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夏日傍晚永远的百合花啊。

陈玉是个乖小孩,也是怪小孩,这在词语的广义论里从来不冲突。

2002年,陈玉十四岁,正在所有90后青少年都有的荒诞不经笑闹的年龄。用放大镜谋杀辛劳搬运的蚂蚁,夏天灼热的阳光像是要把蚂蚁尸体火葬。陈玉她在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里格外喜欢夏天——也就只喜欢夏天,连立夏或者小暑大暑也不喜欢。她就是这么一个夏天里认识陈声叶的。还在老旧的居民小区,会有小孩在地板上画粉笔印,然后跳房子的地方——孩子们的思想也如同沥青柏油路上的粉笔线一样,粗糙且黑白分明。于是他们一同讨厌怪人,讨厌树下谋杀蚂蚁的陈玉。小时候的幼儿园,陈玉把卡通形状橡皮擦撕成一粒一粒,粉色混合白色如同棉花糖。但是小男孩小女孩们不这么想。

疯子,比疯子还疯的疯子。穿白色棉衣的小男孩指着陈玉,目光顺着手指射在她身上。陈玉从那时起开始学会装作理性思考。

蝉鸣声混杂高亢的尖叫在响。陈玉在掏出放大镜以前,先看到一身黑衣服划破充斥嫩绿色的夏日空气。抬眼看过去,方形小广场好像被斜对角切成两块,东面有陈玉和将死蚂蚁,另一侧也是小孩,坐在她的蚂蚁树下面。眼睛眯起来,从来没如此恨过父母的近视遗传。啊,看清了。先是捏住的学生卡上歪歪扭扭的陈声叶,这个名字在花名册大片佳欣佳怡子涵子轩里简直如同画道高光笔痕,一眼望过去就刻印住,忘不掉。

陈玉无端开始气起来,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只能想到玉。连古装电视剧女主角都瞧不上的名字,非要安在她头上。

陈玉走近了,她看到男孩比她想象中苍白,只有苍白可以形容这样一个人,但眼尾扬起,是画家画他时候,最后因快要完成而格外心情好的一笔。她看到陈声叶瞪她,意料之中。但也意料之外,不害怕,径直坐在旁边的老石缝,区别是陈声叶被沉默逼得涂在地面上,而陈玉被夏风和毫无顾忌的心跳甩过去。

“陈声叶?是你吧。”陈玉感谢起自己的自来熟。以前在学校见过几面,合唱典礼时一直以为他是被浮夸舞台灯和伴奏衬得这样白,原来是天生。看他眼睛有泪痕,仿佛整个人破碎。陈玉在心中暗暗道歉,先于看到他笑而看到他破碎的样子。想起百合花——白而仓促的,只适合摆在病人床头的百合花。

“你为什么要哭?”鬼使神差掏出一对耳机,那还是有线耳机和MP3当道的时代,人的距离可以是耳机线而非蓝牙。这时候轮到陈声叶惊讶得瞳孔微微凝结,嘴巴深不见底。但是在可以说什么之前,音乐就已经流进这两个人之间的缝隙,再填满。

一首歌结束,尾声渐弱直至安静,陈声叶比陈玉反应更快,“噗嗤”笑出声。他笑声也好听,心脏先于大脑如此下了定义。

“谢谢你啊,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心情好一点。”陈声叶开口。

“但是为什么你要烧蚂蚁?”

