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葬(终稿)

她曾说,如果我比你先死,你要等我。等你也死的那天,我们一起去海葬。

但她从没想到过也许他会比她先走一步。

追悼会当天恰逢北京的暮冬的最后一场雪。灰白色的殡仪馆被雪白色覆盖,来参加葬礼的黑色礼服和西装很突兀,像白天鹅群里的黑天鹅。杨广丽穿一袭黑色长裙,胸前别一支白色纸花。长裙上还残留着上次穿的时候喷的木香香水。身子挺得板直,抱着一束蓝纸包装的菊花表情木然。的殡仪馆没什么人,除了这一场的宾客以外再没有别家。“这种地方还是人少些好。”她暗暗想。往日里这些话她无需暗暗想,而今能听她说话的人正躺在身后大堂左拐的太平间里呢。

男孩的妈妈去办手续确认遗体告别的细节了,男孩向她跑来,手里攥着熟食塑料袋,里面装着老北京的炸油糕。外孙把炸油糕递给杨广丽,她打开塑料袋,闻到炸物的糕点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进食了。

“外婆,外公‘走’了是什么意思?他以后不会再鸡腿剔骨给我吃了吗?他去哪里玩了,为什么不带上我?他还回来吗?”

“外公的灵魂去了很远的地方,身体变成冰雕。等春天他就会融化或升华,凝结成为雨水浇灌世界。”

“那外公现在会很冷吧,比我都冷。”

她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是停尸房里的他更冰凉,还是她。

杨广丽至今都想不清当时艾老师的哪一点吸引到她,可能是课堂外独有的意气风发,也可能是爬火车时不怕死的样子。他问她要不要跟他下车,她头脑一热,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几个月后,他们办了结婚证。结婚之后的第一件事,艾老师带着她回老家,那是个海滨城市。那是杨广丽第一次看海,她好喜欢海。每天傍晚去海岸散步,常能看到远处的海面上浮着各色菊花瓣。

“那是撒海撒的花,”艾老师说,“没钱买好墓地的,也不肯埋在贱一点的土里被水泡着,都兴海撒。”

后来杨广丽才知道,所谓撒海,就是把逝者的骨灰撒进海里,也就是海葬。她明白“尘归尘,土归土”的道理,一恍惚。固然是安葬没墓碑,祭奠没纸钱,但这很浪漫。
那时候总以为自己离死亡很远很远,但几年后的流感差点要了她的命。每次在鬼门关晃悠的时候,她总紧紧攥着艾老师的手,说:别让我先去海葬,我等你一块。即使是后来痊愈后,她也时不时提起这句话,以至于后来变成了家里稀松不过的对话。家里其他人总笑她痴,但艾老师每次听到都会笑着应两句:“从唯物的角度来说,人的一生从无到有,再从有归于无。但如果从唯心的角度,去世的人们都在对岸,留不住身体,不如到海里去。”

杨广丽早早抱着一束黄菊进了送别仪式的大厅,大厅正中间被鲜花环绕着的,是一个玻璃罩的棺材。现在里面还是空空如也,空有花丛环绕。她发觉自己的心好像也和这个玻璃罩子一样,被抽掉了些什么。

随着宾客陆续到齐,她突然有些慌了,这是她近几天来第一次慌。她突然怕见到他的躯体,是冰冷的,不会对她有任何回应的死物。她回想起人们说的“生死两相隔”,但这仍是她不得不经受的一程。

“艾光先生遗体送别仪式,现在开始。”

司仪的声音沉稳而安宁,和主持婚礼的司仪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话音未落,隔壁通向太平间的门打开了。遗体被推了进来,身上套着从隔壁街买来的寿衣。寿衣是她亲自挑的,很衬他。在两天的冰冻处理下,他的面庞斑白,皮肤僵硬,她感受到了隔阂感。在遗体完全放进玻璃罩前,她走上前,抚摸他的脸庞。手指间的触感令她恐慌,像是在抚摸一团橡胶。而遗体没有一点反应,她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发不出半点声响。亲友们在悲痛之余惊讶地发现,从爱人离开到今天没掉过一滴泪的杨广丽,正在啜泣。

死亡究竟是什么?她曾经以为死亡是瞬息永恒的,她以为死亡是脱离痛苦的秘方。但她看到艾老师的遗体后,心里一揪。她左手的虎口连着血管与她的心涌来一阵绞痛,久久不能平复。“死亡”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很具象化的事情,看着玻璃罩那头毫无生命特征的躯体,但一周前同样的躯体还和她躺在床上数羊呢!这怎么会是他,一时间这个容貌看起来好陌生,几度让她落泪。这是她曾经共处几十年的人吗?可他就躺在玻璃罩后面。

她断断续续念完了准备好的悼文,将怀里的菊花揉碎,洒在爱人身上。她不敢看他的脸,太熟悉了,但她从未想象过这个画面——她在人间,他在彼岸。心里的落差感逐渐转化为对死亡的恐惧,她几乎愤怒地蹂躏那束菊花。一面想缓解虎口的绞痛,一面希望这个梦赶紧消失。她揉开花瓣的力量更猛烈了,心还在痛。

花瓣撒完了,人没回来。这人去哪了?他是否还存在?他还会疼吗?杨广丽心里没底,她想起哈姆雷特对死亡的描述:The undiscovered country from whose bourn no traveler returns.

