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圣彼得堡飞雪不停。黄昏在下午四时降临。北风呼啸,干冷,雪片触地即刻被扬起,凌厉地切割着空气。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走在雪覆的石板路上,步履有些不稳。他毕竟是个病人。持续两个多星期的高烧使他的颧骨更为突出,严寒夺走了两颊仅存的血色。好在他的双眼不再因震颤性谵妄症而浑浊,正如他的诗剧中的瞽叟因呼唤基督而重见光明。他的双眼里又有了生命的光芒,甚至比过去更为明亮,亮得有些不正常。
几只路灯浮在暴风雪里,仿佛被数以千计的飞蛾撞击着,就连惨白的光也稀见。他不得不凭本能摸索前行。
不知是因头疼还是朔风割面,在某个难以捉摸的时刻,伊万忽然对行路产生了知觉。倒不是说他知道自己走在哪里——他连自己会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而是,某种微妙的体验,使得他想起了上一次夜行。他走的也是一条路灯稀少的路。去时,万千思绪在他脑中叫嚣,几乎将头颅割裂,手腕无端地痉挛,太沉重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致命的震颤。那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斯乜尔加科夫。“熬汤仔,”伊万不由得轻蔑地啐了一口。那个懦夫早就死了,死在了他的前头。什么教唆啦,无所不可啦,自首啦,都被他带进坟墓了。
……自首!夜行的归途,他早拿定了主意,因此,旺盛的精力久违地注入了他的躯体与灵魂。是的,他要站在法庭上出示三千卢布,在众人瞩目下展开精神自戕。是否没有上帝,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若是没有了上帝,道德便覆灭了,人类的一切行径将被应允,无所不可——后一点已被加乜尔斯科夫证实,千真万确。这个愚蠢的鄙夫杀死了费奥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却只是一条走狗;是他,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以“无所不可”的思想侵蚀那空无一物的心灵,操纵状如爬虫的傀儡吃掉另一条爬虫。
彼时他感到自己将要完成一项壮举,从没有想过自己已在发病前夕,对于躯体甚至丝毫不屑于考虑。由于坚定而理智,行善的愿望油然而生,他救助了一位倒在雪地里的醉汉——那时他正走在这样的路上,朝着明天走去。
奇怪的是,他的记忆被困在了次日黎明前的黑夜里,似乎在那条路上彷徨了一百万的四次方次,被那个醉汉绊了一百万的四次方乘二次。是的,这正是他清醒伊始便心神不宁的原因所在。他问卡捷琳娜现在几点了,但她只是说了个日期,他问阿辽沙什么时候开庭,后者欲言又止的窘态可谓火上浇油。
他分明绊到了什么,险些摔倒。“见鬼,又是你,”他俯身去拉拽那倒在路上的躯体,几乎笃信是还那个醉汉。
不是他。是一个小女孩。她披着大衣,身着天鹅绒红裙。虽沾满了雪,却仍看得出是贵族服饰。高贵的装扮与她的惨状形成不谐和的对比。雪水顺着衣摆和和发梢滴下;抛开这一点不谈,她的棕色卷发细长而毛躁,末梢显出营养不良的金黄。她有棕色的眼睛,很大,却总是注视着棕色的土壤。四肢纤细,手上交叠着未痊愈的割痕和冻疮。
“先生,好心的先生!”她颤声叫道。“看在基督的份上,您有没有捡到十五卢布?”
“捡?这种天气,谁有心思捡?”伊万大声说。他弯下腰,触碰了一下雪地,打了一个寒战。向前望去,一串小小的脚印铺在雪上,足迹两侧的积雪都有翻动的痕迹。
暂且不论伊万是否记得他对阿辽沙痛陈成人的罪恶与孩子的清白。可以确定的是,疾病并没有夺走他对孩子的爱。这是出于本能,或者说道德使然。重大的灾难可以击溃人的理性,泯灭人的本能;道德却能独立于风暴中而坚如磐石。小小的生命短暂地引发了伊万的兴趣,而后令他同情。因此“谁有心思捡?”刚刚出口,他赶忙补充道:“我是说,我在太阳落山前捡到过。”
伊万从大衣口袋中摸出一张二十卢布的钞票,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头也不回地跑了,红裙子宛如雪夜飘在狂风里的窗幔。
“真是咄咄怪事。”
暴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伊万感到体力行将竭尽。他向目之所及的一处遥远的火光走去。
他之所以能望见数百步之外的光亮,是因为它实在太宏大太明亮了。这是一座剧院。在圣彼得堡,这座剧院的外观堪称气派——尽管内饰光秃秃的,地毯的中部已被踏成褐色,无人擦拭的壁炉里也只剩焦炭和火星。蜕皮的墙壁上,铁制天使擎着未点燃的灯炬。吊灯悬在屋顶,七十支熊熊燃烧的蜡烛是整个厅堂光明的源泉,光亮穿过高大的玻璃窗上悬着的红窗幔,整座建筑像极了一团火。
管弦乐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大厅。显然,剧场里,一场演出正在进行。
伊万来到剧场门口时,正值一部歌剧的终章。入口处,检票的肥胖先生正倚着墙打瞌睡。伊万就近落座。