陈玉表情凝固住,热量瞬间流淌至心里好似熔化。瞬间什么都了然了,一个看她手执放大镜就知道她要杀死昆虫而不是做聚焦点燃报纸实验的人,一个仲夏太阳高度角最高的时刻也要独自陷入情绪的人。陈玉也笑,她不知为何想到曾经自己被整个抛弃,小孩子们抱成一团,陈玉被挤出密不透风的圆圈外,孤单单望着笑声。几乎一瞬就知道了,她要直直坠入爱里去。

陈玉向来很擅长和人混熟,于是像某首乐队歌先播放前奏安静的几秒,之后一下子切到高潮。陈玉和陈声叶很快做什么都并排,蓝白条校服成对出现,长发那位再多系一个粉色蝴蝶结。和陈声叶在一起的日子,夜晚的灯光都不再是灯,是铺在黑夜古树上的发光蘑菇。

蚂蚁抱团所以要杀死蚂蚁,讨厌聚落,讨厌群居动物。陈声叶只是听陈玉这样一次一次抱怨,又在一个一个下午两点陪她去偷化学教室的放大镜。陈声叶喜欢陈玉,同学们这么笑他,陈声叶不置可否。

陈声叶有抑郁症,仔细留心对话,才发现全小区早就传开了。从大爷大妈善于捕风捉影的一张张嘴里,陈玉勉强捕风捉影。

“那孩子可怜啊,爸走得早,妈妈整天喝酒,喝了就打。害,这换谁谁也得不得劲不是。”第一次觉得人嘴也可以说话的时候是猩红怪兽的嘴,长满细细的牙齿。

“真的这样吗?”陈玉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抑郁症?不是总在笑吗?”你看起来更像营养不良,这句话没敢说出口。

陈声叶依然在笑,好像他除了笑什么都不会。

“你可以猜猜看。”

陈玉毫无兴趣,比起猜测这些东西,她更愿意和陈声叶讨论今天的数学老师穿了哪件高领毛衣。于是话题转一个弯,但时间依旧。

夏天快过去了,前两天撕开日历,“立秋”两个字毫无预兆跃到陈玉眼里。秋天该做什么?好像每个人都有不同定论,秋天应该拿着拍立得四处刻印金色棕色红色,尤其是终于月考的大石头落地,应该记住许许多多一边笑一边扬起叶子而非浸透在书本池的时刻。这时候想起陈声叶,他名字里的声色和树叶好像都要自夏和秋的边缘消失。和同窗笑着闹着在相机面前定格,蓝条纹校服被黄的金的衬托更蓝,喧嚣如同鸽子正午扑扇翅膀的声音,硬脆的羽毛在陈玉心上划过去。心跳混杂,砰砰,扑啦啦。

陈玉感应到什么似地回头,在一群人将声浪铺满的间隙,在树叶海洋的间隙,看到陈声叶依然背着包,隔绝彩色人海。他依然是那个样子,瘦瘦高高,上天仿佛抢走他的营养素。

仿佛看到她,陈声叶朝她挥挥手。高高扬起的手比声音更像白鸽展翅扑面而来。忽然间勇气胀破,去找他吧,去找他吧。拨开一件一件蓝校服,心里的鸟儿飞扬。

“喂——跟我拍照!”没关系,看到教导主任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没关系。拍照同学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在陈玉心里无限拉长成冗余的高音。

一张胶片纸,陈玉和陈声叶齐齐并排,混杂在几十张几百张小A小B小C合照里,陈玉那一整天面色从暗无天日变成洗照片的光房。

隔天陈玉依旧上课,刚好期末考完全天自习,发照片的时候被班长调侃两句。呀,怎么陈声叶这样的孩子也被你搞到手。听到白棉服的胖胖男生在后面暗暗嗤笑:就她这样的也配!

陈玉仿佛被风吹得流下泪来。陈玉什么也不配。

晚上陈玉单手牵起陈声叶坐在天台上高高地吹风,看灯光被雾霾冷凝成一条一条。那时候她就那么盯着陈声叶,猛然发现他除了眼睛,侧脸也好看,躲在夜晚高台的风后面,怎么看都算得上好看。

这是期末考试之后的第一周,陈玉依旧是不上不下的成绩,不上不下的人缘。恍然觉得自己也如同冷凝的灯光,只能直起来,而不能弯下去。

“喂,你觉得我真的配吗?”陈玉不知道跟着思想跑去哪里。

你觉得我真的配吗。陈声叶沉默很久,好像把这句话反复咀嚼,嚼不烂的橡皮筋一样哽在喉咙。

想告诉她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礼义忠孝智信,不是所有人都什么都不配,但是好像字眼的橡皮筋已经绑住,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用眼睛代替嘴巴,直看到她皮肤以下海一般的心跳。

