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福之人(第一、二幕)(未完)

无福之人

 

第一幕

 

人物

 

沈秋侬:私寓(就是俗称的堂子)学徒。

魏宝芳:科班学徒,在私寓借台演出。

俞悔庵:官员,自命文人,自命君子,自命懂戏。

易秉谦:官员,对俞悔庵有业务之求。

骆舍簋:纨绔闲杂人员,久浸堂子,自命风流。

曹长庆:私寓老板。

笛师一人

顾客数人

 

庚子后,鼎革前,帝后大丧,一百天不许动响器。戏园停演,科班子弟亦受波及,到酒楼茶肆各找出路。

 

北京南城某私寓,魏宝芳就在这里借台清唱。

 

这里所有的人都留辫子。

 

舞台上方悬着“绮春堂”的旧式匾额。离观众较近的是几张八仙桌,围坐桌边的是在绮春堂设局请客,或谈事或消遣的有钱阶层。中间一张桌子,主位是俞悔庵,客位是易秉谦和骆舍簋。舞台深处,隔着八仙桌有一爿空地,魏宝芳穿粗竹布裤褂,素颜,蓝绸子包头,表演昆剧《惊梦》,笛师吹笛伴奏,从“蓦乱里春情难遣”起,一直走下去,作为背景音。

 

俞悔庵:俗话说,生书熟戏,这出惊梦,秉谦兄可熟?

 

易秉谦:啊……鄙人粗陋得很,伶人没扮上装,就一时没看出来。

 

俞悔庵:其实清音桌冷板凳,才是昆腔正传。大虚拟,大写意。

 

骆舍簋:(不正经地)要我说,这比正经扮上,又别有一番风味。倒真像是在替人守丧,(眉目挑动)小寡妇儿。

 

易秉谦:(小幅度地四下看看)国孝期间,说话须留点儿神。

 

骆舍簋:(转移话题)这就是悔庵公新赏识的那个保奎科班的小孩子?

 

俞悔庵:对啦,就是宝芳。

 

易顺鼎:(暗顺俞悔庵的意)鄙人虽不懂戏,甫一听也宛转悦耳,这便是好伶工的妙处了!

 

俞悔庵:先在这里露露,百日后广和楼开箱,再正经唱营业戏。

 

骆舍簋:宝芳一出,那些凭几部老腔赖在戏园子的,都别混饭了!

 

(曹长庆从靠近观众的台角上,沈秋侬跟在后面。沈穿淡蓝色长袍,青缎坎肩,戴绒顶帽。)

 

易秉谦:(看俞悔庵不语,腹诽骆舍簋不该毁谤戏园老伶,遂自己调转话头)这里也好,孩子可以历练些人情交际的本领,往后,不怕中和、天乐的老板不抢着邀角儿!

 

(曹长庆、沈秋侬走向八仙桌。)

 

曹长庆:诸位老爷,(指台上)芳官儿还是那个怪性儿,怎么说也不肯下来。要么,俞老爷亲去说说?他一向听您的。

 

俞悔庵:他不想下来,我们在这里看他就很好。

 

易秉谦:(附和地)就这样听戏就好,鄙人棒槌,也受一回陶冶!

 

曹长庆:那么仗诸位老爷大量,先将就着让秋侬侍候吧!(看骆舍簋面色不豫)等他唱完,只要您肯抬举,怎么也得下来谢赏不是?

 

沈秋侬:师傅,又喊秋侬来招待呀?马上该徒弟上场了,怕不周全呢。

 

曹长庆:少磨蹭,小心听老爷们说话,能免好些俗呢。告退的时候多赔几个礼儿!

 

沈秋侬:是啦。(走到桌旁,施万福礼)秋侬给老爷们请安。(斟茶,从俞悔庵开始,斟完一圈,在下座桌角【离观众较近的一角】侍立。)

 

俞悔庵:你快坐吧。

 

沈秋侬:多谢老爷啦。

 

(秋侬入座,坐在刚刚侍立的桌角,侧对观众。曹长庆到别的桌旁关照酬应,又到做戏少年身侧低语几句,少年看他一眼,径自做戏。曹长庆下。)

 

(与此同时)

 

骆舍簋:(痴望着魏宝芳)在科的童伶,身段熟稔自不必说了,妙在天真浑成,一派娇憨情态,不似混在外间的俗物,狡猾的很,恨不得多生三个脑袋!

