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二稿

这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先是像往常一样和爸爸互道晚安后陷入期待了许久的被窝,再像往常一样机械地合上双眼,为了完成某项任务似的进入睡眠。瑶在失去意识前几秒撑着困意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似乎看到了窗外模糊却亮得刺眼的月亮。她知道,这只不过是寻常夜晚中寻常的月亮罢了。

再睁眼,是另一个寻常的早晨。像往常一样不叠被子、爸爸做的早餐、上学路上的花花草草,这样寻常的世界竟然有些令她感到厌烦。她没有抬头,只是一路低头专心研究着彩色地砖上的花纹。第一个异样,是迎面撞上的目光。瑶清楚地看到了那些目光中充斥着的东西:没有丝毫笑意,而是毫不加以掩饰的厌恶和排斥。紧接着,她对上了更多这样的目光,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不用猜也知道是在说她的闲言碎语……世界像一块拼图开始慢慢瓦解。终于,她再也受不了了,于是在冰冷的冬天的早晨奔跑起来,躲进离她最近的屋子,在将要触碰到某种反光的物体时才明白——她不再是瑶了,是一只灰白相间的怪物,恶心的粘液从嘴角滴出来,流到身上。痛苦是首先向她袭来的东西,紧随的还有羞耻感和罪恶感。下一秒,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是等待了许久的清醒。

瑶抹了一把脸,满手的眼泪。自从那场车祸之后,她的世界就安静了许多。不知道是为了补偿她一只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耳朵,她的内心嘈杂极了。不得不戴上的助听器还有随之而来的不知道只是单纯好奇还是带着恶意的目光,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被簇拥着的浪潮中,被裹挟在令人窒息的白色泡沫里被动地前进,直到她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书呆子”,期盼着别人的目光仅仅只是因为试卷上一个个鲜红的数字。可是,她的意义只有那些死板的数字吗?窒息的感觉向她涌来。她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寻找着最后的清泉——来到爸爸的房间,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还是抬头看向窗外,是一样的明晃晃的月亮,像一个白炽灯刺痛她的眼球。爸爸去哪了?虽然疲倦得要命,她还是强撑着让自己打起精神。她眯眼看着窗外,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爸爸,正顶着满头月光的爸爸。瑶看了一眼表,一点二十三分。

她顾不上零下几度的气温,随便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棉衣,抓起鞋柜上的钥匙就出了门。瑶屏住呼吸,世界便只剩下了爸爸踩着枯黄的落叶发出的“沙沙”声。她小心翼翼地紧跟着,像个小孩子一样踮起脚尖、躲在路边的树后。前面穿着深棕色风衣的男人没有发觉。她突然有点想笑,想起自己上次这样还是小时候,只不过,是在和妈妈捉迷藏的时候。妈妈?这个字眼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消失了整整五年。她强迫自己避开这个字眼,因为每次它出现只会带给她伤感与不安。为什么?为什么她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没有争吵和破口大骂,也没有碎瓷片和满地狼藉,她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爸爸呢?他始终很平静,平静地告诉她这个消息,再平静地接替她的角色,给她做早饭、叠被子、关灯、说晚安,他像没有任何情绪似的,只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个消息,然后被动地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他有时也会恨她吧?就像自己一样,瑶有些自私地想。他穿过了马路。一阵风卷过来,让瑶打了个寒颤。

回过神来,他在树林后的一片草地里蹲下来,放下手里一直攥着的一支玫瑰花。瑶瞪大了双眼,身体像不受控制了一样从树丛后面走出来。爸爸没有注意到她。他蹲在那块纯白色的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又似乎只是静静地盯着、研究着上面每一处细小的裂纹。“爸,这是……”面前的他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转过头来,首先浮现的是震惊和戒备,在看清瑶后有些羞愧地站起身来。“瑶啊,这是……是……”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又在顾虑着些什么而始终不肯说出口。瑶用灼热的目光紧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的心刨出来似的。他低下了头。“是妈妈,今天是妈妈五周年的忌日。”

