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刻的 TA
- 床
前两年已经跟随潮流换上中西部地区最时髦的袋装弹簧床垫了。
- 冰箱
在博览会上见过;20世纪初冰箱还没进入私人家庭。不过,家里的水暖管道都随时会update到全美最新款。
- 每天⼊睡前最后⼀件事 TA 的睡眠充足吗?
核对账目、联系人脉、处理公司大小事宜,这些让他常常很晚上床,妻子耐耐和女儿们早就等不得了。
前些年他的总体睡眠状态跟每个健康且忙碌奔波的成年人一样——时长不足,但总体还不错。这几个月他已经感到,连睡眠和饮食也不太正常了。
- 中学毕业于 (受教育程度)
老家温士堡的地方高中。是的,论学校给予公民的教育,到此为止了。但他反而感到,离开学校后,他的自我教育才刚刚开始……
- 喜欢的书、电视节⽬ /或者感兴趣的思维领域/喜欢听人们谈论的话题
老实说,他不是很喜欢读书。他有时兴致所至想要研究的问题,去书店并不能很快找到答案。另一方面,常年奔波,他又没有培养起自己读书的习惯。
那个年代电视还没有诞生。
他喜欢听人们聊天,从小在温士堡大街上这就是他闲逛的理由之一。成年后,除了为谋生和发展的目的而在社交场合高度集中精力,事实上他依然保持着少年时在人群中捕捉那些飘逝而过的只言片语的习惯。也不为什么。他以前一直认为自己热爱人类
- 怎么跟妈妈说话
妈妈伊丽莎白·威拉徳在他十八九岁时就离开这个世界了。
妈妈在世时,他们的说话方式大概是:“乔治,去外面和年轻人们多玩一玩吧。”“好,妈妈。”
- 最好的朋友
和老家温士堡那伙年龄相仿的男孩子都有交情,理契蒙家的儿子之类。女孩子,是海伦·怀特吧。但是,后来他很少回去。是的,他真真正正地长大了,因此他像很多男孩长成男人一样,没有“最好的”朋友而是有着很多的各种各样的朋友了。
海伦·怀特一直在他心里。不管当事人承认与否。
- 包
一个公司副经理应该装备的那种包。皮制、精致,耐耐隔一段会亲手帮他擦拭灰尘。
- 失眠时会
其他成年人会怎么做?当然是喝酒。而且经济条件决定了他饮下的往往是高档琼浆。四十岁后他比较少去公园散步了。
- 他/她最害怕什么?
说不清。这正是他说不清的部分。
- 有过什么噩梦吗?
有梦见过死去的妈妈,不过是让他醒来后怅然的梦。
噩梦倒是很少。他是幸运的。
- 你见到他/她时,他/她正要去哪⾥?
赶火车。
二十年来他一直知道去往温士堡的火车时刻;直到这次他真的到了火车站,发现发车时刻被调整了。
为了生意,他办公桌上方始终贴着本地列车时刻表。他却不知道回乡的列车时刻被推后了。
- 在解决问题的时候,依靠的是本能、逻辑思考还是情绪?
当然自以为是理性!
他只有在胜利的时刻允许自己短暂地心潮澎湃。至于本能,应该说他大大低估了这位自小陪伴他的忠实朋友在他生命中的作用。
- 最难忘的事情
其实不是被提升为副总经理那一刻。
而是初到克利夫兰第三还是四年的9月中旬,参加万国博览会那三天。这是他乔治·威拉德作为一个普通美国中西部公民终身难忘的经历。
15 周⽇(休息日)下午他/她通常在哪⾥度过?
很久没有在家休息了。反之,通常在办公室。他是以勤勉著称的生意人。
- ⾝体特征?