陈玉终于发现人的眼睛会说话,陈声叶尤其会。你配得上世界,你配得上我。陈声叶无声说。

“想的话,你什么都做得到,陈玉。”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发力揪着他万年不变的卫衣领子想要把嘴唇撞上去,看着他眼仁自夜晚发光。斟酌的时候看上去他像他的黑色卫衣,只有眼白是白,散漫精美,如象牙制品。陈玉前年和妈妈在台北夜市淘来,至今一次没戴过,放在抽屉最上一格。

陈声叶眼睛还发亮,比喻别的漂亮眼睛要用宝石、玻璃珠,但是比喻陈声叶是黑色天鹅绒垫。天鹅绒的眼睛。陈声叶直直望着她,原来被人望进心里是这样的感觉,陈玉觉得自己要被磨得钝钝的光射穿。

时间过分漫长,好像只有眼神分开人才不沉默。“其实不是抑郁症。”

“陈玉。”

后者被叫到名字,不明所以有种怎么都不会的数学题却被老师提问的共感。

“我他妈的有病。”说这句的时候声音依然稳定,甚至听不到嗓子里叠颤音。或许这世界上会颤抖的只有陈玉一个。

先天性精神病,会逐渐恶化。恶化这个词如同一座山崖切开陈声叶的思考,他支离破碎,灵魂逐渐风化,水溶为喀斯特地貌。总被叫做精神病不是病,是怪癖是乖戾唯独不是疾病。病这个字眼太深了。

陈声叶站在一拳距离外定定看着她。这个病会死人,我很快会死的,所以不用那么担心。陈声叶说——然后被一拳砸在脸上。

陈玉这辈子第一次打架,清楚陈声叶怎么可能打不过她,掰手腕的时候一只手用上掰不动,陈声叶在桌子对面笑,第二只手用上,用尽全力,手腕都涨红脸,依然纹丝不动,男孩的手臂好像长在桌子上。陈玉用陈声叶二分之一不到的可怜的力量,在那个晚上将陈声叶打出鼻血,浑身上下好像从三层教学楼摔跌下来。

痛,当然痛。但是世界上没有人要比陈玉更痛了,心被凌迟,一片一片割下来,连同脑干失衡。撞在墙上,被狠戾的砖头棱角划一刀。

拿起手机,冰冷的荧光色把脸映射如同重症病人。陈玉打开电话拨过去,对方几乎一秒钟就接通了,沉重的呼吸砸在黑夜,夜晚如同稠粥。“你会喜欢我吗?”陈玉声音嘶哑,整个人嘶哑。

还是只有呼吸声。

悲伤继续泄洪,陈玉好像再也不会从泪水泳池里爬起来。

“你他妈的说话!我不是什么都配吗?”

沉默会让空气变成死海,陈玉明白了这个道理。双手捂在脸上,终于大哭起来。

对方终于开口,嗓音下着中雨。“真的会死的,你还要喜欢吗?”

陈玉那时候只是发疯似地点头,如同物理教室的打点计时器,在纸上借用电火花泼洒思绪,甚至忘记自己是在打电话,电话里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动作——视频电话还未普及的年代总什么都差一点。

精神快要散了,在此之前被陈声叶揉进怀里,呼吸声音和电话重合。从此陈玉和陈声叶重合。

不知道哪本书里写的,精神病常常在冬天发作。因为冬天过分荒芜,心也荒芜,就要哭。泪水淹没了理智,淹没陈声叶镶嵌花边的灵魂。陈声叶第一次没来上学,然后是第二次,下下次,再下下次。课间路过他们班的玻璃窗,总看到那个空空的座位,陈玉觉得自己沉重的内脏被挖空一块,肚子里有种奇妙的空泛。

