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题记:醒来是从梦中向外跳伞。 ——《十七首诗》特朗斯特罗姆
给宫先生:
你还好吗?已经是第一百七十七天了。今天我回家的时候看到路边的迎春花已经开了。三月的天,还没完全暖起来,风倒是很大——我穿的那件风衣似乎有点不顶用,从昨天中午开始就一直在打喷嚏。对了,你还记得感冒药放在哪里了吗?我在屋子里翻了很久没找到,最后只有去药店新买一盒。听那里的服务员说最近有流感,我的确是大意了。
这样的天气里我想到一首诗,不太记得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了,总而言之抄在这里:
五月的风
清凉、柔和
再吹过来的
我知道不是你了
真奇怪啊,三月还没过完,我已经开始期待五月了。
……
晚上21:12。她揉了揉嗅觉迟钝的鼻子,把笔墨未干的信纸团成一团扔进脚边的纸篓,埋在被她的感冒迅速消耗掉的一沓手纸中。
“啪嗒。”
她关上灯,躺在温暖的床被中却没能睡着。
整间屋子显得并不那么暗——或许是因为新换的窗帘遮光性不太好的原因。她能很清晰地看到窗外伸展的树枝映在天花板上的影子,以及书桌上被她随意摆放的物品的轮廓。
连声音在这样的夜里也很清晰。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是头发摩擦过枕套的细碎声响。
想了想,她决定戴上眼罩,并放一段舒缓的音乐,以抚平自己在夜晚里过于敏感的感觉神经。
……
她昨天晚上没有做梦,一夜安眠。
“看来戴眼罩这个决定还不错。”走在去咨询室的路上,她这样想着,并满意地感受到自己平静的心绪。
咨询室还没有人。她是第一个到的。打开灯的那一刻她忽然感受到有些刺眼。这个房间的灯太亮了,她早就反映过。
距离第一个咨询开始还有13分钟。她烧了水并打算泡一壶茶,却在准备杯子时迟疑了。三个光泽饱满的青瓷茶杯躺在抽屉里——“少了一个杯子,”她想,“那个不小心磕在桌角上杯沿上有缺角的那个。”
她没在意,觉得可能是谁忘记放回去了,只拿出两个杯子洗了洗。茶还在保温壶里温着,她打算等咨客来了再说。
八点整,咨询室的门铃响了。她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一个男人。看不出具体的年龄,但总之是超过了三十岁。穿着很整洁,身上的棕色绒外套洗得有些褪色。胡子理得很乱,两颊的胡茬很明显。个子很高,站在她面前甚至给她带来了一些压迫感。
“是高先生吗?”她微笑着询问。
对方点点头,垂下来的头发甚至遮挡了眼睛。
她带领着对方走进了咨询室,没忘了用个托盘把茶壶和杯子一块儿带进去。
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她获得了一些安定感。她的来访者还是很安静,头微微低下,双手搁在膝上,看起来是不打算先开口。
这个人很奇怪——她心里暗暗想着,在预约咨询的时候没有说明任何想要解决的问题,甚至都没有交代自己的信息,要不是提供了可靠的身份证明,都无法满足预约咨询的条件。
“高先生您好,那我们的第一次咨询就正式开始了。首先能不能请您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这会有利于我们治疗的进行——”她开始引导他说些什么。
男人瞥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确认——这个发现让她一惊,很快他又低下头,但终于开了口:
“我最近总是做梦。”他的声音很低,还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嘶哑和鼻音,像是感冒了。
“大概是什么样的梦呢?您能详细说说吗?比如,梦里出现了什么,你在梦里又干了些什么。”
“那些梦…都不怎么连续,也不太一样,但我总觉得它们很相似。”他皱了皱眉,似乎在努力挖掘自己的回忆。
“你觉得它们哪里相似呢?是形式上有什么共同点吗?”
