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单车被撇在乱糟糟的车架上。妈的,甲50号六单元,这一顿好找!我翻出手机对了对地址,捋捋大汗淋漓的头发,做了个深呼吸,按下门牌号。铃声响了好久,刚想再次确认地址,那边接通了,颤颤巍巍的声音飘出来,飘进三伏天里好像冒着白气:“谁?”
什么东西?搞得跟谁是贼一样,早知道就该厚着脸皮去换个项目,住着破烂旧楼的老太太最难对付了。
刚打算开口,门禁滴一声却开了,电话也悉悉索索地给关掉了。唉,没啥,没啥,大丈夫能屈能伸,两周时间而已,忍一忍就能回去交差了。
对面的老太太身上套着个红色薄毛衣,松松垮垮的,坐在椅子上像一滩无力的肉。头皮上一处处的被褐斑占了位置,那稀疏的头发便从破浪发箍的缝隙里像鸭绒一样翻开来,既不是黑也不是白,黄兮兮的,看着可怕。其下是一张标准的老太太脸。
对,就是那样的老太太,常围坐在树荫处的,每每经过她们都要加快脚步的,画一般不会动的老太太们。她们是一桩桩发散着潮气和霉味的木头,少了牙的嘴似笑非笑,似动非动,咀嚼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尽是些尖利刻薄的“高论”,是些琐碎无用的老生常谈罢了,真够可笑。
我挪了挪屁股,天爷爷啊,跟个老太聊些啥?一进门她半个字也不跟我说,拉开把椅子就让人坐下,不知道的以为是搞审讯呢,确实是审讯。
行,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看谁挨得过谁!我索性盯着她看。
皱巴巴的脸,耷拉着的眼皮,有双黄眼珠的小眼睛,没什么神采,跟活人死人的眼睛都不一样,不对,我也没见过死人,我靠,瘆人!
但那脸上也只有眼珠是活的了,掉了牙的扁嘴早被满脸褶皱吃掉了,软榻的鼻子不知还能不能吸的进新鲜空气。
她有时会扯起眼皮望我一眼,顿时感觉胳膊上便爬满一层鸡皮疙瘩,这屋里真冷,外面的阳光是被老人的气息挡住了吗,方才烤得人难受的的热浪全然不愿光顾这地方。
坐得久了,桌子也太矮,脖子一阵阵酸痛,这人老了难不成天天都这么坐着!有什么趣儿!
老太太突然站起了身,她扶着桌子,或者简直可以说是死命压着桌子,在桌子即将因不堪重负而哭出来的那一刻到来前站起来了,瘪嘴动了两下,竟笑了一下,“谢谢你,我很高兴。走吧,孩子。”
我不用想都知道自己当时愣头愣脑的满面通红,像个傻子一样落慌而逃,真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又挨了一周了,每次去便是两人对坐着一言不发。
后来也开始说了两句话,但说上几句心里沉甸甸的疲惫就开始往喉咙眼里泛。唉,细想来,明明是一个世界中的两人,但她比我,多出几十年光阴活过去了,多出几十年身体上与时间的斗争来,确是该差出这么个深远一般的沟壑吧!
但她的话我压根不愿听。
她谈她的儿女,谈死去的丈夫,谈个不停,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句话,“小时候啊…”,什么“从前年轻啊……”,还有“老伴狠心走了啊…”,“再没人了啊…”。若我问,之后呢,对呀,为何不谈之后?她便闭嘴不语了。
我常常直待到黄昏时分,那次听老太太又念起她外孙女儿,她说话时脑袋控制不住似的摇摇晃晃,平时总有些涣散的眼神此刻却死盯着阳台上的歪着的金属衣架,上面正反射过来最后一点残光,照进老太太眼里,是琥珀色的,已退成浅黄的了,仍在慢慢淡下去。
“我外孙女儿啊,鬼精鬼精的,那时候多小呦,哎,哎哎,”她把手比到腰间:“这么高!”窗外的夕阳见不着影儿了,晚霞的边缘开始泛白,深青的夜色已赶到头顶上了。
“…她可闹人!我做了饭,偏她不吃,就喊‘姥姥喂,姥喂!’,闹死人呢。”老太太笑得咳嗽起来,这时候阳光全褪尽了,屋里似乎在一瞬间便暗下来,连同她的眼睛。
她常深陷在回忆里,有时是真是假也分不清,竟会在阳光最终从眼睛里散尽时猛地站起来,上半身向前倾着,偏头愣愣地望着我:“听呢,听铃儿响了不是!可不是我外孙女儿回来了?”