颀长优雅(这一点随了他的父亲汤姆·威拉德)。不过,他的鬓鬚比记忆中父亲的要短。他从来讨厌父亲的张扬做派。另外现在长鬓鬚也不时髦了。
到中年也不大有发福迹象。甚至从背影看还有些初出茅庐小伙子的挺拔顺溜。虽然如果你观察他的步伐,会看出他这两年走起路来肩膀有一点左低右高。
- ⾝体语⾔(表情/⼿势)的特征?
说话到兴头上,会辅之以生动地肢体语言。这是当年他迷住富家女耐耐的地方之一啊。
沉默时,又会让人以为这位倾听者是那么专注、内心沉静如一潭碧水。
年轻时,棕黑色的眼闪着活泼、敏捷的光。
- 喜欢(讨厌的⾷物)?
讨厌很重口味的食物(虽然社交场合的他很随和、不挑剔食物)。
- 最后,他/她的名字(出⽣⽇期?)
乔治·威拉德 1877年7月23日
二 童年的 TA
1 童年生活中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事件/场景/时刻…… )
威拉德新旅馆壁纸脏腻的昏暗走廊;
温士堡大街上下午的阳光、走来走去的人们,以及晚上掌灯时分的风、人们私语的声音;
2、 父母的价值观?家族有什么信仰或者忌讳吗?
他童年认为父母是很不一样的两个人。父亲有那么一套自以为是的派头,但脸上却是阴郁的表情;妈妈倔强,对自己却很温存。后来在大城市生活多年,一次次不经意间回忆往事,他才发现一个人到中年才能发现的事实——父母都是温士堡那个小城生活的牺牲品。后来他又发现(这是他的最新想法),他们作为小城居民,也是世界的幸运儿。
3、 童年时更喜欢妈妈还是爸爸,长大后呢?
4、 童年最怕听到的一句话
他讨厌他父亲说“乔治,我的儿子应该(有远大理想之类)……”他也害怕他。但也谈不上吓倒他。
5、 童年最好的朋友
6、 童年时最喜欢的小角落(如果没有,则无)
特鲁霓虹峰山巅的一块大石后。
他一个人游荡时曾有几次在那里遮风避雨。
7、 近几年能记住的快乐时光是什么?
8、 和人发生冲突的方式是怎样的?
冲突发生了,他不管之前是旁观者还是核心参与者,之后总能摆平事件。成年后的他有种让人们心服口服的温和却公道的力量。
9、 难过的时候通常会呆在哪儿?
以前,刚来克利夫兰的那些年,他会去公园里呆一呆。他会躲开人群。这几年就谈不上了,他不是顺风顺水、事业和家庭有成嘛?
10、 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什么?
你指坐私家车从公司回家的那段路吗?乏时会打盹。也有很多时候一个人在后座,眼睛盯着窗外的桥、河水、新起的楼房。司机在这个时候从来不问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11、 最强技能是什么?是在哪儿、跟谁学的?
之前15年,他的回答是生存的本事——洞察人心、理解人们的需求,预判市场潮流的变化。
这两个月,不确定了。
三 内心深处的 TA
- 最失败的经历是什么?自己能够承认吗?
乔治·威拉德过得是顺风顺水,几乎说不出自己最失败的经历。
初到克利夫兰那几年的奔波流转在他意识里也完全不是负面的。这个温士堡出来的小伙子不大知道害怕是什么。
- 每天清醒后躺在床上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睡觉前最后一个念头往往是什么?
清早——有关工作的事。梦是在脑海中打个转,就被生机勃勃的白日阳光所驱赶走了。
睡觉——有关工作的事。白天偶然瞥见的人和事物的实相在他心里晃过,走了也就走了。没有什么是长久驻留的。
3、 有什么个人的小癖好?
观察人,观察这个世界。
- 通常被周围人的认为是怎样的(有没有“标签”?)
勤勉。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处理繁杂的事务也从不嫌麻烦。
很好相处但又有一点捉摸不透。即使妻子耐耐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不知道这一点。
- 什么时候可以做真实的自己?
周围没有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这篇短短的故事也没有能力提供答案。
- 会在什么时候完全忘记任何戒备?
