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整个插满蜡烛的蛋糕

“是林女士吗?您好,呃,请问蜡烛真的需要三十根吗…店里有数字款的…噢……好吧,祝您生日快乐。”

 

她面朝着桌子,被那夏季所特有的,温热闷沉的黑暗托起来。

她舒了口气,把背压在沙发椅上,窝着腰深深陷在里面,右手无意识地在桌面扣扣点点,左手随意扯了扯衬衣的褶皱,又拉起衣角低头看了看上面刚刚在洗手池边溅上的水渍,漠然地目视前方。

现在是几点了?窗外的颜色模棱两可,深青色,看久了便开始发白,不知是余晖刚刚散去而群鸟尚未归巢,还是零点时分深不见底的长夜,而自己已在其中坐了很久很久了。

林蕞梧叹了口气,直起腰,真的在那个大蛋糕上一根根插下三十根蜡烛,歪歪斜斜地这里一根那里一根,烛光好亮啊,与五颜六色的水果和奶油挤在一起,花团锦簇。

烛光映在脸上,和背后湿热的潮气不一样,把脸烘得干燥又舒服,她脸上原是白纸一样干净,是风吹来都毫无变化的,岩石一般的,这会儿倒也松弛下来了,暖融融的变成柔软的触感。

她揉揉眼睛,眼妆卸得不大干净,在眼窝周围晕开殷殷点点,揉进眼里了,一阵刺痛,她也懒得去管。洗过了还未擦干的头发倒是服服帖帖地拢在脑后,洗发膏的味道闷在湿发里却要浓郁地挣出来,糊在脸上。

她闭上眼睛,感觉着眼前那一片橙黄色的光,转一下眼球,又变成红色,很温暖,像一个盛大的集会,像一场外溢着欢快与幸福的典礼。应该也像笑声不断的家庭聚餐吧,像,总之已很像了,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但她睁开眼睛,她看着,蛋糕摊在乱糟糟的餐桌中央,烛光疯狂地摇曳着,牵引着一个个影子,也包括她自己的,在墙壁上映出混乱疯癫的舞会,屋内摆件咧着嘴,惨白的獠牙,无声的嘶吼,静默的歌,倒足够热闹。

烛光跳跃着,直晃进眼睛里,眩晕像浪潮,一阵阵打来了。她在桌上翻找出一把餐刀,缓缓地刮下一层淡粉色奶油,塞进嘴里,蛋糕明明一点不廉价,怎么混着冰凉的铁器钻进口腔一股甜腥味。

 

 

腥味,也是海风的味道。

“妈妈靠的再近一点!笑一笑!”脖子上带了好几圈彩色花环的导游冲这家人举起相机:“夫妻俩把宝宝抱起来吧,来——三,二,一,咔嚓!”

爸爸在笑,把她高高地举起来,胡渣蹭着她的脸痒痒的,她开心地尖叫着笑着扭头去看妈妈,妈妈并不碰她,漂亮的睫毛垂着,嘴角努力扯起来,那僵硬的弧度挂在脸上,像一道划痕,妈妈总不高兴,她为何不笑。

“你又怎么了,又怎么了?带孩子出来玩,全程丧着个脸!?哪个妈妈像你这样,没有人像你这样,你存心惹我生气是吧——你故意的?故意的———故意的!故意的是不是,你!!”

那是她印象中的第一次吧,第一次,她不懂,完全不懂妈妈脸上的淡漠,不懂爸爸暴戾的狂吼。

桌面上的玻璃杯被扫到地上,一阵巨响接着一阵巨响,是哪里的巨响,她分不清,耳膜快要爆开了,有人在哭,哭得撕心裂肺,是自己,还是妈妈?