“共同点倒是有一个…在那些梦里,我都是一个女人,”他说,“而且,我似乎总是很悲伤。”
“在梦里你都干了些什么?尝试回忆一下。”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很日常的生活。有个梦里我在阳台晾衣服,忽然想起来我在锅里煮的粥快烧干了。我想跑去厨房,然后就醒了。还有个梦里我在扫地,扬起的灰尘很呛鼻,我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就又醒了。都是这样琐碎的事情。”他的语调很平静,她从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刚刚说你在梦里感到悲伤,这跟这些场景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嗯…这就是我想不通的点。可能是因为,在那些梦里,我总是一个人。”
“这些梦里没有出现过其他的人物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生活。我感觉我好像在等待什么。”
“你觉得你在等待的是什么?一件事,还是一个人?”
“我觉得我在等待醒来。可能是因为做这样的梦太久了,我在梦里越来越清醒。就像是,我自己的意识飘在梦里,看着梦里的自己——那个女人,一个人生活。”
“你做这样的梦很久了是吗?大概有多长时间,你能估计出来吗?”
“我想想。可能有快半年了吧。但我也是最近才越来越感受到这些梦之间的联系。”
“半年的时间里,每天晚上都会?”
“基本上每天都会——”
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是男人的电话响了。他向她点了点头以示抱歉,并起身出门接起了电话。
五分钟后,他回来了。
“很抱歉,我临时有一些很紧急的事情…这次咨询可能不能继续下去了。”男人语气诚恳,甚至冲她露出了一个笑容,“下周还是这个时间再见吧,谢谢您了。钱我会按一个小时付的。”
她体谅地笑笑:“没有关系。下次我会把这次欠缺的时间算上的。别担心,去忙你的事吧。”
男人大步走出咨询室,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她正把桌上凉了的两杯茶放进托盘,准备拿出去,抬眼却看见男人手里拿着两样东西复返。
“这个是刚才进门的时候在门口那边放衣服的柜子上发现的,我想兴许是谁忘记放回来了。”他举起手中的东西。
是那个缺了角的青瓷茶杯。
她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连忙感谢着接过来。杯子已经蒙了一层灰,但还好没有损坏,应该还可以使用。她打算一会儿好好地清洗一下。
“还有…这是我在做那些梦之后随手记的一些东西,我觉得可能会对我们的治疗有帮助。”他递过来一个黑皮记事本。
她点点头,看着对方冲她挥挥手,身影再次消失在门口。
……
回到家里,她打开那本记事本,随手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
“昨天又做了梦。梦里我还是那个女人。在昨天的梦里我似乎看路边的迎春花看得很入迷,一不小心吹了很久的风。回到家就有些感冒的症状,竟然还没找到感冒药。我明明记得之前的梦里我曾经把感冒药放在了床头那个大柜子的第二层里,不过大概已经过期了吧,新买一盒也无所谓……”
后面写了些什么她没再看进去,只是径直走到卧室床边的大柜子前,打开了第二层。一层开封过的感冒药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拿起来看。是前年产的,已经过了保质期。
出厂日期和保质期那几个红字忽然变得很刺眼,透光性过好的窗帘又一次发挥了它的影响力。楼底下不知谁家汽车的警报响了,滴滴滴地响个不停。
她忽然觉得世界在那一刻塌缩了。脚下的地板下陷,白炽灯的光线折叠,手里的感冒药自己跳出了包装。
她似乎和那些红白相间的胶囊一起跳了下去。坠落感袭来,但她并不恐惧。
……
晚上21:12。她伸展开被自己枕麻了的手臂,手中的笔在信纸的落款处晕开了一个大大的黑点。
她抬起头,正对着她的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笑得很灿烂,胡子理得却很差,两颊的胡茬很明显。
她盯着男人平面化的眼睛忽然笑了。
她把桌上的信纸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纸篓,埋在被她的感冒迅速消耗掉的一沓手纸中。
“感冒真是让人不清醒啊。”她想。
她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并吃了感冒药。
盛水的杯子是青瓷的,缺了个角。
或许是因为感冒的缘故,她睡得很沉,没有依靠眼罩和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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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道过别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