他听出这是贝多芬的Fedelio,并且是蹩脚的。歌剧的尾声他早已烂熟于心。笨拙的琴弓着力织着悲壮的乐句,琴弦却仿佛不听使唤,断续呜咽、嘶叫、呻吟、悲啼。
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一位目光敏锐的观众在环绕舞台的红色帷幔间发现了这一异动,于是一片小小的骚动在人群间传开。
在整个剧场回过神来之前,身着红裙的女孩骤然拉开了帷幔,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暗影。剧场的灯将她的脸照得惨白。“父亲!”她尖叫。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她竟从演奏家们中间挤过,径直走向舞台最前方的提琴家。方才困顿的人们纷纷起身,就连检票的肥胖先生也踮起了脚尖一探究竟,可是孱弱的乐声仍在继续。女孩歇斯底里地抱住提琴家的手臂,哭喊着“父亲”。他以扭曲的姿势持续着演奏,尖利的不谐和音刺痛了观众的神经。
歌剧以凄厉的长音落幕,剧场中爆发出惊人的掌声。提琴家骤然将弓与琴掷于地,用枯槁似的双臂将女孩举起,黑曜石似的诡谲莫测的眼睛紧盯着她。剧场内的人们屏息凝神,没有人知道他会对她做些什么,只是无比担心她会与那裂成两半的提琴有着相同的命运。显而易见地,他的神经有些错乱。但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原因。
这名提琴家名叫Б,前不久,他听闻了一位老友叶菲莫夫的死讯,死在演出前半个月。Б正是为此痛苦万分。这是因为,出于道义和精妙绝伦的考虑,他向叶菲莫夫送去了天才演奏家C-ч的音乐会请柬——由于恶习缠身,叶菲莫夫早已买不起一张门票——既成全叶菲莫夫的心愿,又有望唤醒他的自知。然而这根橄榄枝要了他老朋友的命。C-ч的天才有如刺眼的太阳,而他,叶菲莫夫,自恃天才却疏懒傲慢,在昭然的真相之下,只能用笨拙的琴弓绝望地重复天才音乐家最后的旋律。人们推测他癫狂地在雪夜奔袭,守门人回忆称他仿佛在逃亡。他的尸体被发现狰狞地倒在河边,而他的妻子数日后被发现在四五层被褥的覆盖下,窒息而亡。女儿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不幸成为了孤儿。
更不幸的是,Б有一颗悲悯之心,他认定自己难辞其咎,因而备受折磨,这一点在他反常的演奏中展露无遗。无尽的自责使他昏了头,他转而开始痛恨死去的叶菲莫夫,以及有关他的一切,他的傲慢,他阴暗的陋居,他们之间的(如今看来不仅毫无意义而且耗费了自己宝贵时间的)畅谈。奇怪的是,这种由道德感而升起的痛恨转而扑灭了道德,恶毒的憎恶在此刻转移到了小女孩身上——而她全然无知。
他当然知道跪在自己脚边的是那个孤儿,也听闻她已被好心的X公爵收养,但他将她举在空中,任凭她呼喊“父亲”。一股表演的冲动在这一刻迸发。“涅朵奇卡,”他向观众朗声道,“涅朵奇卡,你应该好好呆在观众席上,而不是钻到后台,更不是在舞台上冲撞。你扰乱了演出,这是不对的。虽然女士们、先生们慷慨地不加以苛责,但我还是要责罚你。”
女孩,像一件没有重量的包裹,被丢弃在地上。提琴家捡起了琴弓,将它用作鞭子。女孩仰起头瞪大眼睛,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还不敢相信亲眼目睹的一切,肩上便挨了一鞭。苍白的印记被烙在她的皮肤上,变红,一条新的白印叠在上面。
“噢,涅朵奇卡,你请求爸爸原谅你?不行,现在还不行。”
他不停地抽打,身体机械地前后摆动,像极了一台老旧的节拍器,僵硬的脸正是节拍器上的金属块。细长的裂口出现在她的皮肤上。鲜血将雪白的纤维飞溅得星星点点。
人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打!打得好!”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呼声四起,大约有一半观众高声赞同。另一半则有些踌躇;少数,则或烦躁或不忍地,闭目塞听。这所有的人,他们本就不懂得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此刻,他们连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的能力也失去了。一场荒诞的狂欢就此展开,每个人都成了悖谬的狂徒——当琴弓落在小女孩的身上,当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干燥的大厅。
涅克拉索夫有一首诗写农夫用鞭子抽马的眼睛,抽打“温顺的眼睛”。诗人描写了那匹瘦弱的马因为负载过重连车一起陷入泥塘拉不出来。农夫抽打瘦马,往死里打,最后,他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因为抽得性起而狠心地、没完没了地抽打,一边说:“哪怕你拉不动也得拉,哪怕你死了也得拉!”马儿没命地一冲,把车拉了出来继续前进,它浑身哆嗦,上气不接下气,脚步踉跄,打着趔趄,那副狼狈相在涅克拉索夫笔下真令人不忍卒读。
瘦马只是在深深地叹气,
观望著……(像人那样观望著,
听凭不公正的痛打)。
他又打起来,打它的背,打它的腰,
向前跑了跑,又打它的肩,
打它那温顺的流泪的眼!