同很多成人一样,独自或者和朋友喝酒时。
7、 如果必须赴死,什么人是 TA 没有办法割舍的?
没有。
8、 有什么日常的小习惯?
没有。没有小本子,没有恶习,没有让老婆和竞争对手不放心的地方。也没有会被医生指责的地方。尽管一个乡下男孩在大城市立稳脚跟是何等的不易!
9、 身体哪儿有明显的伤疤?伤疤是怎么造成的?
童年时有很多浅浅的伤疤。连他妈妈伊丽莎白都不记得了。
22、 喜爱的运动
散步
23、 喜欢一个人呆着还是凑热闹?
都
24、 生命中最大的挑战?怎么度过?
这问题太过正经了。简直妨碍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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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目前还没写完。出去玩完雪再接着写):
地毯商诺兰·诺兰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上前去搭个话。
他一进候车大厅就认出长椅上那人了。置身纷扰的旅客中间,那人显然已经在原地坐了很久。但当时他自己正忙着给中西部地区分销商威尔逊先生送行。诺兰·诺兰是眼看着威尔逊先生攥紧夹层里立着上万美金合同的小牛皮男士背包带,身影消失在通往月台的楼梯拐角的。现在,他想抽根烟,歇一会儿。人们那话怎么说?“让我什么都不做,发发呆。”
诺兰夹着烟卷,的确瞅着落地窗外的夜空发了会儿呆。正值深秋,过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盯着一大一小两株槭树。在黝黑的背景里,它们傲人的火红叶片都被隐藏起来了,只有局部在候车大厅灯火映衬下灼灼发亮。
诺兰自认为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不过万一他人有需要帮助之处呢?老家内布拉斯加的俗话是这样的(他妈妈就常常一边揉面一边念叨)——上帝之手在于人人背后。于是他拂了拂大腿处的一点烟灰,起身挪动了他肥胖的臀部。
但是当他凑近时,就有点后悔了。那位给排水管道经销商——威拉德先生,虽然在抬头的瞬间没有露出不愿被打扰的戒备(是呀,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他面色如常,一双棕黑色的眼睛依然透着机敏与与人为善的温和,并不看出有何反常之处。诺兰为自己竟然想要援助在市政公共设施竞标会上力排众议一举夺魁的成功人士这个念头感到尴尬了。对方虽然没有很快认出他,但谈吐的口吻的确是诺兰记忆中的平易和温和(他不记得在整个克利夫兰见到的其他任何商人有着这样让人舒服的气质)。“叫我乔治好了。”那个身材颀长、面颊有点瘦削的男子说着,伸出一只修长如艺术家的手,回应诺兰的热情问候。
闲聊本无目的。诺兰很快得知乔治是在等车(去往东边的什么县),但他来到候车大厅才发现那趟车的时刻表被改过了,还有个把小时才能上车。“现如今这很正常,”诺兰听着卷烟在自己粗壮的食指和中指间兹啦啦作响,评论道“这几年哪里都发展太快了,可忙坏了铁路局的那帮人。”而他自己是刚跟老婆离婚,回家也无处可去。(这样的事他自然不会说出来,诺兰自认为还是个老派的人。)好啦,在商言商,东拉西扯几句后,话题自然转向诺兰的本行——今年的牧业情况。一说起这些事,诺兰就兴致勃勃,没发现自己的谈话伙伴明显注意力被拉拢过来。
