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十五分钟注视了一个人,用三个小时勾勒了他的一生。
“天下无方,故所在为中;循环无端,故所在为始也。”
这是一篇培文杯决赛的命题作文。
我的答案,是一幅“画反了”的肖像。
少年
“少年,
你不能老去。
不能。
你要坚强地留在岁月的岸上。
那些沉重的、流离的和虚妄的,
都让我一个人去经历吧。”
——题记
爷爷撑着船,说要带我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浩渺的淀水中镶嵌着一簇簇芦苇,水波的尽头是清澈的天空。不知驶过了多少片芦苇荡,落日已将熔金铺展在水面,薄雾从远处升起,又被引路的燕鸥伶俐的羽翼拨开。
噢,一定没人知道这一片荷田。这里太远了,太静了。傍晚时分,爷爷终于歇下了船桨。荷叶连成海浪向天际招展,荷花落尽,寥寥的落英在水中打转,莲蓬已硕果累累。这分明是一大片野荷,参差又恣肆地生长着,紧蹙得如同丰收的田地。十月初的风儿微微曳动荷梗,使得光阴一时凝流,宛若露水在荷心荡漾,流不出碧绿的边缘。
我站在船头迎着荷风。
“不要采荷!”
于无声处乍现的吆喝声让我几乎落水。
“不采,不采!”爷爷吆喝着回应。
我循声回头望去,见不远处一位老人乘着小舟,在荷田的边缘望着野荷。他干瘦而黝黑,像是书页中走出的老者,又像岸边的垂柳凿出的雕像。双桨搭在破旧的船帮上,竹篙抵在船尾,他坐在船头,脚尖沾着水面——正是少年的模样。
直到暮色遣我们返航之前,我用一半时间注视野荷,用另一半时间端详老者。
“我忘了还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爷爷若有所思地自语。“不采,不采!来晚喽,哪还有荷花!”他低声叹道。
我知道后一句是对我说的。“爷爷,明年我还回来。”
明年我没有回来。后年也没有,第三年也没有。
沉重的是孤独,流离的是岁月,虚妄的是迢遥的理想。它们的重压让我没有时间喘息。
你确乎存在吗,时间?你残酷地在一切生命体和非生命体身上刻下烙印,可你自己却隐没了形体。我生活在无尽的循环之中,未尝看到开端,更望不见尽头,兀自面对消极而机械的重复。
但我时常想起那个守着野荷的老人。日复一日的回忆、遐想与雕琢,使得一幅老人的雕像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
他必然会在黎明登上小船,揣着两块面饼,同爷爷船舱里的一样。他会在水深处划桨,在水浅处撑篙,划过遥远的路途,来到他的野荷旁,开始长长的守望。或许他并不住在镇上,而在不远处的淀中小岛或未开垦的岸边安家,这样,在晨雾退去前就能抵达。在漫长的一天中,他会捉鱼吗、会采菱吗?不用说,他一定是凫水的好手,这些当然是轻而易举。然而即使不会又何妨,我记得他凝视野荷的目光,肃穆、平和又坚定,只要能看见它们,即使在船头坐一整天,也不会厌倦。不过,可不仅是一整天。也许自少年时起,每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五个这一天的循环。那黝黑的皮肤便是一切的铁证。
“不要采荷。”荷叶也不行?他对野荷到底怀着怎样的炽爱?他为何要守着那片荷田?或许他所爱的野荷曾饱受凌辱摧残,于是他誓要守护它们?或者,他少年时也曾是传奇的游击队的一员,在芦苇荡与荷花淀间穿梭,用智慧、勇气和枪杆与敌人斗争?或许他在这里追思着逝去的时光和战友,又或者仍像个少年一样甘做白洋淀的卫兵?