常常来不急待我解释一遍她外孙女儿早外地读大学去了,她便已扶着椅把儿又慢慢陷回去,讪讪笑着,小心翼翼地用枯瘦的手指扯扯衣襟:“糊涂了,老糊涂了,哎,孩子,你该走了罢?”
这种时候,我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的眼睛,我从没见过她的儿女,更没见过她外孙女儿,我害怕黄眼珠里的东西。
老太太一身的病,不过人老了都是这样吧。可她不承认呢,她把廉价的玉镯子往胳膊上推,一直推,直推到腋窝下面,嘟嘟囔囔的说什么“以前胳膊有劲儿,浑圆的,挑了水能蹦着走。”她有风湿病,关节不好,牙齿掉得零零落落,嘴里处处是黑酸酸的洞,气味也不好闻,头顶一大处的头发掉光了,手掌常常抽了下筋后几个钟头都伸不直……
老太太后来似乎有时心情会变得不错,还颤颤悠悠烧水倒茶给我喝,妈的,谁敢说不愿意喝!
志愿服务期已过了许久,我仍是会来,像往常一样,只不过按铃时习惯了多等几秒,但这次却很快便开了。打开门,屋里沙发上却歪着个年轻姑娘。
那女孩瘦瘦小小的,皮肤有些黑,约摸着和我差不多同龄,绑了个高马尾,短裤下露着细长的腿。她高高倒扬起来的眉毛和脸上潮红的怒色倒是让死气沉沉的屋子里有空气开始流通。
进门时她正喋喋不休地用尖细的嗓门大喊大叫,老太太仍是坐在餐桌那头的椅子上,脸朝着窗户,一言不发。怎么,人老了还会萎缩吗,老太太那天看着像件缩了水的旧毛衣。
女孩见了我,只稍稍收敛了下表情,勉强笑着打了个招呼:“嗨嗨,你是搞啥社会服务的吧,照顾她啊,难为了。”
“呃,不不。”我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你…你……孩子,你进来吧,进来吧,进来坐。”老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比往常还颤抖,还要无力,我从没听过她那样的声音,混着潮水般的、湿漉漉黏乎乎的东西,那么沉闷而脆弱,仿佛空中的介质皆不愿沾染它不愿理会它,因而尚未传入我耳中就摔在地上碎掉了。
我进屋坐下,不去细想老太太发出那声音的原因。
那女孩,拨通了手机,冲那边抱怨:“等我一会儿!哎!那老不死的,我搬走时一大箱衣服落在这儿,她到好,全给我补上花边,毁完了!”