 

俞悔庵:此言不差。方才秉谦说,小孩子在此锻炼交际本领才好出头,殊不知,多少名噪一时的伶人,就毁在交际二字!

 

易秉谦:此话怎讲?

 

俞悔庵:交上好人的,我一个没见过,每每是交上坏人、做尽坏事,不上一年,容貌也败光了,剧艺也丢干净了!

 

易秉谦:是呀,尤其是少年人!不得不谨慎。

 

俞悔庵:(严肃地)所以宝芳不爱交际,我反放心。管你怎样好人,成日在这等腌臜地方酬应,也给熏染坏了。

 

沈秋侬:俞老爷,您这么说,连我们都包含在内了!我可没交什么坏朋友,更不敢做坏事呀!

 

骆舍簋:(笑)嗨呀,你可别多心。谁不知道,咱们秋侬是最正派一个相公,谁也不能把咱们秋侬勾引坏喽。

 

俞悔庵:(发觉沈秋侬自从坐下来,就一直没被搭理,便为他找话题,尽管只是一个侍坐的伶人)相公……你……你尊名秋侬是哪两个字?

 

沈秋侬:秋天的秋,汪笑侬的侬。贱姓沈。

 

俞悔庵:哦哦!沈秋侬,好名字。

 

骆舍簋:好名字,没错!(看俞、易)您两位也算读书人,可知道秋侬二字出自什么地方?

 

沈秋侬:骆老爷,您又来了!

 

骆舍簋:(笑)董樕斋有“玉簟秋冷羞煞侬侬”,我第一次见秋侬的时候就想起来了,哈哈哈……(二人陪笑)对了,秋侬,你现今在哪儿搭班?我们改日去捧场。

 

沈秋侬:我们这种人,现在还上哪儿搭班去呀!

 

骆舍簋:出了孝期呢?

 

沈秋侬:骆老爷忘了?前半月出台的法令,我们在堂里应酬的,一应不许登台了。

 

易秉谦:可不是,鄙同僚天天盯警员去查,一户也不漏掉。

 

骆舍簋:哦,对,(愤懑地)简直胡闹嘛。

 

易秉谦:嗯……(恍有所思)(指指台上)那么宝芳怎么还能在这儿唱呢?他不是科里的吗?

 

俞悔庵:我一个学生跟何署长打了个招呼。没办法!方才你们都听到我说了,我也不想宝芳来这儿呀!但总得有个地方踏踏台毯。

 

沈秋侬:其实没事的,他与我们不同。反正他到这儿也只唱戏,不应酬。

 

俞悔庵:咄!多嘴!(佯怒,然后绷不住笑了)

 

沈秋侬:(有点被吓着了,见俞悔庵笑才敢笑)俞老爷,您这一咄,提醒了我该上去了。秋侬先失陪一会儿,老爷们等着听我们山桃红吧。

 

(沈秋侬脱坎肩,仅余长袍,戴文生巾,穿厚底靴,扮柳梦梅上)

 

沈秋侬:姐姐,小生哪一处寻你不到,却在这里!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

 

魏宝芳: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沈秋侬: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沈秋侬、魏宝芳下)

 

易秉谦:好!好!(还是顺俞悔庵的意)

 

骆舍簋:秉谦兄,品评昆腔不兴叫好的,惹行家笑话。

 

易秉谦:我又不是行家。我是情积于中,不得不发之于外。

 

俞悔庵:(略思索)宝芳唱这出还是过火,不过他这样年纪,也就不易。

 

易秉谦:悔庵未免太苛,就按这个样子,将来正经上戏园子,一掀帘儿就是碰头好!

 

(沈、魏本装上,到各桌谢赏,沈应答大部分言辞,魏仅唯唯请安施礼。)

 

骆舍簋:是呀,紧相偎,慢厮连,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百般宛转情态,尽在一身,真格儿的好!

