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品终稿

放学路上

今天是雨天。
滴滴答答的雨水砸在路面上,沾湿了匆忙行人的裤脚和鞋底。
是一个周四,父亲由于要事在身,无法在夜晚接送晚自习结束后放学回家的我,这也是为什么现在我只好站在拥挤的公交站台上被迫吸着二手烟。
车辆在面前排起了长龙,透过无数车窗看见无数司机僵硬的身子和无神的双眼,有的机械似的吸着烟,有的直直盯着前方,像是一具具尸体,没有生气。
来自生活重压下的阴影在光鲜的城市街头笼罩,于是这里诞生了无数麻木的灵魂。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杨树花的味道,每次下雨它们都从树梢落下,伴随雨水碾作成了尘泥。让本就被汽车尾气和尼古丁污染的空气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就在这样的嘈杂和难耐中,车来了。事实上它并不难等,下一秒我就被推搡着的人流挤入了封闭的车厢。
在首都繁华的商业区,即便是接近晚上十点的时间,公交车上依旧是人满为患。我厌恶于如此多的人同处狭小的室内,污浊的空气令人窒息,走走停停反反复复的惯性也令人止不住干呕,身上背着的书包过于沉重,像是要把我压垮掉,每一次喘气都如行将就木般苟延残喘。
我抬头,车顶两侧惨白的灯光直射在脸上。
呼出一口气。手有点发抖地摸上胸膛,感受到了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
在上车不到三分钟后,我已经开始品尝到绝望的味道。

透过人头间窗户的缝隙,想要窥视天空。虽然我不信基督,但我大概还是想向上帝许愿吧,我希望车能开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我就能离家近一点,再近一点。这样的时间可以结束得早一点,再早一点……
但没有下雨天黄黑色的天空,只有车流。
车流是海,红白的大灯在地上铺开,茫茫的光污染流成了河,叫谁看着眼睛都会刺痛,甚至止不住想要流泪。人们口中骂着的脏话、愤怒的咆哮、绝望地嚎哭,都被淹没在汽车的引擎声和喇叭声中了。
喧嚣声开始在耳边愈发猖狂地响起,不同的方言、不同的腔调、不同的语气。抬眼看,人们的五官已经开始扭曲在一起,他们的语言也早已无法被辨识得出,只看到一片混沌的世界和听到刺耳的声音在相互挤压和摩擦。

突然像是要爆炸一般地到达了临界点,无法忍受的我终于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并没有人在意我,于是我就这样吐了很久,像是要把内脏全部都吐干净。

大脑在宕机,脊柱被抽离,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如同一坨脂肉一般软趴趴地落下。
眼球从已经消失的眼眶中滚出,它抬眼向上看,车里的人们平静地待着,像是眼前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窗外,嘈杂的喇叭声依旧未曾停歇。远处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光从高空倾泻而下,混合着雨点浇灌在人们的头上、脸上、身上,然后汇集到道路中那些由车辆组成的河流里。
眼睛看到的是绚丽的灯火,或者说光河,它们将城市渲染得更加色彩斑斓,又带着一丝疯狂。
那些光芒一点点地蚕食着人们的身体,有人被腐蚀掉了双脚,有人被腐蚀掉了大脑,甚至有人什么也不剩了,和车上的人变得一模一样。
地上的嘴在艰难的呓语中发了声。
他们都是尸体
他们都不是活人
……

我感觉到了恐惧。
我不明白为什么此刻已经变成如此猎奇形态的我还能感受得到恐惧,大概是因为我的心脏和大脑仍然好好地待在我的皮肉脂肪里。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这辆车上除我之外所有人都只剩下一具空壳,他们是被那些光芒吞没后剩下的尸体。没有魂,没有骨,没有肉。
窗外的光河依旧在流淌,它们像是硫酸、它们像是王水,像是稍稍触碰便可以轻易杀死一个人的毒药。
恐慌逐渐占据我的心头,我的大脑叫嚣着想让我逃离这个地方。
于是我艰难地挤动着我的肌肉,匍匐在地上从那些“人”的脚旁侧穿过,向着后门缓缓挪动。只要我逃离了这个商业区,逃离了这辆公交车,我就可以得救。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我不该变成那个样子。我不会变成那副样子。
我已经失去了我的骨,我不能再丢失魂和肉。
快呀,快呀。