一切全然无用。
无聊的过路人不断发笑,
每个人都来插嘴乱吵吵。
此刻,瘦马挣扎在在伊万眼前,呼出的热气使他眼前一片氤氲,马背上暴露的青紫色血管使他的血液滚烫。然而,这到底只是一匹马,上帝创造了马就是让它们挨鞭子的。要知道,树条和鞭子也可以用来抽人。于是一位饱学的先生和他的夫人用树条抽打他们的亲生女儿——才七岁的小孩——有关此事,伊万作了详细的摘录。做爸爸的因为树条还带有细枝而高兴,说是这样“更贴肉些”,他就开始这样“贴肉”地收拾亲生女儿。伊万确切地知道有这样一些人,他们随着一下一下的抽打会越来越带劲儿,直至抽得性起,真正是野性勃发,一下比一下力大势沉。笞杖持续了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时间越长,用力越猛,节奏越快,越是“贴肉”。那小女孩大声呼喊,后来不能喊了,只能有气无力地 说:“爸爸,爸爸,好爸爸,亲爸爸!”此事鬼知道怎样阴错阳差闹到了法院。律师气壮如牛地为他的当事人辩护:“这是极普通、极平常的家务事,父亲责打了女儿几下,居然有人告到法院来,真是我们时代的耻辱!”被说服的陪审员们退庭后作出无罪的判决。公众为虐待者被宣告无罪而欢呼雀跃。
“可惜当时我不在场,否则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定大声疾呼建议设立一项以这位虐待狂命名的奖学金!……场面真够精彩的!”
“好爸爸,好爸爸!”舞台上的女孩微弱地叫着。“不——不!你不是我的爸爸!”
“先生,如果可以,请给我一根火柴。”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售票的肥胖先生说。
“看起来您并不抽烟,先生,”他饶有兴趣地说着,递过一个火柴盒。
“不,我并不打算用它点燃烟草。哪位女士头上掉下来的羽毛?这可是上好的燃料……”
“您在乱说些什么?”
“让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一起见上帝去吧!去宽恕!去拥抱!去弘扬吾主的无上荣光!‘麋鹿睡在狮子身旁’!‘受害人从坟墓里站起来亲吻凶手’!人人都说在世界的大结局会出现这般景象,它足以让所有的心都得到满足,足以平息所有的愤怒,抵消人类所有的罪恶,补偿人类所流的全部鲜血,足以使宽恕人类的一切所作所为成为可能,甚至可能为之辩护,予以认可。我要亲眼看见,不然可太亏了,您说呢?”
“您疯了!”胖先生一把抓过冒着烟的羽毛,用力跺脚将火星踩灭。“您这通话前言不搭后语!您的脸色差极了,眼睛也凶狠得可怕。再说,那女孩只是个孤儿,啊,一个可怜的孤儿!提琴家才不是那她的父亲——别被他骗了!也不值得为她发疯!您会把自己送上法庭的!”
“我没有疯!”伊万冷笑道。“我有着同常人一样清醒而卑劣的头脑。要面包!要看戏!……对了,我只是一个孤儿,和她一样!对于孤儿的口才不能太奢求。”
“孤儿!”胖先生笑出了声,他更对伊万的精神失常深信不疑。“年轻人,二十多岁的孤儿!怎么,那您有没有见过她?”
“见过。”
“见过!哈,是不是在孤儿院?噢,你认识她?喂,Б先生,在这儿,这儿有人认识她!”不等伊万回答,胖先生朝舞台大喊。
提琴家Б猛然抬头。他重又将女孩高高举起,正在质问有谁认识这个女孩,仿佛宣告六十秒的沉默便会使她被宣布为待宰的羔羊。
“年轻人,你认识这个女孩?”Б用那一贯富有戏剧性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她的父亲?——不,女士们先生们,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她其实是个孤儿。”他将“孤儿”二字咬得很重,将小女孩的哭声和人群骤然爆发出的震骇、愤怒的议论置若罔闻。“这么说,是你收养了她?”
伊万没有回答。
“那么,请把她领走。记得告诉她不要再扰乱一场歌剧表演。我已为你尽了教训她的责任。可以用琴弓收拾她,它比较有韧性。”
伊万像一尊大理石像似地矗立,面色惨白。
“那么,请您把她领走。”
“去啊!”肥胖的先生推了伊万一把。“去啊,去啊!”正人君子、仁厚的老者和好心的太太们嚷道。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将军夫人。”
“多好的孩子啊——可惜是个卡拉马佐夫。”
记忆,一种毫无预兆地苏醒的记忆,在伊万内心深处涌动。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伊万,先生。”
“你的父名是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
“你是个孤儿?”
“我——我的母亲去世了,至于父亲,我不知道。”
于是他长成了一个阴郁乖癖、性格内向的少年;直至考入大学,仍出于傲气拒绝与父亲通信,一面如饥似渴地学习生命科学,一面跑报社养活自己。师生们笑称他是“一心追求真理的圣徒”,和报社编辑不约而同地惋惜这样的奇才竟连父名也没有。
“伊万,伊万!快拿水来!……阿辽沙跟她一样,完完全全跟他母亲一个样!阿辽沙这都是为了他的母亲,为了他的母亲……”老头儿向伊万喃喃说道。
“可他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您说是不是?”
似睡似醒的脚步托着伊万走向剧场中央的舞台。他不清楚自己如何从鹰爪似的双手中夺过女孩;他不知道自己如何牵起了一只小手;人群鸦雀无声,人们为他们让出一条小路,但他并未察觉;他更无从得知自己如何恢复了知觉。女孩坐在他面前的地上,红裙仿佛由她身后的红窗幔裁出。天使们手中的火炬仍是冰冷,壁炉里的炭灰不剩一颗火星,七十支蜡烛燃烧依旧。
“您救了我。”女孩说。她仰起头注视着他,眼神同羊羔一般,驯顺而胆怯地等待着领受接下来的一切:无尽的好奇,无穷的诘问,无限的同情,等等。
诚然,无论是谁,此时此刻,站在涅朵奇卡面前,脑中都会不可避免地生出一连串难解的疑问。首先,片刻前的那一幕简直比莫斯科大剧院的戏剧还要精彩,没有一名观众对此不兴趣盎然。其次,即使把她和威廉·霍加斯笔下的讽刺画并肩而置,哪一个更荒唐也有待商榷。为什么她穿着高贵的裙子,为什么她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为什么她的四肢如此冰凉,为什么眼泪不住地流下通红的脸庞?为什么——这个问题当属伊万所独有——她会因丢了十五卢布而失魂落魄?为什么她只身来到偏僻的剧场?为什么她不好好坐在贵族的包厢?