爸爸得不到回应的吼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把硕大无比的脑袋一次次用尽力气撞击在墙上,一次又一次把宽厚的拳头击打出去,林蕞梧那时还尚未分清,究竟是在打她,还是妈妈。  

妈妈是块白色的布,白的像她因极少做出表情而五官都模糊了起来的脸,白的像她背后酒店的干净床单。布不会攻击,布从不说话,连一丝褶皱也没有,只是沉默地垂下来,垂下来,把五岁的孩子和深陷崩溃的孟兽盖在一起。

 

 

林蕞梧咬了咬叉子,奶油很黏腻,嗓子里似乎艰难地粘上了什么,咽不下去。

湿发滴下水来,泡沫没冲干净,滑下来在脸上拉出一条条长长的线,她懒得擦拭,泡沫水干掉了,连带着皮肤紧绷绷的,后背的衣服也被浸湿了,她打了个寒颤,切下一块紧紧嵌在蛋糕里的草莓片,塞进嘴里,一片,又一片,嚼了半天,把五片都吞下了。

烛光闪闪烁烁,一起一伏,忽明忽暗,是宇宙和世界在睡梦中呼吸吧,睡得那么安详平和。

 

 

小学时睡得总很早,那晚她迷迷糊糊,听到父母卧室里突然连续传出几下不知是何的声响,一瞬间清醒像一根细针顺着她的脊梁就穿了进去,直穿到脖颈,她浑身颤抖了一下,是什么!又是,又是——

她睡意全无。那声音越来越大了,她像惊慌失措的野鹿嗅出了猎枪,猛烈地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头,试图不让一丝一毫的声响钻进来,但无果,那声音一会儿遥远的不知在何处,一会儿又近的就像是在耳边,是什么声音,是什么,会是什么,是怒吼是呻吟吗,是暴烈地拳头闷打在沉默的身体上吗,她努力不去想,但脑子里已经开始嗡嗡地奏鸣,被堵住了,被强制灌进了水泥般坚硬浓厚的东西,压得她太阳穴生疼生疼,她浑身剧烈地抖着,咬着手指撕扯着被角死命抑制呜咽,“停下来、停下来…..快停下来”。

时间艰难地从床板的缝隙挤过去,她不知究竟过了多久自己才止住了颤抖,浑身的关节好像被泪水锈住了,仿佛活动一下就会掉落铁锈,支离破碎。

门突然开了,一阵光刺进肿胀的眼睛,她又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一边把目光一寸寸上移,移过床边蓝白色的校服,移过书桌,意识逐渐清醒,最终看到爸爸了满是不解的脸:“怎么了这是,大半夜的这么大声哭,做噩梦了?”

她透过半开着的门望见了客厅,又望见他们的卧室,门开着,床空着,妈妈不在那里。她一瞬间记起,妈妈出差三天了,根本不在家。父母卧室里电视亮着,放着爸爸最爱的喜剧栏目而已。

 

 

林蕞梧的呼吸开始急促,她扔掉刀,手肘用力撑在桌子上,硬质衬衣压出深深的痕迹,像要把全身的力量灌注进什么东西,要把自己交付给看不见的虚无。

左手一下下扣着大拇指上的倒刺,随着时不时的阵大声的抽泣和浑身上下的狂抖,二者都毫无意识地发生在这具躯体上。她又用左手紧紧抓着,掐住自己的脖子,妄图掐死那个正在哭泣的女人,究竟是谁再哭?是她么?喉咙里传出嘶哑的呜咽,像溺水的人趴在岸边,却要捋捋头发唱出一支歌。

她拖着身体站起来从桌子那头抽过一把叉子,又掉回椅子里,猛地一下、一下又一下深深插进蛋糕胚里,并未像她想象的松软,反倒干涩又难切割,中间层的饼干碎咯吱作响,发出骨骼才会有的声响。

一下,一下,又一下。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晚回家不告诉我?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他妈掐死你、掐死你、我要掐死你——————”铁一样的手臂,指甲直嵌进肉里。

“报、报警,林、林林蕞——梧——,报警!呃呃啊给、给我去报————”白布开口说话,真是怪事。

她房间的门紧锁着,真正将她隔绝起来的,不止这扇门。

林蕞梧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一会儿从后脑勺的某个部分抽离出自己的躯干,变成笼在天花板上的薄薄一层烟,俯瞰着眼下。

是谁在哭喊?谁在吼叫?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女孩是谁,浑身颤抖着一下又一下将头磕在墙上的,伸出双手紧紧扼住脖颈的人?