我还记得清风使荷梗摇动,荷叶使时光驻足。淀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早已注入了老人的灵魂,芦苇和荷花铸成他的筋骨,他的守望也将须臾凝成了永恒……
他比我更像个少年。
每当我的生活多了一分沉重、流离和虚妄,我便给肖像添上一笔青春、坚定和淡泊。
而我,我开始拥抱朝阳,感知四季的变迁,在门前的池塘里种下一颗莲子,欣喜地吹灭生日的烛焰。
源头只是一幅肖像。我于是渐渐忘了那只是一幅肖像。
我回来了,七年零十一个月后。
因为我还想见一见老人,在肖像上再添上几笔。我揣上了几张报纸,为着拂去他的寂寞;还有一本爷爷爱读的《唐诗三百首》,我想,他也会喜欢的。
爷爷见到我高兴极了,但他已划不动船了。“爷爷,再带我去一次那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于是,我笨拙地划起桨,在爷爷的指引下,绕过一片片芦苇荡。
八月末当是荷花盛开的时节。但爷爷说,今年淀里水大,许多荷花都被淹死了。他不知道那里是否还盛开着野荷。
我更不知道还能不能遇见那位老人。只要他还划得动船,他就会在的。但是……
他在那里!
在古老的暮色之中,仍是一位老人守在船上。正值盛夏,荷花绚烂有如背后的晚霞。
深褐的皮肤和棱角分明的肌骨诉说着水面上的两千趟来往。明朗的眼眸里射出着永恒的眺望。他缓缓吐出一团烟气,融进水雾之中。
“不要采荷嘞!”又是欸乃一声吆喝。而后,他忽然起身撑起船篙,调转船头驶去,灵活得如同水中的青鱼,隐没在芦苇与薄暮的环绕中。
荷花变得年轻了,老人似乎并没有老去。
我仿佛看见了神迹。
“爷爷,守荷的老人是谁?”
“你说哪一个?”
哪一个?不是只有一个老人吗?
“哦,你说上次来时见到的?”
对啊!
“他守了不止七年。”
定当如此!
“哦,我和他一起长大。十几岁的时候,正赶上抗战。小孩子里,他划船划得最好。他要带着大家打游击。”
啊,我就知道!
“但是,他妈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去。因为……因为他爹牺牲了。他不肯,偷偷跑出去,他妈把他关在屋子里。后来,敌人被赶走了。但那时候,他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爷爷,继续讲!
“他有了一个女儿。七八岁时,赶上洪水,没了……”
不……
“洪水过去了。第二年,淀上长出了荷花。那是他女儿撒下的莲子长出来的。”
反了,全都反了!
“后来,他搬到岛上住,说什么也不回去了。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后来有一天,我划船到了这里,见到了他。他简直像一截木桩!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一靠近,他就喊,‘不要采荷!’我才知道,他一直守在这里,守着女儿的荷花。”
现在,他在哪里?
爷爷流泪了。“他已经死了!七年前,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的肖像,画反了!
我的精神支柱,七年前就死去了!
荷梗剑指苍穹,荷花竭力引吭,却仍难逃被涨起的淀水淹没的黑暗。
我以为我会崩溃,但是我没有。我仍旧拥抱朝阳,感知四季的变迁,幸福地吹灭生日的烛焰,看埋在门前的池塘里的莲子开出了荷花。
我的肖像画错了。但有人说过,“天下无方,故所在为中。”也许,我的错误并非不可宽宥。
还有人说过,“循环无端,故所在为始。”我想,这一定没有错。
注:
- 半虚构。文中的“我”并非本我,但我确曾时隔七年两度探访白洋淀。
- 我的理解:“天下无方,故所在为中”既代表对真理的自信,又代表认知的片面以至荒诞。“循环无端,故所在为始”意为积极地面对生命的轮回以及把握当下。我不知道前者正确与否,但后者必然正确。
- 带给我启发的书目:《到灯塔去》《万尼亚舅舅》(戏剧)
忍不住留下一个评论。太震撼了,您的文章给我的灵魂带来了深深的激荡。
天啊,感动,非常感谢!(不知棉花糖还记得我吗,我是孙斯皇,小学同学qwq
那必须是记得!!天呐我还在想你是谁,没想到我居然认识。开心。
耶耶耶*★,°*:.☆( ̄▽ ̄)/:*.°★*
好厉害好厉害!我没有完全理解但是感觉很高深。为什么“我”以为“我”会崩溃但是没有呢?而且为什么幻想的陌生老人的肖像会成为“我”的精神支柱?这和“我”是什么样的人有关系吗?感觉对“我”的介绍不是很多所以我有点好奇~
谢谢鸭嘴鱼!
1、因为“热爱生活超过热爱生活的意义”已成为了习惯,不再依赖一幅肖像的支持
2、因为“我”是个幻想家,或者Paranoia Delusion患者
如果要简单地介绍“我”,大概是从虚无主义者变成存在主义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