然而——“救了你?”便是良久后伊万抛出的问题。“我从没救过人。”就像我这辈子从没写过两行诗,却总有人想做我的读者,伊万想着,不由得一笑。他的理智正在恢复,但声音冷得令人难以置信。
“是的,您救了我。”
“他为什么要伤害你?”
“他不想伤害我!噢,他是多么痛苦!他只想拥抱我,却不住地躲开……”悲伤、委屈,此刻还有忏悔,将她的心充盈得发胀。这颗幼弱的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腔,血液冲开轻度闭合不全的瓣膜,同时滚烫的泪水涌出她的眼眶,一些郁积已久的话语冲决了脆弱的茧。她被这枚小小的茧房封闭了太久,现在,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使她不知所措。
“我在好心的X公爵家中寄宿了两个星期。(五里地!伊万想。在圣彼得堡没有人不知道X公爵的府邸在何处。)前十天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当我能够下床走路,公爵给了我十五卢布,他说我每每听到小提琴就像着了魔一样。他可怜我,他说……”女孩停顿了一下,吞咽着某个词。
“我知道来这儿的路,因为从前在我们家的窗口能看到这座房子。当黄昏到来,红窗幔里会有烛火;那时候,父亲就快要回来了。我坐在窗口看深青色从教堂的尖顶垂下来,十字架消失在黑暗里,只有红房子还熠熠生辉。我从没见过父亲从红房子走出来,他也从不允许我去找他。但他总是回来得那样及时;在某些晚于往常的日子,母亲的叹息会由愤怒变得悲戚,在我就要因受不了这冗长的等待而哭泣时,他总会回来。他总会回来,虽然那时脸色总让我捉摸不定,担惊受怕。我手里的字母表已经洇开。我迎上前去,我想说,爸爸,让我们像平常那样坐在窗边识字吧。我会学得非常快,因为这样可以让你喜欢。或者我们谈话吧。我们常常一谈几个小时,从不感到疲惫。即使我一句话都听不懂也会装作什么都明白,或者竭力哈哈大笑,这样能使爸爸感到快慰。爸爸,你会夸奖我的,你渐渐喜欢我了,不是吗?……但我说不出话。父亲不可能作答。他像是喝醉了,但他并没有喝酒。他买不起酒。因为接下来他便会像个醉汉、像个小孩一样乞求:‘把钱币借给爸爸!’我会说:‘拿去吧,爸爸,我就告诉妈妈掉在雪地里了!’因为这样他会说:‘你是一个心肠非常好的孩子!’
“于是我从妈妈的抽屉里偷了十卢布!那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一次求我。妈妈知道了后多么痛苦啊!爸爸就站在妈妈身后的门框里,蓝色的光穿过窗子,把他的脸切分成明暗错综的碎块,严禁我告密的眼神又使我多么绝望!可是我们还差五卢布,说什么也凑不齐了。这对他而言多么可怕!他必须听C-ч先生的演奏会——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自己更有天才!这场演奏会是对他的审判——这张门票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就在这时,他的朋友送来了请柬……”
她用断断续续的抽泣讲述了从演奏会结束后叶菲莫夫的惨状。显然这一段记忆是紊乱的。总之,残酷的真相粉碎了他高傲而虚浮的幻梦,使他发了狂。她继续说道:
“就在今天晚上,我走出公爵家的府邸,转进了一条巷子。天啊,在那条可怕的巷子里,一切在暗处秘密折磨着我的记忆的复活了。我从小就在做同一个梦,正像梦里那样,在狭长的巷子里,我被人追逐,沾在睫毛上的雪花是温暖的,只是我视线变得模糊,说不清那是黑夜还是白昼。地面的积雪越来越深,我挣扎着继续奔跑,但每一步都变得更加沉重,最后我再也不能前进,追我的人赶上了我,我昏倒在地…..那个夜晚,我在父亲身后狂奔时,我好像第一次在梦里睁开眼睛。不,这不是梦,这比梦更绝望。可怜的父亲,他像我在噩梦中那样狂奔,为的竟是不被他所钟爱的孩子追上!我要追上他,只是为了告诉他,爸爸,如果你不愿带我走也没关系,就让我一个人走回家,好好照顾妈妈。为什么我们像丢垃圾一样丢弃了妈妈?……”
“可怜的孩子!我和你一样也是孤儿——”伊万自顾自嘀咕道。
“不,不,不,我不是孤儿!不是!”女孩禁不住抽咽起来,突然重又变得亢奋激动。“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我的父亲。他在这儿,一定在这儿……”
“你叫什么名字?”
“涅朵奇卡,先生,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
那股促使她倾吐一切的神秘力量仍在涌动,她于是问道:
“先生,您不觉得这场歌剧演出很怪异吗?”