人们并未阻止我,他们的举止反应还和当初一样,像是压根就没有我这个人……所以在经过不知多久的努力之后,我终于从前门蹭到了车厢后门。
后门打开,一些家伙踩在我的身上下了车,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我本想就在此下车,这里相对于刚刚的商业区已经算是偏远和寂静了,光河早已没有那般壮阔,只是星星点点闪烁……
我收回卡着车门的身体打算顺着台阶滑落下去,但是下一秒我却反悔了,因为更加令我惊慌的场景猝不及防地映入了眼帘。
街上行走的人们如同一具具人性容器,里面承载的满是刚刚色彩艳丽的液体,仔细回想,就是伴随着夏雨滴落在城市的那些荧光——钢铁森林里分泌出的致命毒液。
一个看起来像是还处于青年时期的小伙子停下,他张开了嘴似在与人谈话,顷刻间液体从他的嘴中流出,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滩液体,滴滴答答。

他的身体已经被这些东西填满了。嘴说。

我慌不择路地后退,却不料前后夹击。十分不合时宜地,车内就在刚刚不知为何爆发了争吵。
有一个人大声地责骂着他人,张开的嘴中不断喷涌出的,除了我听不懂的喊话,还有带给我噩梦的那些光芒,像窗外的雨点一样。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渐渐地,好像是所有人都被这种戾气所感染了,他们一齐张开嘴,好像在诉说他们在这里遭遇的不幸、辛苦、以及痛苦。
霎时间头顶上多出了无数条倾泻而下的瀑布,那些说不清是光还是水的东西从上空四周流下,无处不在,像之前一样滴落在地上,滴落在他们的脚边,我的身前。

不!不!
快停下!!
我大声地呼喊着,谁来救救我!
我会死掉的,我会变得不再是我!!
谁都好,我不想变成这副模样!!!

……
但是谁也没有来。

我的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它痛苦着被已经有人们脚腕高的光水腐蚀掉,眼睛也不再明亮,默默沉入了水底,心脑停止工作,肉体腐烂掉,最后的最后,只剩下灵魂升了起来。

丢掉了眼睛,看到的就只有黑白灰三色了。
……我失败了。
我的肉也被吞噬,仅剩一具脆弱纯粹的灵魂,却已经想不到应该干什么了。
很快很快,我也会变得和大家一样,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没有自我,没有感情,只是当作一个容器。
里面承载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那些发着光的东西——梦想、希望、明天。
但是,发着光的东西,真的会让人感到幸福吗?
梦想被压力和繁忙所替代,希望仅存在遥远且不会到来的未来。每一个明天的到来,就是新一轮痛苦折磨的开始。

我突然发现,仅剩下了灵魂,思考很多东西都深入了些。
……不过,还是些无用功。

我直直地望着窗外,我的眼神估计和之前的那些司机差不离吧,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总之想了很多。
忽然有一刹那,我突然想到,等等,那真的是无用功吗?

事实上,在这段时间里我发现我的灵魂就算是接触到了那些液体也没有被侵蚀。这确实是件好事,但理由的话……思来想去只能推测大概是未成年人和成年人之间精神压力的差距吧,虽然好像有点道理,但也不能很好的解释。

不过尽管百思不得其解,但这就意味着我可以去干更多的事情,比如——来一个伟大的改变。
让我有些意外地,突然下定了决心。

我冲到车头,将司机一把从驾驶座上拽了下来,他轻飘飘的身子挣扎着抗议,却并未影响到我,只是撞倒了更多和他一样轻的人。
我像曾经他们无视我一样忽视他们,掉转车头逆行回去,目之所极便是十几公里外的高楼大厦。人们在我耳边吵闹,但是失去了与生俱来所有身体组成部分的躯壳终是敌不过起码还拥有灵魂的我。我不顾一切地在公路上驰骋,沿路撞翻了无处辆车,无数个人。速度快到我感觉我要发疯。
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了,这样疯狂地举动我平常想都不敢想,但我的灵魂总拥有迫切的希望想要去这样做,像是压抑了许久突然被释放的汹涌浪潮。
来到那个繁忙未减的十字路口,我大大咧咧地将公交车横在了正中间,直接阻断了来自四个方向的车流海。