她眉毛扬得更高,音调尖利起来,一声一声把屋子里的一切都划开一道道毛边,包括暗色的老物件,以及屋内的人。我给定在椅子上了一样动也不动,手心里浸出汗,太阳穴突突直跳。
姑娘挂了电话,甩手把电话撇在沙发上,站起身嚯地一下从大木柜里拖出个箱子,揭开来,哗啦啦倒出一地的衣服:“我都不要了!”摔门便走了。
那一地衣服,咧着惨白的嘴,长獠牙把木地板蚀出五颜六色的窟窿。
我只盯着那团衣服,死死盯着,坚决不扭头去看老太太。但真的太奇怪了,我分明感受到她周围的空气颤动着,感受到她死命把椅背靠得吱呀作响,感受到那双黄眼珠——在叹息,长长的一声,仿佛整个生命都在叹息中散尽了,像夕阳散尽在眼睛里一样。
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醒过来,我直起身,晃了晃脑袋,竟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拼了命地拉开门一口气跑到楼下的,记不起我是如何晕头晕脑走到宿舍的。只记得,昨天逃出屋子的前一瞬,身后响了一声“谢谢你,孩子。”但那声音绝不是老太太的,那明明是个清澈的,稚嫩的,年轻女孩,或者说,小孩的声音。
我直奔那栋楼,扑到单元门口,门铃按不响了。
我如何乱捶了一通,也没有反应,按别的门牌号,也是不响,我满头大汗地在门口团团转,等了许久也从未有人进来。
我这才想起来,我没有老太太的联系方式,我不知她的名姓,不知年龄,甚至连她口中念叨了几月的外孙女儿的我也不知,我又想,进进出出这栋楼那么多次,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别的人啊。
卧槽!我站在初秋的凉风里,冷意从心底直渗上来,从头到脚开始抖个不停,奶奶的这是碰见鬼了!
“喂,喂?我杨林,大一志愿者,你妈的你们这是志愿服务还是人口拐卖,我负责的那户老太太找不着人了!”
电话那头一阵难以辨识的杂音,我耐着性子听了好久,才听出竟是个人压低了声音在笑,笑,笑个头!
刚要再骂,那人开口了:“呃,你说你是杨、杨林是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给我仔细想想,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一趟干嘛来了?给个老太太逗完了,丢不丢脸,嗯?”
电话被我挂断了,腿也不抖了,妈的,想起来了。
人类生命很短,至多不过百年,人死后要去的那“极乐世界”是有门槛的,须得经过数次人世间的轮回。而独立于人类世界与“极乐世界”之间,安插了若干“老东西会所”,也就是我们这一行,则专为自然而死的老人提供了一种“会员制”服务,老人们老了后自然而然便会得知此规则于心,
若能成功进入“老东西会所”,便可以省掉余下的数次轮回。
如何进入?便是要以其晚年生活中,生命消亡时的情景,令去往人间的“领路人”忘记自己在会所的职责,而被人间的情感束缚、以至于全然相信自己在人类社会的假身份,那便成功。
我干了这老些年,那老太太竟是第一个成功之人了,她倒真算个暮年英雄。哼,但这算我初次体验经验匮乏,不丢人!
倒是人类,这一生又一生的活,一世又一世的活,最后但求进了“老东西会所”以得一死。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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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阐述:我是为自己爽快而写作的任性的自负的人,所以作者阐述很长,作品为其服务,阐述为我服务,要用粗体。
(以下是写文章之前写下的东西,感觉我的很多受限于文笔和情节逻辑而未能表达的想法都在里面了吧。这个阐述应该能在之后的修改里帮到我很多,所以放上来。)
前段时间读了季汪二老的散文,读了他们于古稀之年笔下流出的文字,于是走在路上时开始关注起那些发须斑白、微微佝偻着前行的,或者说被时间推着拽着逼着向前的生命。
我住的小区有好多老人,大门口靠着一面爬满了藤蔓和青苔的旧楼,散着一片椅子,有长椅,老旧的扶手椅和摇椅,以及裹着泡沫板和破布的小板凳。经常就有老人为坐在那里,好像始终动着嘴聊着家长里短,又好像其实始终从未出声,整个人给浸在嘈杂里,浸在沉寂里,浸在时间里浸在回忆里,画一般。
曾经每次我从那里经过时都会加快脚步。我没来由的害怕和厌恶那种氛围那种样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问自己。他们坐着,像一桩桩发散着潮气和霉味的木头,少了牙的嘴似笑非笑,咀嚼着不知是什么话题,我总想着,那一定是尖利刻薄的“高论”,一定是琐碎无用的老生常谈。
现在我开始留心身边的老人们。
我看着老人们走路的样子,看着他们发黄的眼珠,想从中读出点什么,想知道透过那双眼睛看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们活过了半个世纪,看着世事变迁,历着人间万般苦痛与欣悦,时间涤荡后留下什么呢?他们想着什么呢,或者说,会想吗,会想死亡和生命吗?他们的情感与思想呢,是什么样的境界和角度?如果无法抒发与表达,如果没有理解和共鸣,如果眼睁睁看着下一代人每日从他们眼前飞快的走过了,每日又急匆匆地回家来了,看着时代在变化,物件以新代旧,看着身边同龄人的疾病与死亡,那会是怎样的感受呢?老人是如何面对死亡的呢?
