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
一、
林二狗曾预感到自己二十年,或更多年后会对那一棵巨大的树有着很大的疑惑:那棵树一直没长大,一直没死去,但总也不像自己小时候那样好看了;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年来的比它应该来得快,显然他还没来得及做准备。当何小华爬上他的床铺,把他的整条身躯用金色的被子蒙住的时候,白色、修长、柔软的肉体在他身前荡漾。于是林二狗借何小华的一个晚上长大成人,再回望那棵树,它少了点改变的能力,它一直没长大,一直没死去,它一成不变,而我在变,林二狗这样想,变是自然的本能啊。
这棵树也没什么错,不变是变的一种方法和状态,这种变叫不变,这种状态叫不变,但其实它时时刻刻都在变。村子里的人明明也没变的样子,麦田、果树、臭水沟,其实也没变,从林二狗八岁,到林二狗二十三岁,仿佛这个小小的一方水土里面,在变的只有林二狗。
林二狗想要砍掉这棵树,轻而易举的就可以,但实操的难度大于想象的难度,总有一群傻子在这里碍事,二狗这么想。风吹过树的树冠、树干、半埋在地下的树根,几乎倾倒了树,然后顺着四面八方的方向吹向麦田、果树、臭水沟,带回来不成熟的麦香、果香和水沟里氤氲过的汽。
李大婶的声音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尖锐的刺来:
“不能砍这棵树呀!它陪着村子多少年了!”
邵大哥在前面也叫道:
“你才多大!算个什么东西!这棵树你说砍就砍!”
二狗个子高,一身强健的肌肉,面容古朴丑陋,手里还拿着一把斧头,这帮人才不敢上来打,只敢嚎两嗓子。
林妈想要带走儿子,还赔着笑:
“各位乡亲们,孩子还小不懂事,我这就让他走。”
然后林爹来了,左手拎着一桶满满当当的小麦酒,右手提搂着一根粗粗的藤条,往二狗身上一砸:
“小兔崽子,你倒长本事了,跟我滚回去!看老子怎么揍你!”
二狗本身是怕这根藤条的,藤条在,他理应退化回那个小孩子的思考方式,但灼热的目光、或是阳光从天上射下来,射在二狗的身体里,他看见了一条在肌肉中分外显眼的苍白的手臂——是何小华。二狗把斧头往树上一砍,人群一滞,他抓住空档冲进人群跑走。等他跑到家遥望的时候,那里还是黑乎乎一片,没人移动或离开。“奇了怪了,”林二狗收拾行囊,从抽屉里掏出镰刀、火柴、一把麦穗,再从地窖里拿出十个苹果:“我走。”
“也带上我吧。”这是何小华,他已经拿好了自己要拿的东西:一根柳条缠头发,一根草叶别耳朵,一杆竹笛握在手。“没了?就这些?”林二狗发问。“就这些,不要妄想再多拿。”何小华以坚定而柔嫩的声音回答,阳光射过他的耳垂,类似于透明的颜色。林二狗走上前去,用镰刀轻轻点那一小团白肉:“真好看。”何小华就拿起镰刀,割裂自己的耳垂,低下头把鲜血用手指划过林二狗的脸:“那就给你。”
于是林二狗在走之前还得先把何小华的耳朵包扎好。他们骑上一匹布有黑色条纹的雌马,哒哒地走过那棵老树,人们还在那里僵着不动。何小华受到指示把酒桶拎回来,林二狗用嘴唇使劲吮吸桶沿,把酒的辛辣的味道也渡给了何小华一份。然后再骑着马,哒哒地离开。
“我们不把斧子拿走吗?”何小华问。
“不。”林二狗低声回答,他转过头遥望,已经走了约莫两个山包的距离。“都走这么远了?”二狗嘟囔,又昂首大叫:“让他们别变成任何样子才好!”