“是的,蹩脚极了。”
她似乎没有听见这赤裸裸的轻蔑。
“这是父亲的琴弦。”
“那是任何一个痛苦的人的琴弦。”伊万冷笑。
“我听见一个声音呼唤我,好像来自一个影子,那影子伫立在黄昏的窗前,张开双臂,要将我揽进怀中,温柔地同我说话,不停地爱抚我……”
“胡说,分明是魔鬼在召唤,诱惑你递出一个葱头,好把你也拉进火坑里。”
“……可我正要向影子奔去,那声音就‘嚓’地一下,像琴弦一样绷断。他犹豫了,影子犯了难,他不想让我朝他奔去,他躲开了我的拥抱,就在那一瞬间……”
“只是错音罢了……”
“……可我仍在接近着他,只是每当我来到他面前,扯断那根琴弦,我知道这是个痛苦的决定,他和我一同经受折磨。可我仍在接近着他,每一次都比先前更加靠近。也许这一次他不会躲避?也许他将不再折磨自己?也许他的怀抱会比我想象得还要温暖十倍?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没有扯断琴弦,啊,他在等我!突然,一片明晃晃的白光使我目眩,窗边的斜晖忽然变成了千万支明亮的蜡烛,将他的身影照得真切。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到了他的身边,我急切地拉住他的胳膊,他更深情地呼唤着我,他抱起我……”
“所以你至今仍不相信他抛下你了吗?”伊万悲哀地问道。他几乎为这个孤女的天真而痛心疾首。在他的身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悄然发生:他忽然变得像个孩子,沉默而顺从地听着涅朵奇卡的讲述。这并非出于疲惫,因为他的十分专注,毫不迷离。只有阿辽沙,在听伊万讲述孩子时,见过这种神情。
“抛下我?您在说什么?不,我不相信父亲会离我而去。就算……”她积蓄着力量,面颊通红,终于迸出一句:“就算他走了,我也不会被抛弃。只要我祷告——一定会的——我就永远不会是孤儿!她与我同在!”
“谁?”
“圣母玛丽亚!”
“她!”伊万惨笑道。他仿佛被雷电击中。“涅朵奇卡,你也要为我添上一分痛苦吗?你知道我正在为此受苦吗?”
“不,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的声音变得明亮,回荡在早已空空如也的厅堂中。懵懂的孤女消失不见了。一名虔诚的信徒在伊万面前站起身来。
涅朵奇卡竭力捍卫“她”的神情使伊万想起了阿辽沙。当他们的谈话变得激越,当阿辽沙和他所信仰的“永恒和谐”几乎败下阵来,“人类命运的大厦”几将倾覆之时,他才,在伊万看来姗姗来迟地,搬出“他”——那唯一无罪的和他的鲜血。
现在,伊万哭笑不得。涅朵奇卡一定比她看起来要大许多岁,或者,她太早地成为了他习见的“俄国小青年”。你猜他们议论些什么?竟是地道的世界性问题:不是社会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不是政教合一就是圣三位一体。许许多多极有个性的俄国小青年,如今在这个国家里只知道谈论亘古长存的问题。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这个年轻人自己正是他们中的一个,只是他走了一条分外艰险的路:他问,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灭——而不是像所有其他人那样,轻率地将二者的存在视为无可置疑的前提——这个问题始终执著地要求解答,因为如果得到否定的答案,它将撼动所有俄国人赖以生存的根基。“其实您自己并不信服自己的论点,并且忍着心中的痛楚在暗自发笑,受难者有时喜欢以自己的绝望取乐,这好像也是由于绝望的缘故……”佐西马长老说出了真理。现在,在一个年幼的孩子面前,他必须暂时把这个问题忘掉。他说:
“一定有这样的事,涅朵奇卡,我敢说,在你的生命中必定有这样的经历:你心因恐惧而扑扑乱跳时,有没有有一双可怖的手将你牵向一副小小的圣像?你心灰意冷、感到全世界都抛弃了你时,可曾有这样一个人,他把你领进烛光幽微的小室,和你并肩跪在圣像前,和你一同用颤抖的声音祷告,并用颤抖的声音安慰你?”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在黄昏,公爵的宅邸里,神灯的火焰映照在神像的衣饰和宝石上闪闪发光。圣像暗淡的面容从辉煌的头饰下露出来。那是一间专门供神的屋子,既神秘又阴森。公爵拉我在圣母像前跪下,不,他没有下跪,就站在我身旁。他蔚蓝的眼睛里有泪水。我绝望的神情给他带来了怎样的痛苦啊!‘祈祷吧,孩子,我俩来祈祷!’……啊,我记得父亲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我也记得墙角的圣像!‘祈祷吧,祈祷吧!’夜里,父亲的眼神多么慌张,他的手多么强壮!他那样紧地抓住我,指节顶住我的喉咙,我几乎喘不上气,因为我幸福,我幸福得无法呼吸——他要带我逃离这个不愉快的地方,到挂着红窗幔的房子去,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
“你难道还不明白?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倏地起身宣布这句话时,伊万觉得自己像是一名大法官,他一贯敬而远之的人。但是,向来如此,每当他打定主意昭示某个真相,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真相时,一切无关紧要的考量都会被置之度外。
出人意料地,她立即止住了泪水,却不是因为清醒,而是仿佛忘记了哭泣。
“无论你是否相信,涅朵奇卡,我的一份经历与你全然相同。我记住了夏季里一个寂静的傍晚、洞开的窗户、夕阳的斜晖(斜晖是记得最牢的);屋角供着神像,神像前一灯如豆,母亲就跪在它前面歇斯底里地号啕痛哭,不时发出狂呼和尖叫。那时她早已被折磨得精神失常,‘鬼号婆娘’便是父亲对她的称呼。阿辽沙,我是说,我的弟弟在她身旁,那时他还不满四岁。她双手把他抓住,紧紧地搂着;她为他祈求圣母,用双手把他从怀中捧向圣母,好像要把他置于圣母的庇护之下……我站在门外,从半掩的门缝里望着他们。忽然,保姆从我身后拉开了门,门把我撞倒,她跑进去,惊恐地把他从母亲手中夺走。就这么一幅画!