原来这才是死亡。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随后是火化。

走出殡仪馆的时候,她怀里的菊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盒细沙。脸上有没擦干的泪痕。然而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出来了。雪在逐渐融化,空气中变得湿润起来。她想起海边的空气,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潮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积水,像大海的粼粼波光。

杨广丽想海了。在殡仪馆一番咨询下,她发现北京人若是想海葬只能去天津塘沽。几家子集体行动,甚至还要排队。这令她尤为想念年轻时的滨海小城,因此纵是儿女们已经将艾老师的骨灰在墓园安置妥当,她还是忘不了那片海。

于是她回去了,小城基本没变模样,虽然随着经济发展更加繁华,杨广丽依然记得从哪个街角的何处拐弯能通向大海。她很难说这片海到底有什么不同,但与当年所给她的感觉是不一样了。她看着海平线上的太阳缓缓滑落,思考自己寿终正寝后坠入大海是何种感觉。那时自己已经是一团粉末了,还会有主观意识吗?她经常在沙滩上一坐一下午,想这些没有来头也没正解的事情。平日里她喜欢跟街坊谈天,他们大多是像她一样的老人。在交谈中,她逐渐感觉到“死亡”这件事本身在变得逐渐没那么令人恐惧,而是温暖的另一种展现。

在离开前最后一天,她决定早起去看海边日出。清晨海风略有些冷,空气中漂浮着碎光,在一片暗淡中,朝阳从东边徐徐而升,好似万物复苏。她为此刻感到自豪,甚至有点想哭。她想起那个关于撒海的约定,好似比起花几万几十万买个所谓“入土为安”,成为风、成为雨、成为一粒尘土、成为一束花枝,回归世界,更像是死亡能带给人的安宁。她想到这里时,阳光正好够到她脚趾尖。

她会在未来的某天在她的日记本里写道:“我现在敢去墓园了,不会再哭了,也敢开口和他讲家里的事情了。我会跟他说园里的梅花又开了,城里又下了今年的最后一场雪,春天马上要来了。”

 

 

【作者阐述】

可你如何叫一个正恋爱的花季少女写一场暮年的葬礼,这实在是自己为难自己。终稿改的还算顺利,因为这大抵不是最完美,不过也是在磨来磨去的过程中最终成型的作品。是不完美,但我依然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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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评论了“海葬(终稿)”

  1. 萧景禾-程嘉懿

    看完羊羊的这篇之后是什么感觉呢:想去看海了,在冬天,和深爱的人一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牵着手,直到死去,勾在一起的指尖失去了温度,一切就失去了意义,爱,太阳和海被混在一起放进骨灰盒里,我只为这人间留下这些

  2. 没头羊-刘天济

    1、回望5周的课程,你哪些地方达到了上次总结时自己的期待?哪些地方做得不够满意? 
    的确是变得更不惧怕写作了(就最后结果而言)但在过程中还是有过极为痛苦的一面,对写作的焦虑达到一个极点,以至于引出很多自己性格中的短板,狠狠emo了一场。但我觉得这种经历是在达到期待过程中值得一走的路。
    2、
    你认为哪种修改方式对你奏效?
    删减,拼贴,虚化,涂抹,在新的图层上再加几笔。
    从初稿到成品,你更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帮助?
    就整个创作过程而言,从二稿到终稿中间韧和我聊过一次。大概把故事主旨聊了聊,有被启发到。大概是需要这种帮助的。
    在这个过程中,你有时间管理方面的问题吗?
    主要是拖延,因为心里将写作这个事情定义为“无法跨越的困难”,会有逃避心理。所以会拖到周六再开始,不过有时候尽管一整个周六都在写作品,会因为逃避而经常把注意力分散到其他事情上,于是从天亮到天黑,还是没写完。达到焦虑。
    你收获了什么经验/教训?
    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

    3、到目前为止,你在叙事方面有什么经验?请总结1~3条。如果需要,请举例子说明。 
    好像我的叙事风格一直没变,还是停留在原来塑料叙事的程度上。
    第一比较喜欢用(但用不好)的是插叙。插叙真的好适合在不影响推动叙事的前提下交代人物性格和故事背景!有“润物细无声”的感觉)
    也要用外物来推动情节。物件,环境,好有效。
    还有什么呢?我喜欢用心理的思绪波动来偷偷过渡啦,这我觉得并不对叙事有什么帮助,但我会不自觉地这么干。姑且也算是经验之一吧。

  3. 然而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出来了。雪在逐渐融化,空气中变得湿润起来。她想起海边的空气,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潮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积水,像大海的粼粼波光。”羊的短句子很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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