“这真是让我们做难了,伙计。”诺兰瞪圆眼,继续用两根手指弹着西裤上的烟灰。从他们这个角度槭树的身影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只在余光中能瞥见一抹红。他指的是今年初春席卷中西部地区的一场大风雪。那场雪酿成了交通瘫痪、房屋倒塌等很多公共事故,尽人皆知。“你想想四千头上好的羔羊里只能存活四十几头,这是什么好事情?!”诺兰是个三十几岁的胖子,不高不矮。从他红扑扑的脸膛你能揣测到,少小离家之前他大概也是在牧场的栅栏和草场之间摸爬滚打着的。所以讲起丘陵地区草场上发生的事,他语气激动起来。一场看不见的暴雪在灯光昏暗的克利夫兰老火车站候车厅上空弥散开来。雪是异常厚实的云层从更西边的山岭那边带来的。春天已经发芽,小草从封冻一冬的板土下面费了多大力量钻出来,这场雪就有多么急迫、多么让人惊叹。当飘飘洒洒的白片从高空挥洒下来时,人们简直以为那是上帝开起了什么玩笑。他们把歇了数月,正准备握紧工具好好干的手掌从牛仔裤兜里掏出来,看着上面迅速融化的六角花中心晶亮的冰核,仿佛看见了魔鬼的脸。很快,风助雪势,整个地区都被白色笼罩了。那些带着牛羊远征的牧人,连被通知一声赶快回家的时间都没得到……
地毯商诺兰走后不知多久,乔治还感觉自己沉浸在那场暴雪中。他看到了羔羊惊慌失措的黄褐色眼睛,那些眼珠子原本,在草木最旺盛的夏日里,也是种木雕泥塑般的死沉沉。他也看到了羊群怎样挨挤在岩石后面,靠群体里的一点体温勉强取暖。只不过在他的画面里,羊群登上了他故乡温士堡的特鲁霓虹峰。能够蜷缩起来的背风所在正是他自己童年当夏季大雨倾盆时跑去躲雨的主峰大岩石后面。他看到那块深灰色岩石指向天空的尖顶如何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整体轮廓变成粗壮。而随后几天,由于夜间温暖过低,一层层雪冻结成冰。岩石,甚至特鲁霓虹峰山体,好像一具白色的硬壳子。太阳一直没有出来,冰雪在白昼的微光下闪烁小的光辉。前几日躁动奋挣的羊群已经没有什么声息了……
乔治感觉心情被暴雪压迫着,心脏简直贴到了羊群雕塑旁岩石上的冰层底。但是触到那层晶莹剔透的底,冷到骨髓,他反而体会到了一种安宁。是你在深海底所能感到的那种安宁。他这一日前十多个小时被自己折磨得够呛,此刻忽然下定了决心。
决心已定,乔治从长椅上站起身。好像要抖落满肩膀满背的雪衣一样,他几乎是用力拉住椅子的皮质扶手才站稳当。然后他蹒跚着踱到敞开的落地窗下,向外望去。胖子诺兰早就不见影迹,外面的马路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沉寂下来,没有了粼粼车马声。候车厅中央,大钟指向深夜2点25分左右。乔治身后也是空荡荡的,约莫只有三两个等候夜班车的倒霉蛋儿合衣而眠。乔治的确来晚了,但并没有晚那么多。他以为是下午3点发的车次被调整成了傍晚8点15分。但是,他一再拖延,一再犹豫,终究没有把脚步迈到售票的木栅窗口。乔治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感到自己已经病了很久,两个月,或者三个月。而今天(昨天)这种感觉达到了一个顶峰,那头内心的狮子咆哮着,吼叫着,让他在候车厅的过道来回踱了6个小时的步。诺兰到来时,这个从早晨起连脸都没有清洗的人已经走不动了,只得颓然坐在冰凉的木椅一端。诺兰那个胖子太过热情,没有识别出这种荒唐。也难怪,乔治在外多年,什么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多少都打过交道。再加上他天生的那副好做派,唬住耐耐都不是难事。