“不久后她死去了。阿辽沙曾提起这段记忆,我才惊讶地得知,正是同一幅画占据着我们俩的整个童年,虽然他在屋内,而我是旁观者。母亲神情狂乱;可据他所知,是很美的。但我不能欣赏这种美,也不能同情。我只看到母亲经受的折磨。那张面孔诉说着长年累月的蹂躏,记着被父亲打翻的神像和烛台、当着她的面做的不道德的事。不,从那时开始,我对父亲的痛恨从来不能平息;我也从没有接受母亲的爱。那只是一只伤残的母性用血喂养她的幼崽,我不能领受。
“所以我说我是孤儿。即使你偏要指出我有一个不道德的父亲和一个不完整的母亲,我的灵魂也还是个孤儿。
“我不能领受的还有人们的怜悯。似乎在七八岁时——那时我和阿辽沙蒙受着将军夫人的抚育之恩(那时阿辽沙最爱吃樱桃蜜饯,当然,现在也一样。伊万自顾自地说道)——我便明白我们哥俩毕竟是寄人篱下,人们的怜悯中总有一种令人不齿的轻蔑,即使是赞赏也带着惋惜。他们承认低人一等的苦难,譬如幼年丧母,譬如挨饿受冻;至于不寻常的苦难,例如因找不到道德而受苦,简直不能予以认可,仿佛受苦是无上的光荣。因此他们只会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然后用面包将我们塞满,再咒骂我们的父亲、可怜我们的母亲,将我们的自尊挖空。于是我深信人们之所以给我们塞面包是因为一种伪善的矫情,是出于义务所规定的爱心,是硬拉到自己身上的宗教惩罚。
“就这样,我对人类的蔑视和痛恶日益加深。后来,我简直不能注视一个人而不感到恶心。因为我也患了这一代人的通病,那就是——不能施爱。我学的是生命科学,目的只有一个:剖开肮脏的大脑,看看卑劣的灵魂到底藏匿在哪里——是他们口口声声称信的上帝的世界,还是他们用欧几里得似的头脑构造出的一个个神经元!”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补充道:“你以为我不信教?不,恰恰相反。人们说我为追求知识而痴狂,可我只要道德。我找不到道德,所以我绝望。我不相信能在现世找到道德,因此我必须信教。人总要信点什么!”
他还想说下去,但考虑到涅朵奇卡不可能听懂,噤了声。
可她什么都懂——至少看来如此——也许是千方百计地取悦父亲使她积累了经验,又或者她的思想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一边说着,伊万一边在大厅里绕着圈,而涅朵奇卡始终跟在他身后。
“先生,不要绝望。我读到过这样的故事,就在几天前,在公爵家的书柜边:当世界永恒的大结局到来,鹿在狮子身旁躺下,被害人从坟墓里站起来和凶手拥抱;天上和地下的一切汇成一片赞美声,当现在和过去的一切生命体携手歌唱,宇宙亦将为之震荡…..父亲的天才会被所有人承认,承认并真诚地赞美;母亲脸上不再挂着泪水;我们三个人会重逢,公爵一家和我们站在一起。您也一样,您会接受母亲的爱,会爱您的父亲,因为在世界的尽头,永恒的大和谐已经到来!世界会呈现出这般景象,而我们两个也必将亲眼目睹!”
又一道雷电将伊万击中。
“涅朵奇卡,你在试图拥抱一个俄国的里夏尔!可我还不会变成里夏尔。我说过,我的愤怒不能平息,因为我得不到报偿。整个地球从地壳到地心都浸透了泪水。但我有意缩小题目的范围,我想谈论的只有两个人:孩子和母亲。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向你质问,回答我:你想象一下,你在建造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目的是最终让人们幸福,给他们和平与安宁,但为此目的必须而且不可避免地要摧残一个——总共只有一个——小小的生命体,就算是一个母亲吧,用她的得不到补偿的眼泪为这座大厦奠基,你会不会同意在这样的条件下担任建筑师,告诉我,别撒谎!
“你无法回答我?可是,话又得回到孩子上来,我该拿他们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听着,如果人人都得受苦,以便用苦难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请回答我:这跟孩子们有什么相干?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他们也必须受苦?为何要他们以苦难为代价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们也成了肥料,用自身为他人栽培和谐?人们抱成一团为非作歹,我可以理解;抱成一团实施报复,我也可以理解;可是不该把孩子也扯进来。如果他们的父辈作恶果真都有他们的分,那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真理,我是理解不了的。也许某一位爱开玩笑的人会说,孩子反正要长成大人,将来迟早会作恶多端;但他并没有长大啊,他七岁就死在了父亲的鞭笞下;或者,她还没有来得及成为一位母亲!”