二、
当他们从日落漫无目的的行走直到天黑的时候,在一块类似于鳄鱼的石头下停下了脚步。林二狗累了,何小华想吃苹果,他们需要在这块石头下面休整,直到另一个光明灿烂日子的到来。林二狗虽然累,但没有任何用睡眠来缓和疲惫的想法,在过去八千四百个夜晚中,睡眠只成为他例行的生活方式,而不享受于此。睡眠降低了工作的效率。当起床后面对工作,压迫感和无力感依然存在。好在这是一种选择,林二狗也曾选择不睡觉,但倍增的枯竭和苍白使他不得不回到那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上,依旧用自己不喜欢的方式消极懈怠。
何小华把衣服脱了精光,但林二狗依旧看不清楚这一个带有厚度的平面上究竟分布着什么器官——虽然理论上是一样的,但他不能克制的想要探索。即使他们之前已经主动的交媾在一起,也无济于事,他只探究清楚了扑克牌五十四张中的一张,另外的五十三张并没有翻过面来。林二狗想起在那晚的被子里,他的大脑直接被这具身体,以及这具身体的输出——譬如眼神、呼吸声、芳香的气味——点燃了,也点燃了他大脑里伴随时间传承下去的经验,也就是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件。
“过来。”林二狗说。何小华没动。于是林二狗移动脚步,用身上的衣服擦了擦苹果,“你吃不吃?”“给我。”“吃我的苹果,就要听我的话。”“那我就不吃。”任凭林二狗把苹果闻了又闻,掰成两半,发出很大的呻吟声,何小华就是不动,他盘腿坐在地上,人隐没在黯淡的天色里,只有一双眼睛明亮的像太阳。这是一双林二狗不能达到如此高度的眼睛,它内部不仅仅蕴含着肉体的肉体的必需,也刺痛了林二狗的欲望,他直接萎靡下来。他想起,上次的时候,上次的时候,何小华似乎没有睁眼。
林二狗还是把苹果扔给了何小华,他们相对而坐,活像两只土狼。在黑暗中两个人默默的相对而坐,时间不因为僵硬而静止。二狗还是无法入睡,他清晰的感知到明天没有任务需要完成,只需要坐在马背上赶路。当蚊子纷飞,吸食血液的时候,林二狗像是突然做出了决定。
“继续走!”
“为什么?”何小华说,“我不想走,我想待着。”“在马背上一样是呆着。”
“但我们没有火把。”
林二狗环顾四周,黑暗早就以平静的姿态光临,林二狗伸手向四方触摸。他见过村子里的瞎子爷爷行走,摸索着向前走,摸到了粗糙的圆柱体,他给这块东西施加压力,把它从之前的寄主上扭断,用火柴点亮它,于是林二狗手持着火把,骑上马,捞着坐在那里如高僧打坐的何小华放在平整的马背上——不知道为什么,林二狗坐在马背上总是觉得硌,但何小华在那里,很平稳——沉默。
三、
当天边出现橙黄色的第一缕阳光时,他们二人已经在马背上又奔驰了十余公里。马并不累,只是顺着鬃毛留下一滴一滴的汗水,这匹马正在解构自己的能力,曾经在幽深漆黑的马厩里,它和它的兄弟姐妹在夜晚一起挥舞着尾巴驱赶苍蝇、忍受其余物种的刺鼻味道,白天承担部分牛的工作,不仅仅要背负重物,还要犁地。
林二狗曾多次回身观望在身后沉睡的何小华,后者如履平地的样子带给他一些疑云。黑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有神采的眼睛,何小华并不似在耕地里用辛劳换来肌肉和泥土肤色的农民,而像是一位读书人,事实上他的一举一动也超过了林二狗自己所能理解的范围,这一个区域仿佛是被浓雾笼罩,只有相对等的思想高度才能成为煤油灯,而若是更高的高度,这一篇浓雾也只是薄纱而已。所以林二狗只能观望,却不能踏入何小华深邃闪光的灵魂一步。
在苹果被消耗完的时候,他们正经过一条小路,通向一块平坦而广大的地,林二狗转过头,发现背后的树林正分争蚕食着这条道路,仿佛它从内部向外突破,但从未、也永远不能成功。“快跑吧!马!”林二狗用鞭子抽着马肌肉错节的臀部,马受到激烈的力飞奔,“千万别把命赔在这样的地方!”
