他遇见了她  爱上了她  却还是失去了她

他落在雨里 湿透了发

再没有听到过回答

一次演唱会后，他和她在红馆相遇。她陪他走过了籍籍无名，十五年后在他的告别演唱会上，向她求婚。五天后，她坠桥身亡。

我以为这么狗血的剧本，他一定会诧异的看完，然后告诉我，你好意思来找我？

他听我讲完，点点头。如果可以这个月底就可以开拍，只是有一个要求，还希望我能同意他。
他说，女主角可不可以姓余。
我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故事，还没从他如此之顺利就接下我这个小导演的烂本子中缓过神来，我连忙点头，当然可以，程老师。
他站起来握我的手，“王导，合作愉快，我爱人在楼下等我，我先走咗，具体我哋喺和我经纪人联系”
“欸”
他把我的剧本放回在桌子上，戴上墨镜，门在他的驼色风衣消失后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爱人也是位先生。
开拍第一天，他带着一位男士一同抵达我们的片场。第一场戏在火车站，因为需要群众路人参演，人很杂。
到场后，我们很快投入工作状态，对剧本，对台词，和摄影指导确定构图，讲戏，“对，你要从这边上来，然后那边再架一个机位，张老师，张老师那边准备一下！”。我穿着皮大衣，在混乱的片场来回走动，白色的哈气不断冒出，不停息的强风吹散，带着12月冬天独有的烦躁。为了不使上镜显得臃肿，我们不得不让他只穿着一件薄外套。
“咔，看一下！所有人！过来！”
我们挤在摄影机的后面，缩着脑袋盯着小小的屏幕。虽然是刮着呼呼北风的12月，但是那天太阳刺眼，我正着急看不清相机屏上的影像，刚刚好，遮挡住了最后一点透过的光亮，我回头感谢这个来得及时的影子。
一件驼色的厚绒风衣紧紧地披在他身上。

他先生并不是每次都来陪他拍摄，但是一定会早晨载他上班，晚上接他下班，以至于每天等到黑色的甲壳虫车打着远灯停在路边，摄影大哥就会关上镜头，“下班喽！” 我从没有问过他先生是做什么工作，但我猜，他们两个一定关系很好。程先生虽然性格温和，但是也有点儿小性子，比如有的时候，他坚持要求不按剧本自由发挥，又或是他坚定要把我们那天布了一个上午的白光全部换成黄光。也许，让他如此纯粹的沉浸于艺术追着感觉走的，是总有这么一个人永远会等他回家吧。

记得后来，我们熟悉起来，程先生虽然有名气但人和气，同组里的小演员老同他打打闹闹，他也乐意奉陪。剧组的后勤会每天给大家订盒饭，实在是资金有限，所以大家抱怨连着吃了五天的土豆炖牛肉也是会偶尔发生。程先生不是每次都吃盒饭，偶尔他会吃自己带的便当。由于我每次的用餐都是和我的摄影大哥挤在一起，边看边吃，吃的简略，所以也顾不上关心他吃的好坏，毕竟有句老话，担心别人之前，还是先看看这个马上要造光家产的自己吧。
有一天拍摄进展顺利，中午有空闲和小演员坐在一起用餐。
“王导，王导，你快看程老师”   我从没在镜头里看见她们如此精湛的表演——把挤眉弄眼发挥到了极致。下次演八婆一定还找她们。
“我看见程老师带了便当，打开荷包蛋还是心形的！程老师脸都红了，啪就把饭盒盖上了。”
“程老师居然恋爱了，呜呜，而且他居然还喜欢心形的荷包蛋！”
“你才知道程老师有男朋友，就是每天晚上开车接他的那个，也是一个大帅哥，丝毫不输程老师，而且比程老师更加，成熟，稳重！”
“我就说程老师长得跟漫画里的人一样，怎么会，怎么会”

后来想想其实他从未避讳谈起过他，从我第一次见他。在片场，他每天准时接他回家，我想他先生一定也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我几乎不怎么见他说话，要说也只是回应他的话。为了外在的形象和仪礼他们也从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什么越出朋友界限的动作，有的时候他们毫无顾忌的一起站着，小姑娘们总是背地里称他们为“一对璧人”。于是自打那以后，我们都知道他有一个爱人，他是这么称呼的，爱人或是挚爱的朋友。