瑶愣在原地。她心里筑起的高楼逐渐瓦解,飞溅开的碎片没有形状、不知所踪,不过她猜它们也许都飞远了,飞到身后的树林里,飞到堆满枯叶的草地上。她叹了一口气,直直地走向那块墓碑。她抚摸着上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直到手指上覆盖着一层浅灰色的、薄薄的灰尘。她想转过头对爸爸大喊,质问他为什么要独自隐藏这个秘密,甚至隐藏了五年的时间。她不敢想,如果不是今天,是不是这个秘密就要被隐藏一辈子?那样的话,她也只能在仇恨和痛苦里生活一辈子了吧。

“对不起,瑶瑶,是爸爸不好……当时你在医院里昏迷,我想着等你好一点再告诉你这件事,结果一直犹豫着都没有告诉你。瑶瑶,对不起。”她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双手掩面站在她面前。天哪,这简直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父亲了。那样一个沉默寡言、总是挂着笑脸的人,那样一个从未训斥过她一句的父亲,那样一个也许在黑夜独自承受了无数心酸和眼泪的丈夫。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只是伸出右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是深棕色的羊绒在轻轻抖动着,似乎想要甩掉每一根丝线里夹着的无趣的月光。湿漉漉的一滴。是眼泪?她抬起头,才发现居然是雪花从天空不疾不徐地飘落下来。“爸爸,你看,下雪了!”深棕色的外壳动了动,和她一起抬头看盐粒一样的雪花被月光照成银白色。他们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不约而同地一同转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那个夜晚,红色的玫瑰花被雪花盖上了一层棉被;瑶和爸爸的世界也被染成了纯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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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么狼狈的她。半长不短的墨黑色长发凄零地散开,全部的发尾都卷向右边,平日服帖着的齐刘海飞了起来。如果你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也许曾亮着光的眼睛,如今却和黑夜尽头的天空一样黯淡,只是失焦地盯着某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当然,她也不想去看。

    橙黄色的路灯照进了她的眼睛,曾经漆黑的瞳孔被漆成了焦糖色,好像隐隐约约间带着一丝甜味,却叫人无法轻易发觉。她倔强的头发依然卷起来,发丝亮亮的,每根与每根的间隙里夹着几小粒白砂糖一样的雪花。

  2. 瑶打开了爸爸房间的灯,空无一人。她有些茫然地直直矗立在原地,突然一瞬间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寻找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月亮。虚幻的月影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停留在另一个梦里没有出来。瑶径直走向窗边,双手扒着框子眯紧双眼,却还是看不真切。她有些颓然地只好转移了视线,却在不经意扫过楼下的花坛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只是用冻得发僵的右手轻轻搁在爸爸的左肩上,像一片叶子轻轻贴着地面,似乎触碰到了,又似乎没有。

  3. 她讨厌这种不安的感觉,这种让你沉浸在最美好的幻想中接受冰冷现实暴击的感觉。其实都过去恨久了吧,瑶这样安慰自己。可是谁说时间一定是解药?她的心是死的,那些落叶堆积在角落太久了也没有人清理掉,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多,不安的大树在这些养料的供给下遮蔽了她的心门。

    她心里筑起的高楼逐渐崩裂、瓦解,从中间或表面任意一个没有人知晓的点上开始开裂,直到最后的那块坚硬的立方体也炸裂开来、成为无数的碎片。飞溅开的碎片没有形状也不知所踪,在一刹那之间就飞到了宇宙中的每一个角落,穿过他们身后的树林,穿过堆满枯叶的草地。

  4. “爸,这是……是谁?”瑶尽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啊,这是……是……”他低下了头躲避着她灼热的目光,几番犹豫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瑶啊,今天是妈妈五周年的忌日。
    “对不起啊,瑶瑶,是爸爸不好,早该告诉你这个消息……当时你躺在病床上昏迷,想着等你醒了就告诉你来着,但是一直拖着都没敢告诉你……瑶瑶啊,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啜泣中。

  5. 凌晨两点二十三分飘起了雪。也许只有最幸运、也是最清闲无趣的人才有机会看到——它们似乎在下坠,又似乎始终停留在原先的位置。它们不怎么聚在一起,彼此之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小簇一小簇盛开在不同的地方。它们打在树林里,把叶子踩得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在费尽全身力气让这个寂静的世界不再那么寂静。孤零零的路灯下映着他们两人的背影,衣服上一层薄薄的雪花被染成了暖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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