他们跃上这块地,发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在这块地上,完全没有人烟,斑羚羊在草原上休憩,猞猁对野兔露出尖锐的爪,鱼从河水中跃出。人类并未探索过这一个地方,因此也就没有任何影响,这一方水土正以自己的力量运转,也以自己的规则孕育。“就是这里。”林二狗坚定的说,“我们在这里待下。”马立即逃脱,它在这里感受到了亲近的气息,重新回到了原始,也收获了志得意满的力量。
这一块世外桃源本没有名字,但一个声音在回荡,那个声音是温柔的凶狠的、温和的恐怖的、平直的曲折的、圆融的尖锐的、短暂的无尽的,从遥远的天空中、很近的土地里围着这两个本不属于这里的个体打转,借由林二狗与何小华的口吻播撒到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中,每一个生命都在这声音中匍匐前进,因为这声音揭示了世间永恒的真理,它说了两个字:“凯旋”。
“所以这里是凯旋之城。”何小华的眼光阴沉下来,他的身体仿佛更苍白了一些,血管的纹路在他脸上清晰可见,红色流过他的嘴唇,吐出冰凉的空气,气息是一份礼物,带有迷惑的意味。林二狗第三次感受到这香气了,他又开始躁动,并用行动去探索。
何小华这次没有抗拒,他站立、坐下、躺下、把腿伸直,闭上眼睛。林二狗用鼻子在何小华整个身躯上游走,用双手一寸一寸的剥开他的上衣,用舌头舔舐何小华的脖颈以及脖颈上突出的青色筋脉,他睁开眼睛,仔仔细细的打量何小华,他的耳朵、鼻子、嘴唇、眼皮和黑眼珠。他全然不似人类的模样,一动也不动,却又没有任何地方与自己不同,林二狗惊呆了。林二狗用怀疑代替了好奇,他怀疑自己测量的不准确性,怀疑自己的满身肌肉的真实性,他愤怒的撕破剩余的包裹何小华的衣物,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在空中挥舞。何小华的腿似麦穗一样垂下来,但躯干依然坚挺。
“坐起来,睁开你的眼睛。”林二狗低沉的说。何小华睁开眼睛,瞳孔里氤氲着水雾。
“你到底是谁?是什么?”林二狗发问。
“正如你看到的。”何小华回答。
林二狗总不会轻易相信这样一句话,在他日渐消逝的记忆里,从一个断点中催发出了何小华的形象,在这之前这个名字从未出现过。但这段记忆被反复质疑,甚至被他人辱骂,隐隐约约的就埋骨于寂寞无垠的时间荒原。此刻它重新复活爬出,在林二狗的脑海里浮现。林二狗依旧质疑这种想法,但无可否认的是,何小华是阴影,不是实体,他确实不是连贯的直线,反而是折断的射线,这段射线一直在生长,目前依旧和林二狗的线相交,建造出一些交织的灰色地带。
林二狗把手放在何小华的胸膛上:“我们在这里住,在这里建村庄。”
何小华把手拨开,再放上自己的:“这是你所能做的最多。”
四、
但很明显的,在这样一个新的地方,生存是所需的第一个要素。林二狗和何小华需要寻找一个很好的契机去生存,在荒原上很好的立足。即使林二狗厌弃种植小麦或是果树,厌弃搭建房屋并清扫,但他依旧需要统治地位。人得安全的活着才能获得统治地位。种植小麦需要一百四十六天,种植苹果需要更久的二百五十一天,搭建房屋需要四十天。现在才仅仅是四月。但好在野兽是不缺乏的。
第一天,土壤是黑褐色的,用斧子砍伐了十棵松木,这片原野上的野兔比村庄中的更为狡猾,它们拥有十余个洞窟;第二天,二狗看到了热烈灿烂的野杜鹃花,之前的十个苹果现在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第四天,越过山川沟壑,二狗没有回头,身下已经是一头矫健的羚羊,他在前一天用武力扭断了一头羚羊的角,他看到这头羚羊的目光中闪烁着晶莹的眼泪;第六天,又是马蹄踩入泥土,松松软软,房屋的四壁已然搭好;第十三天,试土,二狗手捧一汪水浇下,水即刻消失在大地的怀抱中;第二十天,试土,白色、坚硬、水起白沫,这就是所需要的土壤。