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我都没找到答案。
然后我就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老年人这个群体所能被理解到的程度,远不如儿童、青年、壮年以及中年人。他们所处的境遇,并不是过去许多代人都“渡过了”的一段经历,没有人能说出自己“渡过”老年时期后的感受,因为人类“渡”不过去的,前方就是死亡了。
可能我就是矫情吧,然后我接着想,天啊,这是真正的英雄,所有的老人。人们或许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因为那不仅是所有人曾经“渡过”的一站,还是新生命啊,是希望的象征。但是走在我们前面的老人们,他们已经给撂在那里了,他们前方没有人回过头来接应着,因为提前到了那里的人都死了呀!他们靠谁呢,只能靠自己,靠时间。
年轻人看着人生在脚下展开,老人看着生命线在手中缩短,但他们继续活着,向着死亡活着,直活到死,这多么伟大。
对,然后就没了,这篇文章的初心在于描述,在于尽全力描述出这个伟大的人类生来就带着的本质性现象,并不是为人类“做了什么”而歌颂,是为人类“生而如此”而歌颂。哎结果被我写成了,呼吁大家关爱老年人的正能量宣讲,我写到一半都绝望了。怎么关爱,关爱不到啊!我原本只是想写单纯的现象啊,写作不可以不讲道理只描绘吗。
人物小传。
生于乡下的中等务农家庭,有一兄,父母是朴实的庄稼人。成年后考上了县城里的师范校,离开父母兄弟进城读完本科、恋爱、找到一份小学校里的教书工作、成婚、生了一女。少女时期性子很淡,温厚、守本分、寡言少语。成家后的丈夫性子直、脾气大,常体贴不到她的情绪,但为人刚正,婚姻生活倒也平淡稳定。女儿性格开朗,很争气,考去了一线城市读书,在那成家立业。生了一女后去世了。女婿工作忙,拖她照顾外孙女儿,外孙女升高中那一年跟着父亲搬走了,然后再没回来。大起:女儿考上好大学? 大落:女儿产后去世,外孙女儿高中后搬走再不回来,年老后向下的父母兄长接连去世。丈夫去世。最深的欲望是陪伴?需求被看到?被理解?体验温情?
我感觉很心慌,我现在不太知道我的主角该是谁。(?
按老太太视角来说就是:老太太要走到生命尽头了,她不愿一次次地再在人世间走过了,她想解脱,她想进入“老东西会所”。于是她将晚年生活尽数展现给“领路人”,成功使其与她共情,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老太太从而得以进入会场。从此她结束人世间的轮回了,她的世界变成了纯粹的美好。
第三人称:那个年轻的、经验匮乏的领路人坐在那里,全然被老人身上所带的、特有的氛围和气息所扼住了,他沉重地感受到那颗年迈灵魂中逐渐消散着的生命,她的生命已到了尽头了,差不多要完全流走了,但是痛苦呢,她的痛苦反而更浓厚地缓慢流淌在衰老的躯壳里,一寸寸移动着,甚至滋长着。他太害怕了,怕得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被这人类生来就带有的本质吓呆了,然后便是难以名状的颤栗、撼动与敬畏,领路人是没有灵魂的,没有人性的,但是在那一刻,他感到了生命,感到了生命在尽头处扭曲着、苟延残喘着但又深得像刀刻般的摸样。
其实我没有读出“关爱老年人的正能量”,我读出的就是“现象”。道理如果没内化于心,贴在作品上也是“外来户”,进不到作品内核、也进不到读者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