 

俞悔庵:(半开玩笑)舍簋,别人并没有唱到这段,你就替人补上,不是君子。

 

易秉谦:(对骆舍簋,低声)嗐,你这话只合对我们几个说。

 

骆舍簋:我还能跟旁人去说不成?

 

易秉谦:待会宝芳他们到了这儿,你兀的冒出这么一句,不是欺负人家没上过学么?

 

骆舍簋:(无赖地)怎么就欺负了?你不知道,秋侬很通文呢。

 

俞悔庵:(斜视骆舍簋,双关地)那么,这文不通也罢。

 

(沈、何到俞、易、骆的桌子)

 

沈秋侬:(调笑地)给老爷们请二度安!

 

骆舍簋:哟(故意作出惊奇的样子),宝芳这还是初次光临鄙桌呢!我们老朽们讨了你的嫌了。

 

魏宝芳:(局促生疏地)是我太笨,服侍不到,开罪老爷。

 

骆舍簋:用不着劳您多做什么,只消往这儿一坐,就够我们心旷神怡的了。

 

(魏宝芳不语,短暂的停顿)

 

沈秋侬:那我和宝芳权当老爷赐座啦!(二人分坐不同桌角)

 

俞悔庵:宝芳这回,比堂会上又精进了,但还是洒。不上妆的时候,越发要收敛,宁温勿火。游园惊梦,须得“静”字诀!

 

魏宝芳:是。

 

俞悔庵:秋侬的身段也能见功底,只是这柳梦梅的路数,我似乎没见过?

 

沈秋侬:是请外面的师傅现钻锅的。

 

俞悔庵:惊梦是熟戏,不应该啊?

 

沈秋侬:我本工旦角,只学了这一出小生,给师兄们配戏。

 

骆舍簋:可不是嘛,我就知道,秋侬本是妩媚一派。

 

易秉谦:唔……我好像有点印象,上回易佥事在安徽会馆请同科团拜,也唱惊梦,去丫头的就是这孩子?

 

沈秋侬:易老爷好记性。

 

骆舍簋:秋侬你能来春香,什么时候陪我们宝芳唱一次?

 

沈秋侬:老爷愿意,现在就成。(停顿,看魏宝芳不大对)就怕宝芳太累了。

 

骆舍簋:(对沈秋侬说,眼睛却斜觑着魏宝芳)说真的,秋侬,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与铺床?

 

(魏宝芳倏的起立,沈秋侬随之站起,走到他并排,手按在他肩上)

 

沈秋侬:老爷取笑了,西厢记我还没学呢。宝芳乐意来一遍游园,那就从绕池游起?

 

魏宝芳:(生硬地)才想起来,科里师傅嘱咐我现在回去,失陪了。(背对八仙桌向观众的方向走,数步后转身鞠躬)对不住老爷们。(又转身,从台前角下)

 

(数秒沉默)

 

骆舍簋:(半嗔半笑,怪里怪气)真拿自个儿当正经人家闺女了?

 

俞悔庵:(低且厉)哼,这才是优孟衣冠的正道!(缓下来)易大人,对不住您,今日不早了,鄙衙内还有些杂务。您说的盐巡道署中诸事,异日邀案台大人和您同到舍下商量。某也少陪了。

 

(俞悔庵下,易秉谦和骆舍簋面面相觑)

 

沈秋侬:(笑)今天真不凑巧,一走走俩,幸好还有我呢。骆老爷想看春香,我便给老爷们来一出春香闹学。(到方才的空地,施万福礼)

 

沈秋侬:(念)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侍娘行,弄粉调朱,陪他理绣床,又随他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我春香,自幼服侍小姐。看他名为国色,实守家声,杏脸娇羞,老成尊重。我家老爷,延师教授,命我伴读。昨日请下一位先生,老爷对他说,倘有不到之处,只打春香这丫头。我春香岂是与他们出气的?正是: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

 

(幕落)

 

第二幕

 

人物

 

沈秋侬:芳华社二路小生,兼任管事。

魏宝芳:芳华社挑班花衫。

易慧红:大学生,易秉谦之女。

王新民:文化局职员,易慧红的校友,高她两级。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沪上某新式剧场,头二牌名角专用的化妆间

