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鱼和山（终稿

李山从吱吱呀呀响的床上坐起来，被子叠好，枕头摆在上面，再正一正那张像粗糙发黄的旧毛巾一样的枕巾。天还没有一点要亮起来的迹象，然而他再睡不着了。照常打开那台老旧泛黄的冰箱，下面漏了一滩水，但他没注意，只是从冰箱里拿出昨晚没吃完的馒头咸菜并潦草的啃了几口匆匆出门了。

李山走进一家福利院，庭院地方不大但很干净，木头长廊爬满葡萄藤，几位老人已经开始晨练了。早晨天气不错，昨晚刚下过雨的天比平时显得更高，空气里氤氲着水汽不免有些微凉，但李山无心顾及这些。就在昨晚，雨下的最大的时候，他收到王阿姨去世的消息。

福利院每年都要送走一些老人，但王阿姨对于李山来说不一样。王阿姨在福利院的时间比李山更长，不想其他老人一样锻炼、活动，她更爱一个人安静坐着。三年前李山来的时候见的第一位老人就是她。

当时她独自坐在葡萄藤下，平静而出神地看着路旁面的某一块鹅卵石，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从对接的同事那里得知她姓王，退休前是个大学教授，家里却有一个有先天智力缺陷孩子，李山突然觉得这位老人有种莫名的亲切— —他妈妈也姓王，也是大学教授，他也是那个有先天智力缺陷的孩子。

是，李山有一些不太严重的智力缺陷，而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累积已经足以让他行为举止与正常人无大异，加之对福利院这份工作的向往吧，他向院长隐瞒了这件事。看起来像常人一样并不代表智力缺陷对李山是没有影响的，相反给他留下了很深的痕迹，不过看不见罢了。比如他常做同一个梦，年少时就常是这个梦，如今父母已经走了几个年头了，还是这个梦。梦里父母坐在小小的婴儿床边，笑里有一些疲惫。叹息像耳根赶不走的苍蝇。他哭了，但母亲没听到。梦里他哭得越来越大声，以至于醒来以后什么也说不出了。四十几年同一个梦，同一种内心，他始终因为自己而对父母抱有极大的内疚。

李山走近这个平静的老人，简单的问好和自我介绍。

“你好，欢迎你来，这里真的不错。”

李山坐在轮椅后面的长凳上，他很想多了解一些关于这位像他妈妈一样的老人。

老人的目光又挪向地面的鹅卵石，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李山借着这点沉默的空隙打量她手里的照片— —上面是一个年轻男人，二十多岁，站姿歪歪斜斜的，与年龄有些不符的不协调和生涩。

从那以后李山经常在葡萄藤下和王阿姨聊天。有一次她指着前面的一块石头说：“看那块石头，真像你，跟你一样的肤色，同样的透亮，可惜上面有不少的斑驳和划痕，但这不影响”。是一块土黄色的鹅卵石，里面有很多杂色，但总体上是有些透明的，形状很怪，不太规则，但不影响它什么。

三年的时间里李山感觉到似乎她的儿子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甚至有一次直接有人找到福利院来了。是一个矮且结实的男人，三十几岁左右，脚上的橡胶靴还有水渍，来福利院讨账的。男人说王阿姨那儿子已经连着三天买鱼没给钱了，每天他都从男人那里买两条鱼，每天都说回家拿钱，男人看出他不太正常，每次也就随他把鱼拿去了，但小本买卖总经不起长期这样。面对这种麻烦，王阿姨依然很平静，她向男人道歉并还了钱。事情结束了，但全院也都知道她有个不正常的儿子了，她却毫不在意，依然每天都攥着那张照片。

那段时间李山常常向她表达同情与担忧，每个人都对她有同情和担忧，李山问她为什么不回去照顾儿子，她说：“别以为不正常就怎样，有缺陷又怎么样，都是孩子，都得慢慢长大”

“但不会觉得负担吗？”

“怎么可能”，平静的脸上出现责怪的神情，“别以为做父母的会把孩子当负担，他是我的宝藏，可能不是闪闪发光的珍贵宝石，但他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只会更珍贵”。

就这一句话好像打开了李山的脑中思想的闭塞通道，从那时开始他打心底里敬佩这位老人，直到现在也是。然而现在他再见不到她了，一边着手收拾她的房间，李山边计划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他仍然早早醒了，去市场精挑细选了两条鱼，再把家里收拾一番，擦掉冰箱下面的积水，扔掉昨晚的剩菜。他邀请了王阿姨的儿子来家里吃饭，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只觉得自己也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星星应该发点光，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