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
屋檐上的雨沿着边缘整齐地滑落,它看起来很平滑,几乎形成了一个小瀑布的阶梯。芬在今天上课的时候在画册上看到了瀑布的图画,这样想着,她一边无聊地用脚尖点着地面,一边伸出手划断水流。
“芬,说了多少遍了不要用脚尖踢地,你穿的是白皮鞋,”马小姐走出大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谨慎地望了望远方的乌云,直到一道初春的雷将她惊醒。那道雷像是就劈在她身后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她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那道春雷是怎样暧昧又残暴的模样。“……走吧,在红绿灯变灯前,”春雷不长久,却是能让光影久久凝固的事物——足够让马小姐的神色恢复。她搓搓胳膊、将皮包挂在肩上,张开了红色的伞。
芬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便跟进妈妈的伞下。
雨很静,这是一场恰到好处但是不好的雨。如果雨太大,马小姐就会打车回去,如果雨太小,她就可以直接冒雨回家。霓虹灯光被远远地甩在她们身后,街道很长很直,假若回头,就依旧可以看见那几个模糊的颜色晕开。
马小姐抬手把小女孩的肩拢在自己怀里,将她收进伞下,顺手抹掉了芬书包上的水迹。芬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妈妈,她完成刚刚的动作后只是一如既往地看向了前面的路口,不和芬讲话。她忍不住细细地看着她妈妈:她的妈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有很多裙子的女人,一个有很多高跟鞋的妈妈。她脸上的妆容精致,口红艳丽,金色的耳环时不时打在她的脸上,叫人觉得生疼。
她们回家要经过很多地方,公交车站、吉野家、办公大楼、公园,然后才是家。她们现在到了公园,马小姐经过公园的脚步依旧落地有声、毫不停歇。直到,直到路过几个嬉笑的中学生后,她才突然扣着芬的肩膀转过身来,问她:“疼吗?”
芬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
“怎么今天就过去了呢?”马小姐的指腹轻轻蹭过芬脸上的红肿边缘,最后揉了揉她的耳朵。
芬没作声,又一道春雷闪过,马小姐扭过头,把伞柄按到芬的手心,自己从包里掏出药膏。芬偶尔会看着窗外,觉得打雷像是按下了雨天的加速器,但是马小姐却有一种随身携带的从容氛围,缓和的挤药动作让周身的雨都慢了下来。她的妈妈会先把药挤在一只手的手掌上,洁白药膏的软糯让它容易滑走,但是妈妈的手很稳,就算不拢成小碗形状药膏也不会滑落。挤完药后,妈妈用两根手指蘸着药膏往她脸上涂抹,一蹭又一蹭,慢慢覆盖住她的红肿。
马小姐看在眼里,那个狗屁男的面对这个小女孩可没怎么省力气,芬脸上的痕迹叫人心里发紧、虎口发烫,她眉头一挑:“怎么会不疼?”她在手背中搓干了剩下的一点药膏,又揉揉芬的耳朵。
芬撇开头,硬生生地挤出一句“疼”来。
小女孩离开手心,一阵无力夹杂着愤怒涌上马小姐心头,仅限这一刻,她无力又失望。失望,对谁失望呢?对自己、对别人,还是对这个无辜幼小的孩子?她有权利失望吗,她被认为有资格失望吗,就算突然横死街头,也不过是需要让上班族绕个原路,再被邻里说上几句活该。
她心中的暴风雨要是冲破了禁锢,只会让人家觉得狼藉。马小姐很少细细地回忆,不想去回忆自己身上细细的伤口,不过她也会想,想起自己第一次坐公交的日子,想起自己在一个书店里买过《唐诗百话》,想起那个正在写论文的大学生问她是否会享受性经历。她想要啸叫,宁愿像个动物一样啸叫。按捺不住、无法再继续压抑,但她的表达天理难容。马小姐在心中轻轻说道:“操他妈,凭什么。”
今天马小姐第一次在前台看见芬的时候是惊讶的,她那时候正被缠人的客人挽着手,她知道那个人是个混蛋,一个超级英雄一定乐意去一拳打到的混蛋,但是马小姐那时候一门心思计算着家里这月的开支。那个老混蛋在母与女的错愕间要芬上去一起玩儿,他一把推开调笑打岔的马小姐,伸手去抓吓傻了的芬。
芬只是因为反抗就被打了,也许是因为反抗在他眼中不可饶恕,也许是因为他具有力量。
马小姐笑了,笑声在寂静和喧闹中同时破裂、笑得比她年少单纯的时候更放肆,她扇了那个男人一巴掌,然后抚平他的衬衣,拽着他的领带在他的面上落下一个吻。顷刻,女人们从各个方向涌来,几乎舞厅里所有的女人都一拥而上了,她们围着男人,像是一团盛开的花簇,美艳夺目,一张张口说着“客人真扫兴,我们就不如那个小姑娘吗。”她们紧紧挤在一起,像是花瓣的生命紧紧相连,消耗她们的所有力气,消耗她们生活中的所有力量,把男人挤回了楼上。
混乱中,马小姐感觉有人把什么东西递到自己手中,她的脸笑得肌肤生疼,好像皮肉相搏,正在心中说着“去死。”低下头来时,看到手中是一把红色的雨伞。
拿把红色的雨伞现在正长在在芬的手里,她不自觉地后退,却依旧坚硬地举直手臂。马小姐轻轻问她:“你愿意转头看看妈妈吗?”