 

舞台上方悬着“新新大剧院”的霓虹灯牌。通向外间及前台的门,在后壁偏右,挂着帷帘。门右侧,是魏宝芳的梳头桌,镜子贴在后壁,椅子在桌下。梳头桌右侧毗邻架子和置物台,架子上挂着马鞭、拂尘、刀剑,置物台在架子下方,摆着胭脂、散粉、锅烟子、勾眼笔之类,还有一把泥金折扇。背对梳头桌,面向观众,是沈秋侬的办公桌,桌上摆了砚台、笔墨,一部电话,几本线装簿子中间夹了一个新式的笔记本。门洞左侧,紧挨后壁,是一张榻,凌乱地扔着帔、褶子之类。榻前面,摆着一张小圆几,上有茶壶、茶杯,配了几个小圆凳。房间最左,是通向池座及戏园出口的甬道,门锁着。

 

沈秋侬穿灰色长衫,坐在榻上,握着铁梳子,把一帘儿线尾子搭在胳膊上梳理。线尾子缠杂交错,他逐渐丧失耐心。一阵电话铃响,他丢下手中活计,皱皱眉,又拿起来,破罐破摔地狠狠梳那个结。电话铃又响了几响。

 

内:沈老板,电话!

 

沈秋侬:马上!(丢下线尾子跑到电话边,拿起听筒)您好,芳华社。(停顿)是,是,《祝福》,魏宝芳新编本戏,今儿晚上首演,第一天挂牌。(停顿)已经审完了啊,劳您详查一遍?(停顿)您稍等。(停顿,翻簿子,敲门声,沈秋侬往门处看一眼,更加急促地翻簿子)前月送的第三稿,二十一号过的审,当时还是承蒙贵署来信通知。(停顿,敲门声)这个……您若早些来说,鄙社一定遵命,不像现在,牌子也挂出去了,座儿也卖出去了,没缘没故回戏,鄙社几十口饭碗就要砸了呀!您通融一下吧!(停顿)要删要改,但听裁度,只求您通融今天一天!(停顿)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吗?(停顿)唉,好吧,是,是,打上头来的,我们都理解。不管怎样,还是多谢您了。(停顿)诶,好的,好的,鄙社一定。(敲门声,挂电话,跑去开门,一边喊)马上!

 

(易慧红、王新民上。易慧红穿旗袍,短发,王新民穿西装衬衫)

 

王新民:沈先生,第一次在沪上见到您!

 

(二人同时招呼)

 

沈秋侬:王先生!抱歉,刚在接电话,您这边儿坐!……(看易慧红)这位小姐是…?(一边准备倒茶)

 

王新民:易慧红,易小姐,我大学里的同学,低我两级,还没毕业……(看到沈秋侬倒茶)呀,别麻烦了,我们站会儿就走,是慧红一直想看看后台——慧红,这是沈秋侬沈先生,芳华社的小生台柱儿。

 

易慧红:沈先生,看过您《法门寺》,您的傅朋是一绝!

 

沈秋侬:哪儿的话,里子罢了……魏老板正在候场,散戏就来。易小姐第一次到后台,多坐坐,这儿太乱,我去给您收拾收拾。(去叠散乱在榻上的帔和褶子)

 

王新民:真的不用麻烦,我们不坐,一会儿就走。(遂四下走走,到处打量,看到了电话)呀,你们什么时候添的电话?

 

沈秋侬:(一边低头整理榻上散放的戏服,一边回答)才添的,是宝芳…(忙改口)魏老板张罗的。他呀,(笑,抬起头,说起亲密的人时专用的微带嫌弃的亲切)惯喜欢捯饬这些东西。

 

易慧红:我就知道!魏先生嘛,领着芳华社,到了哪儿,哪儿就咸与维新!

 

沈秋侬:(还是刚才略带嫌弃的无奈的笑)这次到沪上来,可算对了他的胃口,不待个三年五年,万回不去的。

 

易慧红:(发觉自己前语蕴含了对伶人个性、班社名称以及政治词汇的熟悉,连忙就“不是第一次到后台”这一点,向沈秋侬解释,实际上是不着痕迹地对王新民解释)这几年,戏界的变化也大了……沈先生,这不是我第一次到后台。家里长辈喜欢听戏,小时候带着我过来——(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那时候的后台,吵得不得了,还把我吓哭了(笑),如今真好,多么清静!