但是,乔治心底里感到的却是,自己要崩溃了。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疯了。从小他见过疯人特兰米尔在温士堡的街巷里被孩童追着嘻嘻笑,破裤子后非常不雅地露出屁股上松搭搭的肉。他从来、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落得同样命运。尤其他的人生每一步都是认真和夯实的,实在没理由。
乔治感到浑身久坐凝滞的血液重新缓缓游走起来。他站定,看着窗外那两株树。每年这个时候,克利夫兰满大街的红叶都让他想到家乡。在温士堡,这正是最好的时节马上要溜走之时。白天还温暖晴好,夜晚也凉爽舒适。槭树巴掌一样的红绿叶片从行道边迎接出来,挡住散步的人们的视线。在暧昧的夜色里,姑娘小伙子就躲在枝桠的庇护里接吻。然后,就会有一两场仿佛平地起来的寒风把叶片全拽到地上。红色绿色很快褪成棕色。街上的行人零落了,人家把门窗上起来,因为冬天很快将至。
在乘着东去的火车来到克利夫兰打拼之后,很多年间乔治是不去想这些事的。大城市的一切太吸引他。尤其他到来后三四年参加的万国博览会,让他认为给童年起自己的一切幻想以实现的理由和机会。那个敏捷地在温士堡街头游荡的小记者乔治·威拉德,发现自己其实适合经商。
机器在按键之后就会迟缓启动,随后有序地高速运转。轰鸣的声音让站在附近的人们说话都得靠近耳边吼叫,让人们以最新复合材料亲手建造的厂房都仿佛在巨人的指挥棒下发抖。平凡、日常的世界被这声音淹没,从机器切割精准边缘光滑的巨口吐出的是一个崭新天地——平展的热塑膜(这里进入瞎写阶段高峰,化学渣被迫高调出位)。它们平展异常,闪烁着暗灰色珠光,仿佛万米中国丝绸。那时乔治只是化工厂一个小小的簿记人员,下班后为了挣点值班费而不能去和姑娘们约会、在伊利湖畔徜徉;他就蜷缩在高大厂房的角落里的值班室,啃着大拇指上的倒刺,谛听猛兽们眠中的呼吸。有时他模仿白天巡查员的样子,插着兜在机器之间的通道上走来走去。可是他更喜欢挽起袖子(虽然明知自己 干 不了什么),去触摸那些高大的家伙。就像故乡的牲口集市上,农民为了讨价还价而用短粗手掌迅速但非常留意地摩挲牛羊的脊背、腿关节。他惊异于人造之物和天然之物的截然不同。它们在高赫兹电流通过时,是理性而疯狂的。疯狂就表现在噪声和金属表面的温度。但工人下班后,这些白天让你以为永不知疲倦的巨兽歇息了,安静了。它们的躯壳冷却。乔治摸上去,凉意传到心里。这让他随着外界闹哄哄一天的大脑也随之振作。
乔治喜欢机器。他从小就不屑老爹汤姆那套在地方议会上侃侃而谈的本事。但他又觉得人活着应该去改变什么,而不应该一成不变。在20世纪初期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上,也许每个大中型城市里,都活跃着这样一批乡下小地方来的年轻人。其中一些人不能适应挑战和变革,还没挨到娶妻生子就拎着行李回家了。还有一些人为了留下来苦苦拼打,但心里面渐渐除了金钱的叮当声没剩下什么。乔治和这些人都不一样,他在了大城市。但他不是为了钱。为了什么,他也说不清。每次坐在化工厂的值班室里时,他都感觉到一种在《温士堡鹰报》编辑部从没有过的踏实。那时,做完活儿,他总想着要出去走走、去哪里漫无目的地逛逛。但现在他哪儿也不想去了。他就想守着这些沉睡的生灵。
