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观察笔记：

正面比较光滑，仔细看有着皮肤一样的纹路，微微凸起的褐色斑点很像我姥姥的老年斑。让我想起我总是盯着姥姥白皙的皮肤上那些凸起的老年斑，忍不住用手去抠。

背面整体有着蜂巢般的小气孔，中间的部分有一朵花一样的纹路，仔细看，应该是锅底的花纹烙下的印迹，边缘部分的蜂巢又有点像珊瑚，让我想起在兰屿浮潜时第一次看到海底斑斓的颜色，那些水底的植物好像一个宫殿。如果透过光，边缘的部分又很像毛细血管。

凉凉的花生油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烙酥油饼时的破脸盆。妈妈总是用油去炒面，然后做成油酥，捏到烧饼里，再把烧饼贴在破脸盆的边缘，放到火上烤。

油味浸透着面粉的味道，总让我想起家乡的土地，想起小时候躺在床上睡觉，闻到的煤烟，妈妈做饭，蒸汽在整个屋子飘荡，那时候的我，距离现在是多么遥远？

把脸埋在饼里，油和面的味道让我想哭。我想，我大概是想家了。

我发现面的触感很像人的皮肤，使劲捏，好像能掐出水，掐出油，扯一下，能感到它的弹性。是不是因此，人的脸才有“脸面”这么一说？

凉凉的，很像下雨天触到一个人的手臂的感觉。

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去摸过一张饼？想起小时候我们玩泥巴，把手伸进沙子里，用沙子把手臂、脚丫子埋起来那种凉凉的，有一点压迫的包围感，不知为何，会让小小的我感到满足。

摸完饼的手指油亮亮的，我不自觉让手指顺着头发滑下去，是小时候的恶习。

饼咬起来声音很轻，就像赤脚踩在快要干掉但还有湿度的泥里。

薄的边缘部分不如中间厚的部分咬起来过瘾，牙齿很容易就把饼切碎，让我想起拍证件照的店里，那种切割照片的刀切分照片的痛快。

香味总是在舌根和喉咙吞咽的那里留下，凉凉的，像茉莉花。

饼融化后的面糊很容易黏在牙床上，我会不自觉用舌头去舔它，就像一个母亲用手臂去抱睡着的婴儿一样。

人物创作：

我已经是个很老的人，除了记忆，我什么也没有。

早上5点，我会穿衣服起床。窗外既没有大海，也没有花香或鸟鸣。每一天，都不过是寻常的早晨，有一两声狗叫，或自行车轮转动的声音。

我的耳朵随着年龄增长反而越来越灵敏，我听到过蜻蜓扇动翅膀的风声，夏天聒噪的蝉鸣，早上五点的雷声和半夜里流星划过“嗖”的一声。

吃早饭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总是会用平底锅煎个蛋，煮一点小米粥，烤一片面包，抹上花生酱，坐在餐桌前，等待太阳升起。

这时候，我总会想起年轻时很喜欢的一个作家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最快乐的两件事，读《圣经》和使大便通畅”。我并非基督徒，也不读《圣经》，但我喜欢读言情小说，而且要在马桶上读。我常常会为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流泪，尽管我早已不曾亲历爱情，但爱情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动人的感情。就算是最烂俗的情节也没关系，我并不关心故事，只感受爱情。

白天阳光最热烈的时候，我喜欢出门散步。说是散步，我已经走不了多远的路，有时候，我只是坐在路边，看太阳赋予万物的影子，闻干燥的空气的味道。

很多年前，我喜欢过一个人。我曾经在他住的小区的长椅上坐着等他。下午2点钟，我一边坐着，一边在电脑上打字，有一只小狗在周围跑来跑去，一位穿迷彩马甲的老人挂着收音机，大声播放着戏曲，另一位老人在轮椅上打盹，还有一位老太太在织毛衣。那时我30岁，正是做梦的年纪，在等待的时候，我幻想自己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然后鼻涕狂流不止，像一条小溪，流淌过的地方，开出白色的茉莉花，花香四溢。

那一天，我没有等到我喜欢的人。

傍晚时分常常雨水很多。每一次下雨，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差。雨水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如果我躺在沙发上，往事就会像潮水一般向我涌来。为什么记忆总在傍晚时分变得强烈？我没有答案。

今天是我七十岁的生日，晚上八点钟，雨停了。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做梦了。过往的记忆都像潮水一样改道而行，离我远去。

我已经是个很老的人了，老到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有时候，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很老的人。

只是茉莉花开了，香味浓烈，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作者阐述：

因为这个饼实在勾起我太多关于往事的回忆了，所以我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记忆力很好的老人的形象。她总是一个人，但往事如潮水一样包围着她。但饼又很凉，会让我想到记忆的消失，味道的消失，这种消失既有物理上的消失，也有一种心理上的遗忘。所以，我就想着这位老人某一天晚上突然做了个梦，梦见记忆都离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