第二十三天,翻土,深层的泥土带有更深的颜色,也带有更强盛的生命力和更清新的香味;第二十四天,播种,种子从手里漏出去,埋进了地里;第三十六天,搭建木屋里所必需的床,但单单是个硬板子,没有床垫或枕头;第五十六天,耕种,用捡来的木头从土中划过,浇水,施肥;第六十天,耕种;第七十九天,耕种,鲜活的麦芽和嫩枝从土中钻出来,他们就需要更多养分了,屋子的设施都建造好了;第一百零五天,耕种,浇水,反复的浇水,天气的缘故使得二狗刚刚从东边浇水至西边,又需要返回东边重新再浇,太阳蒸烤泥土;第一百三十九天,巡视,小麦将要成熟,林二狗又多次的走过这一方他走过了很久的地,可以精确的计算出。
林二狗一步一趋的向家中奔走,希望能在这个中午获得片刻的安宁,现在睡眠成为二狗心中认同的必需品了,而在他躺在床上的一刹那,他又突然弹起身走到门边,他看到何小华在拔地上干燥枯碎的野草,他的嘴抽动着,但没有声音从中发出。即使天空云朵飞舞,但就在这个细微的时刻,林二狗的脑海中突然下起了雨,没有任何征兆或预兆,雨从蓬松柔软的乌云中瓢泼落下,砸落在沙土上,刻画下一道道沟壑。林二狗翻身下床,跑进屋子,后续的雨水顺着沟壑汇集,汇到了门外。他站在门口向外望去,天空变成了灰色或更深刻的黑色,雨不似雨而似刀子,更为激烈的坠落。但何小华还没回来,他倒是没有继续拔草。何小华站起身,呆呆地仰望天空,任凭水勾画自己的皮肤而未加理会。
林二狗随即闭上眼睛飞奔出去,脚下感受到水的流动和泥的粘连,他在奔跑的时候甩开了裤子和头饰,他赤身裸体的奔跑。水流急促、粗壮,减缓了林二狗的速度和步伐。林二狗想要放弃前进,但水流越发的大了,林二狗自身也快要被卷进这样一个重大的阻力,但何小华依旧伫立在那里。林二狗意识到那似乎是一个高地,向上追寻不能只靠蛮力,也需要一定的希望。
他下定决心向前冲去,此时河水已经到达了他的颈部,腿触不到湿润的泥土,只是在水中摇动,但河水开始下降,降落到他小腿肚的深处,一切运动都变得容易了许多。他抱起何小华,回头发现水流只没过了他的脚踝,而房屋就在十米远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间房屋经历了滔滔大河的冲击,只有雨还在下,并保持了之前的强度。他们静静的散步回去,此时在林二狗的眼中雨仍在下,但何小华一直不知所措,他从二狗的眼睛里读出他正被深深的迷惘所困扰,却不能以何种方式拯救他。小麦在这场阴雨中正疯狂的汲取水分,它们的头比之前更高的抬着,以一种方式宣告自己的成熟。
雨一直下了三天,这三天二狗和小华靠宰杀斑马过活,二狗想起在过去的近四个月时间里,为小麦和果树浇水,反反复复无一例外,但他也给自己安慰,这是为了生活下去不得已而为之。他迫不及待的想到达八月,到达苹果都小麦都成熟的季节,他可以获得来年生活的底线。此刻麦子又重新在多余的灌溉中低下了头,腐烂在其中滋长蔓延,并以此为中心四处发散,呈现死亡的趋势。当雨下个不停,林二狗不需要再干活,反而无所事事,他无奈地享受着空虚和寂寞,想起那棵树。那棵一成不变的树。
雨继续下了三天,这三天中林二狗在雨中奔跑,跳舞,用力嘶吼。他寻找到不同动物的巢穴并钻进去,脸部被野兔踢中,鬣狗险些掏出他的肠子。他砍树,用树干制作了一艘小船和船桨,虽然水流小到船无法浮起,但他挟着船跳进那条河,划到了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再返回,摘下了黄色的小野花。