芬的伞柄被另一只手握住,那只手覆盖在她的手上。柔软的、并不光滑的触感、她眷恋的真实触感使她还在与哭泣抗争的眼睛微微睁大。芬的妈妈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你今年几岁了?”
“你今年九岁了呀……”
“那么妈妈我,二十九岁了呀。”
马小姐的膝盖和小腿没在浅浅的雨水中,将下巴放在芬小小的肩膀上,芬很快从雨水声中分辨出了马小姐的哭声。冰凉的伞骨被夹在两个人的胸膛中间,在芬看不见的地方,马小姐的眼泪化进她的衣领,她只能感觉到马小姐抱着她用力地哭了,这份远超越她的重量让她同样用力地拥住马小姐,不让她倒下。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啊,竟然是这样的重量吗?就是这样的重量,本别无二致,却以不同的姿态行走在这片大地上了吗。妈妈衣服上的亮片滑过她的指掌,金属的质感伴随着惊掠传来,她想起每天晚上自己帮妈妈拉下裙子在后背的拉链,她总会拉得很慢,仔细地拨开妈妈的头发。她呜咽——哭泣是突如其来的客人,哪怕你已尝试拒之门外,也会从肺进入你的喉,然后,你会发现,那正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并非客人,它醒来,芬需要一场哭泣。年幼的生命与她的母亲一样哭了,被母亲抚摸的孩子一下一下地抽泣着,她很安静,不喊不叫,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马小姐的下巴让芬感到疼痛,她哭到胸腔不断地震动,是在呐喊,但是却几乎毫无声响。
只有滚滚春雷的声音响起,如同铺天盖地的爆裂,凭借暴力所能有的频率落在地面的神经上。眼泪呢,负责带出她的力量,负责勾勒出那双眼睛未曾见过的画面,而她的哭,不过是呼吸的一种罢了。很用力地哭,用力长吸一口气,要把肩膀都舒展,颤抖着呼气,然后再一次呼吸,那是在用自己的力气存活着。
马小姐的声音挠着芬的耳朵,是她在问:“我是谁?”
“——,”芬小声回答,却被不断下压的雷声盖住。她想要等雷停,可是那串雷好像不会移开了,天空下,被雨连接的城市里,芬的号哭骤然爆发,在两个人的拥抱中,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小小的伞下破开了雷声。
“……妈妈。是妈妈啊!”
雨幕洞开,露出长日已尽的天空,两张湿润的脸庞在两双眼睛中被映成清晰模样,那并非丑态,只是两个人的呼吸声音从嘴巴中冒出过。雨水浇溅着的红伞歪歪斜斜,终于从两人怀中掉落,“嘟”地弹跳在雨流上,落在湿漉漉的白鞋旁。
曾有过的,如淤泥被冲走。独立于喧杂、贫穷或伤痕之外,她们所拥有的是一个倾听自己呼吸声的时刻。
马殷殷站起身来,“走吧,赶在变灯之前。”
“嗯,”马小芬轻声应道。
作者阐述:总之又小改了一下啦。
哭吧,哭吧,用力地哭吧,你呼吸,然后重新站起身来活在这个世界上。
2021.11.4
马小姐和芬不*代表*任何什么,想要写的不过是以这样一种姿态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两个人。
写出来了耶✌️
这场雨前面都让人很难受,好像耳边无休无止的噪声,并且还装作清白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但到结尾,雨忽然在我心里获得了豁免权。它弄湿身体,但也洗刷地面诶。
最后部分母女再次“确认”我不太明白……想听到东海解释。
人们的生命单薄,在爱人手中具有了重量。类似于,从迷茫、挣扎和矛盾的生存中听到一声呼唤。答案并不唯一。唯一的只是你的呼唤。马小姐不只是马小姐,是一位母亲,是她自己。芬也曾为身份认同感到困惑,对母亲的职业感到矛盾,但“马小芬”是认可和自爱。我认为与血缘关系并驾齐驱的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中凭借自己的意志相互选择了对方。”
马小姐是更加被世界所绑架的一方,可以说名字代表着自我吧,“马殷殷”是她自己,是她果肉之中灰褐色的一个核,是她的尊严,她所活过的一切。以生相抵,最终她们变成完整的自己。
并不是很清楚的解释~ 我晓得的,是我的能力未足以让我在故事中讲述所有。
给山精分享珍妮弗·温特森的一句话~:“命名是艰难而耗时的大事;要一语中的,并意寓力量。否则,在狂野的夜晚,谁能把你唤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