她一会儿又瞬间跌落下去,摔成一滩失去形状和承托的液体。眩晕、恶心、昏厥、欲吐、头痛、耳鸣声超过了一切,死死捂紧耳朵也无济于事,双手挤压着太阳穴,眼球几乎要崩裂出来。尖锐的、狂躁的、歇斯底里的、钻心的,不愿听见,不愿看见,不要嘴巴耳朵鼻子,都不要!

感官体验模糊了,消失了,四处都是薄膜和雾气,阻隔了伤害,阻隔了一切。

 

 

三十根蜡烛烧尽了,熄灭了。蜡芯发黑了,蜷缩起来,耀眼的烛光在瞬间消失,她跌入未经预告突如其来的黑暗,寂静、投进石子也激不起丝毫波澜的,湖水般涌上来,包裹着亲吻着屋内的一切。

孤寂舔舐着她。

慢慢地眼睛适应了黑暗,微弱的一点点月光下,桌子上的蛋糕被蜡烛蚀出了三十个黑乎乎的小洞,但是,仍完好无损。

她漠然地想起,那么,刚刚吃下的是什么。她看向左手叉子上凝固的一层黑色,看到右手,或是说,本应是右手的地方,只剩一滩模糊的东西难辨形态。

 

 

然后,有什么声音,无节奏地,闷闷响起来。

她晃着麻木的脑袋辨认了很久,是邻居在拍门,声音却远的像在经久失修的电视机里:“天哪,天,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神经一阵紧张,张开嘴要答话,闭闭合合几次,发不出声音。

 

邻居跺着脚,又拍门更加大声地叫喊,听上去才稍稍像是真实世界的嗓音,甚至大的刺耳:“大半夜的怎么想的?鬼哭狼嚎的怎么回事,有事好好说!好好说呀!”

 

林蕞梧在她吵醒整栋楼的邻居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没事。”

声音一出把她吓了一跳,声带缠在一起了吗,嘶哑恐怖。

她紧紧用手压着脖子,浑身颤抖地清了清嗓子,又开口说:“对不起,没事了。”

 

那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变得嘈嘈杂杂,似乎不止一个人,啪啪嗒嗒穿着拖鞋的脚步声走开了了,小声的嘀咕也越来越远:“什么事情嘛…这户总有些女的半夜哭来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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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阐述:

原稿:女孩叫“林蕞梧”(好怪啊但我就是很执着于给她一个相对贴切的名字。“蕞”是草字头的,林木和草组合在一起,象征生命力,但那个女孩看上去毫无生命力,于是就有一种错位的滑稽但无奈的感觉。然后“蕞”同音“罪”,“蕞梧”就是“无罪”,这一家人都无罪,无论是躁狂暴戾偏执的父亲,还是冷漠疏离深陷抑郁的母亲,还是这个女孩,我写的时候一直在想,他们三个都曾经是纯粹的一个孩童,都曾身处于襁褓之中,我不相信有人生来就带着“先天的人格缺陷”,他们很大程度上都是被原生家庭所塑造的吧。还有两条可能有点牵强,一是“蕞”的笔画横横竖竖,很繁琐也有点混乱,像伤痕,二是“梧”的发音很像吃痛后的呻吟。
希望孩子们都能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希望大人们都能治愈自己的童年。

终稿:老师有提到一点,我觉得很重要,就是关于这个故事当中主角的行为和表现似乎不够,可以更立体化更多层次的处理。但是我不知道该给她设一个什么样的“合适事件”或是“人生中重要的客体”,她就是一个生活中有着大片空白的、感知不到自己情绪的、总在解离状态当中的人。我想象不到她会去主动做什么事情,她总在接受和应对,就是一辈子都会这样,没有转机没有突破或者成长,她也不会选择去对外界和环境做出偏激的事情,她不是主动者,不是事件发起者推动者,就是一个承受者甚至是旁观者。

1人评论了“吃掉整个插满蜡烛的蛋糕”

  1. 看得很过瘾,也很痛。
    关于作者说最后一点,有机会可以探讨~你很敏锐,“点”指得准。不过,这个事里(或者说,现在还没出现真正的“事件”)她并没有被逼到必须采取主动的底线。想一下,如果她爱上一个人,而那个人要离她而去,她会怎样……?(比如,这个人是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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