雨还是下了三天,在这新的三天里,林二狗除了进食再也不休息,他用思索和欲望填充漫长的时间。他开始回想变化,并坚定的认为自己身上不断的变化是正确的、天然而纯粹的、理所应当的,反而不变才是不正确的,正因为如此他要离开那样一个悲哀的环境,去到新的地方创造变化,其实也就是延续本能的习惯,并将其贯穿生活的始终。他为自己辩护,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力量的,无论是砍树、逃离、开荒,还是在开荒过程中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毕竟生存是一切任务的前提。打破了束缚,林二狗重新变得心安理得起来。他开发了新的性方式,并用这种性的方式侵袭何小华,但他每十次侵袭只能成功一次;他学着何小华每日静坐,但林二狗黑色的眼眸中依然读不出何小华所想,他每次只能坚持十分钟就抓耳挠腮,因为做爱的想法又重新在他脑海里成型并控制了他,他又开始准备对何小华下手,仿佛此刻只有性能缓解他的悠闲。
在雨停之前的一个小时,遥远的南方浮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那个影子分外婀娜,背后还有一只牛相随。当这个女人踏进木屋的门,对林二狗说出第一句话的第一个字时,雨戛然而止。那个女人用疲惫的声音问候着林二狗与何小华,也彰显着她的疑惑:“请问这是哪里?”
“我们先种麦子。”林二狗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而之前的麦子已然在他个体的暴雨中倾倒,以不可挽回之势迅速的颓败下去,但木屋没有被摧毁,苹果树由于更高更坚韧的缘故从中获得了好处,苹果在树枝上挂满了,虽然是青涩的。
这个女人从另一块土地而来,那里女人都受到束缚,面纱包裹头部,身体也不能暴露在空气或阳光中,不少人都患上了皮肤病。她是王靖雯,这个名字是有刚强的反抗气息的,她带来了纺织的技术和孕育生命的本领。“换一身衣服,”她对着林二狗与何小华说,“这一身都破败的不行了。”
五、
何小华在靖雯到来后逐渐在林二狗的生活中隐没了,林二狗也没有时间再去寻找他,他忙着与王靖雯种麦子、生孩子,麦子与孩子几乎是一天出现的,二狗在靖雯身上耕耘的时候就恰如他在麦田里耕耘一样努力,但麦子与孩子也几乎是一天成熟的,在一个圆月高悬的夜晚。在这之前的八个月内,每隔两个月林二狗心中都要下一场那样大的暴雨,这场暴雨每次都使家中铺满了或干枯或新鲜的小野花,但每次麦子都会腐败,他的孩子也受到雨的影响,仿佛要在母亲的肚子里溺亡,而总会有人到来打破这样的局面,先是会塔罗牌占卜的老人,再是驯养猛兽的驯兽师,再是懂得奇妙魔法的吉普赛人,相同的是他们都曾在自己的地域受到压迫,而林二狗总要与他们说的一句话是:“我们种麦子。”
凯旋之城终于也变成了村庄或城市的样子,动物们也消失不见,小华也消失不见,人们在这座城中生活、贸易、血乳交融,但苹果树和麦田依旧种了起来,五年来,二狗的脑海中从未再下过雨。他不再亲自下到田里种植麦子,他成为了大家都尊敬的村长式的人物。
第一天,去到早餐店吃两斤馄饨,然后去茶馆里听评书;第二天,吃包子,然后去跳桑巴舞;第三天,吃卷饼,回家教孩子数数字或耕作;第十天,吃鸭蛋,驾船行驶;第三十天,吃馄饨,听评书;第四十七天,吃包子,跳舞;第六十六天,吃卷饼,教育孩子;第九十天,吃鸭蛋,驾船行驶;第二百零一天,教育孩子,到达晚上的八点,如今又是一个六月。
他的孩子在田地里劳作,他在土地中打滚,折断狗尾巴草编织小兔子,在小水塘里泡着,刚好被经过的林二狗发现。林二狗手中本攥着木棍,但他捡起了地上的镰刀。他下意识的开始愤怒,因为无论如何麦田依旧是所有人生存的根本,这种技术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他握紧手中的镰刀,用力劈下去,把自己儿子的脸颊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才发现自己手中的不是藤条。但这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的孩子立在麦田的中央不动弹,因为惊呆了。他透过那缝隙抚摸到了自己的牙齿,并以凄凉的声音大叫到底,再也不会醒来。林二狗也僵直在这里,整整一夜都没有回家。靖雯一点也不着急,她对于自己的丈夫也怀着尊敬和感激的情绪,她坚信自己的丈夫不会作出类似于背叛的事情,而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住了自己的脚步,例如巡视那高傲的、绵延的麦田的长势,马上就又到第一次收获的季节了。