又一次上合唱,老师终于不在点名的时候念陈声叶的名字,或许他已经被从那份名单移除,佳欣佳怡子涵子轩继续占据版面。起那样的名字根本就是浪费墨汁,每次听点名的时候陈玉都抱有莫名其妙的坏情绪。

周末去医院看他,但也不敢上楼,只是在楼下,看着属于陈声叶的玻璃窗,总觉得那扇窗户该镶嵌在学校走廊,他们班的窗框里。你怎么了,陈声叶。你告诉我啊。

医院里永远不缺哭喊,病人的呻吟被亲属的哭声掩埋。陈玉终于支持不住地靠墙,眼睛里没有眼神。看周围有护士搀扶缠满绷带的人散步,新生儿在老人怀里出院,身后父亲母亲面色浮现出疲惫的喜悦。面色不一,但总归有事做。只有她无声,只有她太闲。

高一期末考完成绩发下来,白纸成绩单右上角的排名依旧偏上,成为陈玉七月唯一感到还不错的事。爸妈满意的笑容和班主任表扬优秀学生的时候有一句“陈玉这次也不错呢”带来的开心情绪要定量描述倒也不多,但看到白棉服——当然七月变成白T恤衫——向同僚一一抱怨,怎么连陈疯子都考不过,声音大到隔着三排桌子恰到好处冲进陈玉的耳朵。这时候就不是开心了,陈玉由衷快乐。

夏天又来,但陈声叶不再每天和她在一起。清楚他被固定在医院,清楚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夏天好像也开始从辛辣爽口变得淡而无味。

只有那么一天,在无限个不断推回重来的午饭是生菜三明治,下午两点半到五点上数学补习班,晚上八点到九点慢跑一小时的一天。陈声叶忽然来找她,拉着她奔跑,整整一晚上,笑着抱着,就算明天还有数学补课班,就算他们明天,后天,都没有见面的理由。被他拉着从街头一路不要命地跑,站在全市最高层的天台上,对着夜空呐喊。

“我们会活得足够好的!”

头发被风打散打乱,陈玉的头发已经从及腰到被高中校规裁切成齐肩。晚上十二点,车灯依旧川流不息。从上向下看,地球被陈玉和陈声叶握在手心里。

陈声叶站在天台最边沿,仿佛下一秒就可以跌下去,变成一篇关爱高中生心理健康的报道。

我知道你要走了,但是你要永远记得我,陈玉说。

你要永远记得我,陈声叶重复一遍,而后他们一起笑起来。

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陈声叶。

冬日普通的一天,元旦刚过去,天气预报说晨间有大雪,陈玉在天亮起来之前就拍下包了一层银白色的树枝。好像树木软糖外面包裹白色糖粉粒,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买过糖了。哦,因为陈声叶最近一直住院,短信开支成倍递增,曲线和上个月学的指数函数达成一致。陈声叶给她发短信,一毛钱一条,陈玉的零花钱从此再也不用在街头的棉花糖。

我今天又好一些,今天被拉去电击治疗。陈玉呆呆看着消息——凌晨两点二十五分发来的,仿佛被电击的是自己。灵肉分离,灵魂那端从诊疗室上空浮过,看着陈声叶被按倒在白色平板床,看他手腕脚腕接通电极。

她继续听老师冗长的早课,天似乎慢慢亮起来,只是因为下雪而依旧阴沉。这种天亮不亮都没两样,看一眼人好像就要随着苍白过去。想起化学课,老师演示什么东西会燃烧出苍白的火焰,一直觉得“苍白”与“火焰”两个词就像汉堡包装在寿司的红漆木盒里。记得刚开始她总不明白为什么不用客观的白色而要在理科运用形容词,现在好像多少碰到了白色火焰的边角,苍白的世界边角。