乔治在克利夫兰的年岁比起一般人是过得格外快、也格外顺利。他把青少年时那种对人的没有目的的好奇心转移向了围绕机器所产生的各种交易。作为化工厂新一代销售人员,他灵敏的口才与其说是祖传的,不如说是出于对不同型号新老机器的爱。他在纪念公园散步时,口袋里都攥着最小号(6号)的阀门。食指钩住它,就这么滴溜溜在局促方圆间原地打转。又或者摩挲它,右手拇指抚过冰凉的金属表面,抚出上面一点点纹理,像个赌徒摩挲他的羊骨头。他想着下个月的房租、或者怎么游说他的老板托克先生买下那批辛辛那提来的货…… 时,他都觉得自己不能从空无一物的起点去思考,那样不是工业社会看待事物的方式。于是他抚摸,或者打转它的阀门,它让他感觉踏实。感觉,这事情能成。他自己并没有很好的计划,但那一天终归到来——他乔治·威拉德成了某一座厂房,以及某一批轰鸣的机器的拥有者。人事似乎果然应验了流水线上的某种法则。财富和声望随之而来,但乔治都没有那么在意。他渐渐不大记得拎着行李走出火车站,踏上克利夫兰大街第一步那个年轻人的感觉了。冰冷高效、精密和繁复,这些事物融进了他的血液里。年轻时的狂热转化成了日夜运转的生产力,那种天生的对温士堡一草一木的敏感,挪到了他谈判的对手、厂子里的底层工人、和账目上的数字上。他年少时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在这世界上得到这么妥帖的安顿。坚实,有力。他睡眠安稳,步履轻快,再棘手的事情也不在话下。直到两三个月前。
那时是炎炎夏日,乔治和耐耐带着海伦和小妞妞在落基山脉避暑。 耐耐虽说是克利夫兰本地人,但最瞧不上俄亥俄夏季街道上的尘土与树荫遮不住的骄阳,她喜欢在即使最热的天气里也保持清醒。在威拉德一家熟门熟道的那家木屋旅店外,有网球场。每天清晨起来用过早餐,耐耐就跑去挥汗奋战了。落基山巨大的山体阴影,正巧把球场倾斜劈开。乔治弯腰探出矮人一头的沉重木门,看到耐耐着粉蓝色运动裙的身影,一忽儿跃到明的这边,一会儿消失在暗的那边。他们的大女儿海伦,在球场另一侧的画架旁专注作画。乔治走过去,看到那梳着棕色马尾辫的姑娘面前,长方形画框中央偏上已经浮现出淡蓝发白的山尖。早晨9点出头,太阳还未完全升高,空气凉爽,就在这时诺克阀门总公司副总经理乔治·威拉德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那是他说不出的感受。
首先,周围的景物都在。但乔治站在海伦身后,凝视着少女所临摹的远处那座真实的山体,感到了一阵虚无。然后,就好像一个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降临了,在他脑袋里宣告: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如同幻影。
毫无意义。
如同幻影。
乔治稳住心绪。一边回应着女儿断断续续的问话,一边缓缓转动脖颈,把视野范围扩大。然而他惊异地发现,事物仿佛变了颜色,清晨拉开窗帘时他还拥有的那种清新、自由之感在刚才消失不见,所见之处都反馈给他一个信号——味如嚼蜡。
乔治没有动声色。他眼瞅着妻子跟被拉来充作裁判的旅店老侍者大笑着开了个玩笑,然后擦着汗朝自己走过来。同时语焉不详地答应了海伦,一会儿陪姐妹俩去山后转转。当威拉德一家前后跟随着离开网球场时,太阳还有小半隐在山尖后面。
但是对于乔治而言,一切都变了。
度假的剩下几天相当难熬。乔治从记事起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内心恐惧过。餐桌上焦嫩的小牛排、登山靴下裸露着岩石的雪地,甚至一年一度、在木屋旅店后餐厅举办的小妞妞生日庆,都没有办法驱逐他心中的阴影。家人、熟人,乔治所见到的活动着的人们,都还在原有的那个世界里。然而好像隔了玻璃膜,乔治怎么撕扯,连个口子也扯不开。待到火车轰隆隆把一家子和他们的大小行李运回克利夫兰,开秋乔治重新坐回他宽大的办公桌前时,他终于明白,他病了。他在山上莫名其妙丢掉的,是他踏上克利夫兰以来还从没失去过的老朋友——自信。