“孩子的眼泪应该得到补偿,否则就不可能有和谐。可是你能用什么去补偿呢?这可能吗?难道用报复来补偿?报复与我又有何干?让虐待狂们下地狱于我有什么好处?孩子们已经被摧残了,地狱又能挽回什么?再说,有地狱还谈得上什么和谐?我只想宽恕和拥抱,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受苦。如果说孩子们遭的罪被纳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所必须付 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
“我宁愿留在苦难得不到补偿的状态。我宁愿让我受的苦得不到补偿,我心中的愤怒得不到发泄,哪怕我并不正确 。此外,和谐的要价也太昂贵了,我们根本付不起进入那种状态的代价。所以我急于退还我的入场券。如果我是一个正直的人,就应该尽快把它退回去。我就是在这样做。并非我不接受上帝,涅朵奇卡,我只是恭而敬之地把入场券还给他。”
“所以,您救了我:现在我是一个孩子;以后我将成为一个母亲。”
涅朵奇卡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相似来自天边悬挂的金星。伊万默然无言;随后,她补充道:
“您看,我信仰永恒的和谐;我也相信人心的善良,所以我接受您的怜悯,即使它带着俯就的悲哀。无论如何,您的悲悯都是可敬的。可是,至少在孩子的这一点上,您的论点不攻自破:如果抛下我能让父亲好受些,只要我听到这句话,我会立即转身回家;如果鞭打我能缓解他的痛苦,那就打吧。这不是孩子们的苦难。这算不上苦难。
“而您,您既不相信上帝的世界,也不相信人类的道德。这就是您的病症。现世,您为之感到绝望;天国,您早已恭而敬之地将入场券退回。所以,您属于哪里呢?看哪,我是不是医好了您的病?”
这个年轻人心中发生了微妙却十分彻底的变化,这一点决无异议。他已完全恢复了理智,只是亢奋尚未平息。仅仅在片刻之前,那黑色的瞳仁里还燃烧着烈焰,说不清是真理之光还是异端之火,但总归是令人不安的。现在,这双眼睛依旧深邃,但不再有火舌的舔舐。它似乎沉静地注视着一切,整个世界。不,它只向地上的一切投去目光。它不关心天国,也不妄图向凡人不可涉足的地狱和凌霄投去一瞥。它望见遥远的莫斯科的冬季,皑皑白雪覆盖林立的墓碑,地下出类拔萃的死人缄默地接受圣洁的洗礼。它夜夜仰望的小城上空,星珠错落的夜空四季如一。它看见圣彼得堡,看见春天的河岸一下子披上翠绿的盛装,开出晶莹的铃兰,大自然在瞬息间出人意料地变美,美得难以形容,美得出奇,就像一个久病的姑娘忽然恢复了青春和健康。而任何一个熟悉圣彼得堡的居民,一个往日对病恹恹的姑娘视而不见的人,在惊讶、陶醉之于不由得会问自己:是什么促使这双忧郁、沉思的眼睛如此熠熠闪光?是什么促使血色涌上这苍白、脆弱的两腮?是什么往这柔弱的面目注入了激情?
而任何一个熟识伊万的人会问:是什么使这张沉思面孔前所未有地因希望而舒展?是什么使冰封在他心头的沉出现了消融的迹象?
“涅朵奇卡,我的孩子,你说得对!去找,去找,总能找到可信的东西!”
“不用寻找!”涅朵奇卡快活地笑了。“看呐,大雪还没有停下,因为只有这样,小麦才能在春天萌发。您在为行路的人担心?噢,您也许不会相信,就在这个黄昏,在这样大的雪里,我苦苦搜寻丢失的十五卢布而不得,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可是有一双手把我拉出了积雪,还把捡到的钱币送到了我的手里!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但我眼前出现了天使的面容。——您知道信仰于我而言意为着什么,所以我习惯于想到天使。或许您想到的是‘头顶的星空’,是哺育万物的自然规律;亦或是‘心中的道德准则’。想到什么并不是至关重要的……”
此时,一阵西风倏地吹开了剧院的一扇窗。
“把我当作你的竖琴,当作那树丛:
纵使我的木叶凋零,又有何妨!
你那非凡和谐的慷慨激越之情
定能从森林和我同奏出深沉的秋韵,
甜美而带苍凉。给我你迅猛的劲头,
狂暴的精灵!化成我吧,借你的锋芒!
请把我尘封的思想散落在宇宙
让它像枯叶一样促成新的生命!
哦,请听从这一首符咒似的诗篇,
就把我的心声,像是灰烬和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
让预言的号角通过我的呼唤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哦,西风啊,
隆冬已降临,春天可还遥远?”
十一月被教堂的钟声埋葬,十二月的圣彼得堡飞雪不停。
一颗炽热的心的自白
——后记
读完《卡拉马佐夫兄弟》,大地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教我爱土地的纵横,爱寻常巷陌,爱生机勃发或枯黄屹立的草,爱土壤无论它污浊还是纯净,还想教我们爱地上的人、爱生活甚过爱生活的意义。
02/21/2021
(写到这里时,正是12/02/2021的深夜。02/21/2021的同分异构体。我几乎不必特意记住这个日子,因为弥足珍贵的轴对称日期,不知有多少人帮我铭记。)
一灯如豆的白夜再度给了我卡拉马佐夫似的冲动。继意外翻开此书、在七日的窒息中一气读完、不知天高地厚地决定为之写点什么之后,这种冲动,又促使我用德米特里式的坦白作结。
我永远记得儒略历10月30日前的飞雪。在呼啸的风中,我听到来自西伯利亚的召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灵魂正催促我行路。
踌躇中起步,如履薄冰,我选择了一条分外艰险的道路,循的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脚印。“思辨尚奥,求索务高,因为我们的归宿在凌霄。”我可预见的生命曾被这句话重塑,因此我要诠释它,为此呕心沥血也在所不惜。
我所写的是一个宗教中的反叛者,一个思想上的苦行者。对于他,我只怀有赤诚的爱和敬仰。然而,在崇拜中思辨是困难的。我似乎踏上了陀翁所诫勉的歧途:我成了他怀着怜悯嗤笑的俄国小青年。“你猜他们议论些什么?竟是地道的世界性问题: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灭?……许许多多极有个性的俄国小青年,如今在咱们国家里只知道谈论亘古长存的问题。”
一堵高墙无情地立在我面前:我思想的深度尚不及伊万的十分之一,却妄图替他在人生的涡流中心做出抉择。
伊卡洛斯的翅膀终会为真理的光热所熔化。我跌在了砾石铺就的大地上。但跪坐或匍匐着眺望先前以为低矮的葱翠高岗,我忽然有所颖悟,并为此感到无与伦比的幸运:我尚未挖掘面前的土地,何谈攀缘高处的苍穹?