 

沈秋侬:(指门示意公共化妆间)如今那外头还不是吵得很哪。(此时前台传来一阵锣鼓声)听听,吵进这里来了。

 

王新民:(被锣鼓声提醒)呀,魏老板要上场了。慧红,你该去看了。

 

易慧红:诶?你不看吗?

 

王新民:看了多少遍了,在后台清静清静倒好。

 

易慧红:(不动声色地思索,面上佯装娇嗔)欸!你怎么总是扫兴呢!

 

王新民:(略不好意思)只买到一张票。

 

易慧红:署里的赠票呢?

 

王新民:(小声)这几天比较多事,不是因公,得避点嫌,你知道的。

 

易慧红:你总得带我先把座位找到吧,外头那么挤!(拽王新民走)放心,没人看你!沈先生,先告辞啦!

 

(沈秋侬放下整理好的戏服,起身送客)

 

(易慧红、王新民从左侧甬道下)

 

沈秋侬(站在门边向外):下回提前知会我一声儿,给您留池座的票!

 

(沈秋侬继续望向门外,直到两人从视线中消失。关上门,走到榻边坐下,拿起线尾子继续梳理,现在他恢复了耐心,动作仔细轻柔,神态闲适。忽然想起刚才何署长来电——新戏《祝福》临场被禁的事,僵住,盯着一个地方出神,线尾子攥在手里,良久,把梳子、线尾子一扔,急步至办公桌前,拉椅子坐下,翻开一本线装簿子,神色凝重地提笔。)

(敲门声)

 

沈秋侬:(不耐烦地)唉呀!(笔摔下,撞响椅子站起来,抿抿嘴,管理好表情用以待客,去开门)王先生,您又来啦?那位……呃……慧红(忘了人家的姓)小姐呢?

 

王新民:(急促地)看戏呢。好容易才放我过来。沈先生,这回扰您,有正事要商量。

 

沈秋侬:(强压下心中的烦躁)什么事?坐下说吧。

 

(把梳头桌下的椅子搬到办公桌旁,请王新民坐,拉出原椅子自己坐)

 

王新民:(小心地)贵社新戏的事,何署长俱已说给我了,您想必也接到电话。

 

沈秋侬:接到了。

 

王新民:(克制地)说让你们直接回戏,是不是?何署长觉得不妥,说要实地视察,再作裁夺。

 

沈秋侬:哦,怹亲自来?至少今天不用回戏了。

 

王新民:(克制地)是不用了。但哪怕只演这一场,有些地方不改不行,这是怹的意思。

 

沈秋侬:晚上演,现在改?

 

王新民:嗯,您把本子拿来。

 

(沈秋侬从桌上一摞簿子中抽出新式笔记本递给王新民,笔迹是钢笔(线装簿子里的是毛笔),王新民翻阅)

 

王新民:(克制地)嗯……对,开头结尾这个新党要删。

 

沈秋侬:这个好办,头尾两场不演就行了。(王新民继续翻阅,沈秋侬暗中看他)这两场着实有点累赘。

 

王新民:(克制地)寡妇生孩子要删。

 

沈秋侬:也好办,娃娃生不必出来,倒省了事。

 

王新民:(看别处,放下剧本,局促地)不,不,何署长是说,哎,这让我怎么说……(下决心,语速快,站起来绕椅子踱步)怹的意思是,洞房那一场,祥林嫂碰死完事。

 

沈秋侬:(停顿数秒)拦腰斩了?