温士堡虽说是个小地方,但因为它后面,再往西走,就是俄亥俄州另一座中型城市泄湖城。所以自克利夫兰到温士堡的车次,早在5年前就增加了一班,改成傍晚和清晨各一班。乔治偶遇地毯商诺兰后,就下定了决心。把后半夜熬过去,就去坐7:18分发车的那一趟。太阳出来前的这五六个小时,乔治过得不比白天强哪儿去。他靠着临窗的椅子背睡着了,但梦里人事纷乱、景物叠加动荡。他被发车的铃声叫醒时,身心疲惫,大脑昏昏沉沉,双腿麻木肿胀。就这么着,乔治什么都没带,终于坐在了某条西去长龙的座位上。
当太阳完全升起,周围事物亮堂堂时,乔治倦怠已极。不过某种奇怪的亢奋拉扯着他,让他只能直挺挺靠窗坐着,一会儿合一下眼,却睡不着觉。火车先折回去,沿城市边缘开了一段时间。乔治看到市郊新盖的各式厂房从地平线划过,其中就有他自己常常打交道的一些地方。眼下那些地方远了,对于肉眼来说迅速变得很小。他担心它们这就是退出他的生活了,嗡嗡作响的身体里一阵难过。然后,他们终于出了城,外面就是乡间。
玉米地呈扇面形,大块大块朝火车上的人迎来。太阳也在那边。高光下收割的田地亮得晃眼。微风从高高拉起的窗口扑打进来,带着乡下才有的、久违了的气味,乔治忽然想起夜间众多迷梦中的一个。
暴雪席卷了小城。很多牛羊无家可归。潮水一样的黄褐色动物群涌到邮局的柜台上、挨挨挤挤站在医生诊所狭窄的楼梯转角……铺满了街道。更多蛮荒之地的牲畜沿着乡间小道赶来,从特鲁霓虹峰通往温士堡大街的主干道上全是白、褐黄蠕动着的东西。它们快要冻僵,但还勉强迈着四蹄朝前方挪动。昔日温顺的面孔好像也狰狞起来。有的眼珠暴突,有的张开嘴、露出黑色干瘪的腔膛。每一处让乔治心知肚明烂熟的地点,那些带着家的温存的矮小而安稳的所在,都在践踏中变了形。腥臊的气味加上一头头活生生的生物哀求和挣扎的声音,让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这会儿,那种地狱门前的感受回来,乔治明白那就是温士堡——他的故乡,他身下的滚滚车轮不停歇带他去往的地方。虽然温士堡有史以来大概从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乔治忍不住回想梦里的画面,任广阔的玉米地从眼前略过。他忽然发现,在拥挤的牛羊身后,是故人们的身影。高大笨拙的里菲医生、他的高中英语老师斯威夫特女士、还有那受过他一吻的蓓儿·卡朋特。虽然现实中他知道,蓓儿在自己离家后没几年就嫁给了埃德·韩德拜,然后在次年难产死了。在梦里,故人们的神情和行动呼应着比他们粗蛮又混沌的牲畜的狂乱。他们也举臂呼号,然而声音被淹没;他们也慌乱,却与牲畜同样地无人可以救援。乔治知道这些人中的一些在现实中已经故去,另一些也不知化作何方神圣了。但他回想着梦里的情境,却心痛起来。他想到蓓儿黝黑的面庞,那有点斜视、也因此容易让人误以为自命不凡的黑眼睛,一种仿佛自己也在当场的无力感抓住他。他简直想自己这就跨越窗框,从飞奔的钢铁巨兽肚中跳下去。让血肉之躯被摩擦生出飞白火花的金属之物碾碎吧。所谓虚无,这就是同归于尽吧。
列车却在此时减速了。吱嘎一声,车轮刹住,车厢前后轻微战栗两下,停在了原地。前面车厢传来检修的消息。列车员告诉大家,可以下来休息。
人都快下光了,乔治才缓慢挪动到车门处。他觉得自己太衰弱了,扶着车门的手竟微微发抖。直到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