要阐发他的思想,必先理解他的行动;要理解他的行动,必先了解他的过往。书中,伊万的童年只有寥寥数语。厚度与温度,还需我亲手填充。我放开他深邃的哲思,去探访他的童年,并试着解答一些不那么高深的问题。
我还是将它写成了一部狂野、扭曲、歇斯底里的沉思录,似乎“可读性”的概念溜出了我的考虑范围。
但至少我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反叛》一章,我说不清读了多少遍。《宗教大法官》《魔鬼。伊万的梦魇》,无数个凌晨。用满怀的热情去读,用无数张草图试着理清思路。我用自己的方式呈现这些理解,即使浅薄。
我不信仰宗教,但我读《圣经》,读但丁,读莎士比亚,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宗教哲学似乎是文学绕不开的话题。
我用梦写天空,我用人写大地。于是那一篇的语句轻盈,而这一篇的文字沉重,似乎也情有可原了。只是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笔下没有幸存者:从人生第一篇小说中死在沙漠腹地的女飞行员开始,短命的亚洛蒂,血肉模糊的松鼠,被扎成烤串的狼群,跌入深渊的马门溪龙,葬身铁轨的母亲……悲惨的涅朵奇卡,痛苦的伊万,他们无一逃脱苦难的大网。这让我想起Jane Austine: the Galloping Girl——简最终和她笔下的少女们一样英年早逝。那么我笔下的人们,又带来了怎样的征兆呢。
不,在这样的夜里,我无暇顾及这样的疑问;可以说不屑于考虑。我完成了万字的长征;我尽己所能认识了一个人,用自己的笔构建了走在地面上而不是飞在天上的他。我是生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棵树上的一颗种子;我用一季的生长将自己与母枝联系得愈发紧密;冬天来了,而我要上路了。我与它连得足够紧时,正是我的脱落之时。大树的枝干赠予我无穷的营养,即使这只是它的一小部分,但足以支撑我从冬到春的征程。下一次,我将不攀附于枝干;我要亲手创造。
“你们那儿的果戈里就像雨后的伞菌一样多!”别林斯基的笑话依稀可闻。可每一朵伞菌也可以像凌霄花一样生长,我们亦可“为灵魂不灭而活着,决不接受折衷式的妥协”。然而感谢山精,我知道了两种极端之间未知的地域同样夐远而精彩。
我心中依旧没有完满的结局,伊万将何去何从我仍未能得出结论。引用雪莱《西风颂》来自瞬息的灵感。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末尾这行极富盛名的诗句,是坚定的信念还是诗人自己对这个预言的疑惑?他曾在1821年春天的一个笔记本中这样写道:春天不是要反对冬天,而是要承袭冬天——黎明不是要反对黑夜,而是要疏散黑夜。(The spring rebels not against winter but it succeeds it–the dawn rebels not against night but it disperses it.)因此,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真正的疑问句——正如故事的寓意。
也许是这样:伊万承认且仅承认孩子的天真、无辜和诚实,但他自身缺乏童年。是涅朵奇卡朴素的愿望给了他另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她看见并信仰世上的秩序与善良,不去质疑那具有劝善功用的和谐。显然,经由上帝视角,读者应能看出涅朵奇卡是(被父亲和宗教教义)蒙在鼓里的受害者,歌颂这种信念并非本篇的意图,甚至对“被蒙蔽的信念”,还有着或怜悯或讽刺的意味。
可我仍愿意给它一个充满希望与赤诚的尾声。
最后,亲爱的读者,我只有一个请求:在你阅读时或读完(我会为此而感激)后——请推开窗子。
冷风来自西伯利亚。
Ealote
12/03/2021 01:49 – 12/07/2021 00:59
先抢个沙发!
诶嘿嘿
1、回望5周的课程,你哪些地方达到了上次总结时自己的期待?哪些地方做得不够满意?
对原著语言风格的还原;一些心理和环境描写;写出了一些自己向往的场景;篇幅突破大概也算吧,这一次没有“飘着”的感觉了。
对“终极问题”的呈递不够有力;叙事与后半段的议论有些割裂。
2、你认为哪种修改方式对你奏效?
从初稿到成品,你更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帮助?
找山精和undomiel和yzy聊聊!! 需要读者从对原著全然无知的角度以及旁观者清的视野提出问题
在这个过程中,你有时间管理方面的问题吗?
有。熬夜会变傻听说…
3、到目前为止,你在叙事方面有什么经验?请总结1~3条。如果需要,请举例子说明。
1)戏剧性要适当
2)呼应,呼应!
3)试着使用anti-climax
“3)试着使用anti-climax”请展开说说?!本精非常好奇!
是前几天英语老师讲的,现在考证了一下可能会有歧义)这里想说的是“突降法”,试试在转折点前加一些有变化的、可能是平淡的部分,以形成起伏。很佩服一些作品在主线清晰的同时有茂盛的侧枝~
对话真的写得非常的有感觉!一下子就能带入进去了,有种我真的在看费奥多尔的作品的感觉。伊万心理方面的描写很细腻
荣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