撑着课桌的右手被老师轻轻拍一下,后者面色笼罩一种哀戚之感,明明昨天还在给同学一人一条新年短信。陈玉心中浮现出奇妙的预感,就好像小时候看到蜻蜓盘旋就知道要下雨。

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陈妈妈在等她。不是陈玉妈妈,是陈声叶妈妈。

陈妈妈全身黑,只有帽檐的白毛绒边是白,被衬托得分明,好像今天刚从雪中捧起一团安在上面。脸颊没有酡红,或许她不怎么喝酒了。记得陈声叶说妈妈喝酒他就要挨打,不得已只好一起喝,酒精能让肝脏受损,副作用是麻痹被打一耳光的疼。“你是叶子的朋友吧,这孩子现在越来越不好了,你要见见他吗?”再清楚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在陈玉小时候就听姑姑对正抽泣着的爸爸说,话里的主人公换,成爷爷。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天地间最高的爸爸哭,好像一下子矮小起来,陈玉165厘米,在女生里怎么也算不到矮个子的身高好像也被这句话抽走缩水了。

进了医院她好像走进消毒水之海,满鼻满腔都是无菌的气味。缩在床上的陈声叶更无菌,连生命的菌落都不愿意在他身上生长。埋着他的被单毫无起伏,身体山峦变成平原。陈声叶抬头看她,头发如秋日野原满片枯草。陈玉心中有一把苍白火焰在烧,后来燃烧物变成镁条。爆裂的火星噼啪一通之后留下黑色渣滓,反应不掉。

心脏仿佛被医院徘徊的幽灵攥紧,恐怖片此刻变成实体。

安静,还有抽泣声在门外响起。这一秒门口有手术家属签字,ICU的呼吸机扯下来,平板床上躺着鲜血淋漓的青年,轮椅上坐着老人风烛残年垂垂老矣。这两秒世界出生了十个人,死去十个人,海滨的烟火在澳大利亚沿岸爆发开,高原河水自上而下奔腾下来。

陈声叶终于开口了。

陈声叶面露疑惑,他问:“你是我的同学吗?谢谢你来看我。”

陈玉一瞬被高高抛向空中,从上帝视角看着陈声叶从襁褓里挣扎出来,套上棉布,然后是蓝白校服,最后白衬衫外面套一件黑卫衣,如一场掉在泥潭的冬日大雪。然后他在鹅毛雪里像每一段俗套电影里的旅人,从温暖的火炉和小木屋旁边走掉,留给木屋里的人一个飘雪的背影。

医生看她神情恍惚,上前安慰似的开口:“小同学,你别太难受,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极度混乱了,很可能都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你就当他走了吧。”

想起来了,他的病到后期,人格都模糊。他已经不再是百合花了,百合花纯洁无暇坚强的灵魂飞走,留下的只剩百合花残存的茧壳。陈玉在她最爱的书里一遍遍读到这句话,或许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是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占卜,占卜她心脏哪处会被割伤。陈声叶还喜欢村上春树,你没有被汽车尾气和橡皮胶管夺走生命,你只是离开我离开世界而已。

陈玉已然不记得自己怎么从那间白色病房走出来,自己抱着自己。不可以哭。她的百合花已经去了理想国。没有电疗,没有药片没有住院没有呼吸机。所以这是好事,一边想一边控制不住泪水蜿蜒。

立春的前一天,陈声叶的课桌上终于摆上一瓶菊花。黄的白的,陈玉放学之后将菊花连瓶砸碎,花烂七八糟铺在地面,陈玉只是哀戚,他的同学什么都不懂,应该送他百合花的。

一连串的脚步声将陈玉的悲哀打开一个边角。“神经病啊你!”听到后面值日生大喊大叫,声波也像是戴上了“值日委员”的红臂章。陈玉转头看她,好像再也无悲无喜,对方反而被她的眼睛封住嘴巴。清楚看到她双手颤抖。“我不是精神病”这句话在能说出口之前就被吞没了,也想和她解释精神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脱口而出的东西,也想和她道歉破坏了她扫地一小时的成果,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值日女生迅速被同学拉走,隔窗看他们解释什么,到最后值日生好像也要为陈声叶而哭泣了。