而在这个蚊子纷飞的夜晚,林二狗在不断的向之前的日子寻觅,他发觉那些平淡如水的日子仿佛是在寒夜冰凉河水中结成的冰网——寒冷、纠结、无处可逃,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幼年时期如此听从成年个体的语言,再受莫名力量的驱使认清这一群成年的个体被齿轮操纵机械化的生活,最后用积淀多年的直接而莽撞的自然力量试图打破镜子里的虚像。直到以砍树为契机,人们才短暂的挣脱了齿轮,恢复了本应拥有的清明,随即以掉线、短路的姿态僵持,那一定是这棵树出了问题,但我再也不回去,当时即将离开的林二狗这样想。
可在这样一个时候,他发觉自己无论如何想要打破这样的僵局,也难免由于生存被迫向一个未知的角落低头,自己的行为与那个村庄,那个父亲的形象,那些被齿轮操纵的人们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自己是从一种反复的生活过渡到了另一种,从无休止的劳动变成了无休止的在担忧中享受,即使他不再亲自劳动,也不可避免的担心着麦田与自己的后代能否传承这一种生存的方法,而睡眠也成为了自己心安理得享受的物品,这座凯旋之城与那个村庄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脑海中重新下起了暴雨,但不是以雨的形式,而是以人的形式,自己的父亲、母亲、村庄里的李大婶张大叔、村长、靖雯、自己的孩子、吉普赛人,一点点的从天空中降落,埋葬在他脑海中的泥土。他发觉自己在生长,自己的身体上长出了一层木质的壳,头发也蓬松起来,有叶子的形状,他才发觉那棵树。那个树从未离开,甚至它还是扎根在了林二狗心里,比金刚石还要牢固,反而的由于林二狗的反叛精神扎根的更深了,它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在这里蔓延滋长,最终吞噬另一个地方。
林二狗嚎叫,惨烈的声音穿过云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他用力的挪动自己僵硬的身躯,跑回最初的家中——靖雯正在那里坐着,激动的迎接了林二狗却并未发现他的异常。二狗抄起挂在墙上的斧子,留下了眼泪,他径直的用斧子劈断了靖雯的头,又劈裂了自己的屋子,此刻天空中终于以狂风的形式呼应了,真正的大雨轰然而下,二狗更加的不能移动自己的脚步。
此时一个人骑着马匹,搂住林二狗,他们骑着马闯走,又经过那一片森林。林二狗回望凯旋之城,泥石流正毁灭它,他也了然那个人就是曾消失不见的何小华,他止不住的流泪:“你究竟是谁?”何小华沉静的回答,但内容并没有变:“正如你看到的。”“为什么要唤醒我。”“无论是谁。”
他们经过那一块鳄鱼式的石头,回到村庄。人们还是保持着走时的形态,但他们早就死亡了,这只不过是没被触倒的灰尘的集合。林二狗身上木质的部分越发的多了,但他依旧走到每个人身边吹散他们,给他们最后的安宁。
“站在树边吧。”何小华说道。
林二狗也照做了,他的泪水快要流干。他一步一趋,贴合在树干上,看到了那把斧子,他依旧很爱曾经的自己。但这都无法改变了。总有一天村庄也会因为太久无人使用而被风毁灭,这里也将再次出现更多的树和平原,唯一将会不变的是会有一位英雄从不远的地方赶来在这里创造一个村庄再离去,而我们知道凯旋之城永远生活在我们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