 

王新民:后面加个表彰的场子。

 

沈秋侬:(站起来,正对办公桌【也就是正对观众席】),面无表情)恐怕不行。

 

王新民:(克制不住地,急速)当然我个人也觉得这样不妥,就是,哎呀,哎呀,这也是没办法嘛。

 

沈秋侬:(收回目光,做好表情管理,转身面对王新民)行了,我都明白。既然怹这么说了,我们不能不照着办。只这拦腰砍半,着实难办。办得不好,您别开罪我们。

 

王新民:(局促地向门口踱步)还望魏老板别开罪我就好。(转身,面对沈秋侬,却不敢直视他)您知道他的,今天这话,跟他我是实在不敢开口,瞅他不在了,才来扰您。(又转身走到门口)我先告辞了。嗐,真怕魏老板现在推门进来,问我有什么事!

 

沈秋侬:(帮他开门)这算什么呀,您取笑了。

 

王新民:噢,差点忘了。

 

沈秋侬:啊?(变故太多,令他像个惊弓之鸟。)

 

王新民:慧红一会八成儿要到这儿来,给你们看她写的剧本,她想请你们排,还瞒着我呢。

 

沈秋侬:(松了一口气,敷衍)真的?她可真厉害。

 

王新民:不是,不是,特地知会您一声,是想跟您说,千万别为难,用不着顾及我的缘故……我都清楚,女学生们消遣的玩意儿,上不了舞台的。

 

沈秋侬:(敷衍)嗯嗯,大学生的笔墨,我们看了长长见识也好。

 

王新民:(出门,立在甬道)先生取笑了。今天没沈先生的戏?

 

沈秋侬:没,(停顿)我现在唱得少了。

 

王新民:(笑)魏先生还是不喜欢生旦戏码?

 

沈秋侬:可不是,如今正时行呢,他净排《祝福》了。

 

王新民:嗐,这人怪得很!(停顿)晚上演的时候一定留神,(在甬道里,指着观众席偏上的方向示意沈秋侬)喏,右边第二个包厢,就是何署长怹老人家订的座位。我告辞了。

 

沈秋侬:好,多谢您哪!

 

(沈秋侬看着他离去后关门。危机解决了一半,已经令他如释重负。他走回办公桌,重新翻看起《祝福》剧本,不时停下,思索,拿毛笔改抹。

处理完剧本,他抽出另外一本簿子,往上记了点东西,又向前翻阅,不禁笑了——魏宝芳最近立志学写字,像一年级小学生似的每天记日记,并不忌讳记到沈秋侬的杂事本子上。

沈秋侬把本子合上搁好,还是忍不住笑意。起身满房间里转悠,看到这儿那儿乱了,就去摆摆。

他看到扔在榻上的梳子和线尾子,把它们拿起来,走到梳头桌那边,线尾子挂上架子,捋了几下,梳子放上置物台,手碰到那把泥金折扇。

他的笑容消失了,双手拿起它,久久凝视,又转身,凝视镜中的自己。眉目青郁,脸颊苍白。叹气。扇子打开。)

 

沈秋侬:(带身段)蓦乱里……

 

(易慧红从后壁通向外间的门搴帘上。无声地走到沈秋侬身后。沈秋侬从镜中看到她,僵住。)

 

易慧红:我知道,芳华社的小生台柱,本工旦角。

 

沈秋侬:(始料不及,收起身段,扇子攥在胸前,尴尬地)……慧红小姐(还是没想起来人家的姓)……王先生前脚刚走,正找您哪。

 

易慧红:(讽刺地)沈先生,我来扰您,也是有正事相谈。(重读“也”和“正事”,映照刚才王新民“有正事商量”之语,以达讽刺效果)(从包里掏出笔记本,递到沈秋侬面前,沈秋侬接住)(讽刺地)上不了舞台的,您可千万别为难。

 

沈秋侬:(翻阅,震悚)噢……噢……《祝福》是您打的本子?

 

易慧红:白给你们宝芳打本子,晦庵先生不把这茬儿托付给家父不能瞑目,家父再推给我,(讽刺地笑)他可顾不上弄这些女学生们消遣的玩意儿。

 

沈秋侬:您是姓…姓……噢!您是(终于想起来人家的姓)……易秉谦易老爷的千金!

 

易慧红:(冷笑)别“老爷”了。

 

沈秋侬:您这样的才华,为什么不早跟我们说?刚王先生还……真是抱歉!

 

易慧红:王先生,哼(轻蔑地),我们不傻一点,也显不出他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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