说到底，回忆起程先生来，我每每都是感激不尽的，他真的是我，包括在后来，接触过的演员中让我最不能忘怀的一个。
一次是夜里12点，我们要赶着大雨拍一场分手戏。
地点取景选在北里河桥。那天大雨下的倾盆，透过黄色的路灯，迫切地向下坠落，在抵达地面的那一刻绽开又盛放。我和摄影灯光挤缩在从商店租来的大遮阳伞下，雨水顺着伞骨棱滑落，滴滴答答。
“那边声音老师确认一下没问题了，场记就可以去打板了，一边过啊咱争取！”

三场一镜一次
“我告诉过你咗！没必要！你点解仲要去！”
“我唔去？你掂意思话我唔去？”
“要脸嘞你！”
啪
好好好，拉镜头——
我盯着屏幕，下一步甩手，然后回头走——
红色的对焦点因为一下子失去了目标，间歇闪烁。

“程老师，程老师赶紧看看有没有伤着，雨天地滑嘞”
“冇事嘅（没事的），唔掂意思再嚟一遍”

好 准备 三场一镜二次
“要脸嘞你！”
对，甩手，走
“程老师不行这个光不太好，打不到雨，你俩再往前走走”

三场一镜三次
这次不错诶，表情，在那种没心没肺一点
“导演，我嘅腿可能唔太行”
“啊不是刚才说没事呢嘛”

他直接坐在了地上，湿透了的头发往下滴水，整个人像是被泡在了河里，湿漉漉的。我们赶紧冲了上去，那天雨很大，打着头发顺着往脸上滑，睁不开眼，我也看不清他是哪里受伤。

骨裂。是医生递给我的诊断书。

后来阿梅跟我说她当时是真的吓坏了，其实他最后甩手的时候她拉了他一下，加上地有点儿滑，就一下子摔倒了，整个人哦，就梆的一声摔那了。她以为他要骂她的，第一次拍戏，和一个比她早不了多久的小演员合戏，连拍几次导演不满意结果他说是因为阿梅不好好演进不了状态，结果全组的人都跟着把她骂了一顿。
程先生人真好啊。

我以为要三个月后再见到他了，我给全组放了假，大家开开心心的每天吃吃喝喝。结果一个月，他就来找我了。
他回来之后由于天气一直晴空万里，我们没有机会再补拍分手戏。只好跳到结尾，拍演唱会。
“最后一首歌，我要送俾我生命中个二重要嘅（的）人，第一系mom，她让我看见了这个美好的世界，第二系永远支持我嘅余小姐。十五年前in here第一次遇见佢，十五年后在我身边。”
“月亮代表我的心，也送俾每一个你”
“I Love You”

直到那天晚上，我走出红馆，前台的服务小姐递给我一张单子，是余先生包场拍摄使用的费用全记录，已经支付过了，您慢走。
其实不是余小姐，是余先生嘞。

之后的几周里，我们未能再次等到同那天晚上一样的大雨。后来程先生和我说，选一个晴天拍吧，艳阳高照的那种日子。
“你知道，最令人难过嘅天气，系晴空万里”
这是杀青前补拍的倒数第二场，还有一场是他去医院确认尸体。
那天是程先生的生日，我偷偷把白布底下换了蛋糕。
他掀开的时候，我觉得有静止一秒，结果他居然继续往下演。
我们哈哈哈大笑，围上前去，我接替了摄像大哥的工作，扛着相机拍摄。
“导演你搞什么啊”
“花絮！花絮！”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从相机里看他，大家围在一起大笑，余先生订的烟花来得正好。
所有人都仰着脖子看烟火烂漫。
除了我。
9：03分，这一秒。
我希望他永远都可以停留在我的相机里。
谁知道，一语成谶。

谨以此纪 电影人 歌手 艺术家

风华绝代 张国荣先生

冬天该很好 你若尚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