陈声叶,陈玉的陈声叶。没有电影里女主角在病房里撕心裂肺说的“没有你我就不能活”,但是好像植物根系被剪掉一半似地活着,这也不好。不敢去告别会看他下葬,好像不看到被埋起来的那一刻,他就还在病房里记忆空白地活着。空白里的空不读四声,读一声。空空如也的空。陈玉和陈声叶最后空空如旷野。

无论如何清明还是要去看,猛然发现几年前参加爷爷葬礼的黑裙装已经套不上了,果然人都在长大。陈玉一边哀悼自己死掉的好年华一边换件白裙子。虽然已经是春天,但给裙子还是太早,冷气顺着小腿爬上去,人都在打颤。

陈声叶连着他的特别的名字,最后被刻在一块公墓最普通的石碑上。陈玉到现在都记得,八万块钱,墓地钱连同头三年的管理费,这就是她的陈声叶所留下的全部了。那双有声有色的眼睛,和整整一千多天活色生香的爱啊,加起来值一张白纸黑字的安葬地出售合同纸。

嵌在大理石里,黑白色的陈声叶无声凝望她。

陈玉忽然想起陈声叶还上学的最后一天,只上半天,下午他就要去医院治疗,吞含糊不清的白色药片,然后声音也含糊不清。简直像童话灰姑娘,只不过脱下水晶鞋换上赤脚的分界线不是午夜,脱下校服换上蓝条纹住院服是中午十二点。那时候他们的时光就是精装童话书。

见到他是终于从试卷海里挣脱出来,勉强跌跌撞撞跑到医院门口。陈玉笑里面含有泪,夜风里拼命牵着陈声叶一起奔跑。哪怕他从来讨厌一切体育活动。

“陈声叶——!”难得叫他全名,上次是告白。手甚至还紧紧牵着。

“你他妈去了那边不可以忘了我,知道吗?”

晚八点风已经开始大了,他背影仿佛被风吹到歪斜,夜里模糊不清。才发现他已经那么瘦,白纸一样,满篇满纸潦草写满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他那时候如此笃定道。

从记忆里抽身出来,似乎有一瞬间恍惚。脸上潮湿,摸了一把才发现并不是下雨。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抚摸着冰凉的照片侧脸,陈玉心却无来由热起来。她轻手轻脚将百合花束放在照片正前方——这个视角想必他一眼就能看到。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会永远长大的。

而我们都知道,永远不会再远了。

作者阐述:更痛苦了,写的时候感觉很耗费精力,但是好像一边写也一边明白了些什么,依然特别鸣谢王诗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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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人评论了“我们夏日傍晚永远的百合花啊。”

  1. 来了来了!!救命感觉我又被他们打动了一次,这次感觉陈声叶对陈玉的意义更加明晰了!就是生命中的最美的小百合!!
    墓碑那里真的很有感觉,“嵌在大理石里,黑白色的陈声叶无声凝望她”,喜欢这种时空错乱的对视呜呜呜
    陈声叶一定不会忘了她的,从今往后他们可以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重逢!

  2. 开始:陈玉总喜欢穿校服。长袖长裤加上蓝白色,像学校外面走五分钟看到的海,海浪翻滚一圈,卷在人身上染出来的。算不上干净整洁,也算不上脏乱,与随便拉出升旗仪式队伍里一个高中女生并无过多差距,甚至拘谨得有些超出平均值。只有头发那么长,自来卷,发梢扬起近乎于微笑的弧度。上学的时候扎马尾,听到下午下课铃的第一分钟立刻把头上的发绳扯下来戴到手上去,这样头发就泼洒如粘稠墨水扬在半空。绝不算美丽的她似乎只有那一刻浑身发光。七月或者十二月,都是厚大的外套包裹自己。她看上去总有些睡眠不足,不是从面色,黑眼圈并不只她一个人独有,而是心像睡眠不足。
     
    结束:长袖外套换成波浪裙摆,形状——而不是颜色,更如同海洋。去年学校的校规一张纸落下把留了十年往上的长发拦肩剪切,发绳因此再没有待在发间而不是手腕的余地,但总归还是戴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裙白鞋,手上紧紧捏着的两朵百合花都是纸白,但橡皮筋在手腕上是浓重如歌剧女演员吟诵格言的黑。头发被风微微吹得散漫,像是从前所未有的充足睡眠中醒过来。她眼睛里也像终于睡醒,雾消失了,于是整个人清晰起来。

  3. 开始:自上向下看的话,方格子教室横平竖直,五行六列齐齐排布坐标点一般的男孩女孩。陈玉在不靠前也不靠后的那个点坐标,背微微驼下去,双手拍在桌子上,却并不使力。谁也不知道陈玉有没有听课,看上去眼神是散开,但老师每每不耐烦问谁这函数的取值域,那不等式的解集,陈玉就能将眼睛聚焦回黑板白粉笔字的点。
     
    结束:陈玉侧躺,房间里没开灯也没拉上窗帘,路灯昏沉的光透过玻璃折射作用洒在她裙子上,有种拥抱的意味。光拥抱棉被,棉被拥抱蜗牛般蜷缩的陈玉。双手紧紧抱住身体,裙子被树的影和光齐齐制造花边。陈玉眼睛也是澄澈的昏黄。凌晨两点,仍然睡不着。忽然想起这时候渴望的是拥抱,拥抱。不是了无温度的光的拥抱,只要抱一下就好了。可是会给她拥抱的那个人正在几万公里之外的宇宙,无悲无喜看她。
    陈玉蜷在床单上,一滴滴眼泪如一场小雨的开端,背更弯了,像是被无限的思路砸得再也直不起腰。终于任由眼泪流淌,泪水锁不住,于是拼尽全力涌出来。

  4. 盯着操场,又一次想用修辞法,手法里装满茫。不知道该用茫然的茫还是空茫的茫,总之是手脚都不知道如何安放。定下神,她转头看到陈声叶,看到陈声叶的眼睛,才发现他从没移开过眼神。好像从他眼睛里读明白了什么叫爱,但语文老师昨天讲红楼梦还说过,爱是从古至今所有人永恒想追寻的话题,《诗经》到《红楼梦》,崔莺莺的话本,莎士比亚的悲剧,泡沫偶像剧肥皂剧,全都一样,全都是爱。从来没人弄得懂的爱。他妈的该死的爱情,心脏跳动的助推剂爱情。天开始有冷气,晚八点尤甚,但心仿佛被一双温暖的手捧起。
    终于发现被男生嘲讽,小测试考不了满分,也没关系。谁的爱也不是靠小测右上角的“10”维持。只要你想做,就什么都做得到。我不是悲哀的神经病院还未收笼的藏品,我不是只会哭只会笑。
    只要你想做就什么都做得到。耳膜一遍遍低声重复,想清楚了。陈玉自心脏到肝脾肾肺,一项一项仿佛在体检报告上白纸黑字地活起来。

  5. 陈玉:“你觉得我真的配吗?”
    陈声叶:“其实——”
    陈玉:“其实什么?”
    陈声叶:(沉默)
    陈玉:“到底怎么了呀?”
    陈声叶:(沉默)
    陈玉:“我真的不明白啊,你要说什么?”(紧盯着陈声叶)
    陈玉:“算了。(抬头看天)我一直觉得城里光污染太严重了,真够离谱,我想看星星,但是就在台南看过。”
    陈声叶:“嗯。”
    陈玉:(转头回去)“晴天的时候有银河,那好像是什么自然保护区来着?总之是保护区,里面的星星也跟保护了一样。哈,真想接着看星星啊。”
    陈声叶:“陈玉。”
    陈玉:“嗯?”
    陈声叶:“你想的话,你配得上。”
    陈玉:“啊,我配得上什么?”
    陈声叶:“你想要的话,什么都做得到,陈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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