嘈杂的喇叭声震耳欲聋,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像是无数位审判官在对我这个究极罪犯下达审判。
但让我意外的是,他们就这么止不住的鸣笛,却未有一辆车从那片海中行驶出来撞向我,或者是忽略我朝着自己的目标走去。尽管我看起来这么脆弱,毫无威胁。
东西红灯,南北绿灯。东西绿灯,南北红灯。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喇叭声和渐弱的吵闹声还未停止。
我也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了,只是静静等着,等着……
每一秒的流动,都刻骨铭心。

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人们好像也和我一样是在等待,他们希望自己一成不变的压抑生活中能够照进一丝光亮,打破如同轮回一般的每一天,打破这片道路上看样子有序实则失序至极的洋流。而现在,他们见到了。
从高楼中倾泻而下的光流并未减少,但是缄默了许多,海洋不再流动,而是变成了静止的湖泊和水潭。

嘴说,看样子你成功了。
我心头忍不住地欣喜,下一秒却猛然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嘴……?!心??
画面恢复了颜色,我意识到我的肉回来了。
人们没有动作,只是盯着我用一种诡异的姿势爬上车顶,然后我缓缓地、慢慢地站了起来。任凭那些灯红酒绿浇在我的头顶,我的肩膀,我的双脚。
这是……我的骨吗?
我就这样屹立在车顶,身边的万顷广厦似乎也没有我一个人高了。

我抑制不住地欣喜,喃喃道,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是的,我永远不会变成那样,我会拯救我自己,我可以……我——

还未欢喜多久,心头却又是一颤。熟悉的呕吐感又一次袭来。
我再次止不住地呕吐,车流突然从四面八方一齐冲来,如同四个不断延伸的平面紧紧逼向一个质点。在交汇碰撞的前一秒,眼前的画面破碎掉,我感到整个人四分五裂。
…………

“你没事吧?”
一个男声响起。

我双手握着公交车的栏杆,手心全部都是汗。
面前坐着的一个青年男子此刻正盯着我,原因是我冲着他的方向连连干呕了三次。
我去看他的双眼,是和尸体差不多的双眼。
呕。

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谢谢,我没事。很抱歉……”
刚刚那是梦吗?但为什么又这么真实?
我成功了吗?我最后是失败了吗?
就这么询问着,如我所料没有得到答复。
公交车上的人走了部分,现在的车厢里虽说并不清净,但至少不拥挤。
还有两站就到我家了,想想自己刚刚经历的,还是有些惊魂未定。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但却说不出哪里奇怪。我无数次思索着那个结局的含义,和发自内心痛苦的感觉,却什么也思考不出来。
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只好观察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男人。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通过他端着的手机的聊天记录得知今天是他的生日,而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半,他还没有回到家。应付母亲的关心也只是敷衍了句我没事。
他好像很难过,但我没心情管了,因为已经、或者说终于到了站。
我掏出公交卡来到后门,刷卡后正准备下车,却听到清脆的声音从下方响起。
乘务员喊了我一声,捡起了我掉在地上的钥匙。
我感激不已,扭头去接,却看到正在座位上坐着的那个男青年脸上流下了眼泪。

并不是透明色,而是和刚刚的“梦”中一样的荧光色。
有点像是,高楼大厦的条形led灯管不小心镶了一条在他脸上。

霎时间噩梦般的回忆再度涌来,大脑瞬间被恐惧填满。
这是什么?这不是梦??……?
恐惧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赶紧转头想要逃跑,却被乘务员拉住:“孩子!你的钥匙!!”

我赔上笑脸:“不好意思,非常感谢!!”
下一秒我的笑容扭曲成了惊恐。

乘务员张嘴说话时,彩色的光液一滴一滴从他的嘴中流下,和坐在我左侧的那位男士一模一样。
他摆着的那副憨厚的笑脸,却足够唤醒我痛苦的回忆。
我一把抢过钥匙,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辆公交车。

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地面上的水坑被我匆忙的脚步溅起,雨腥味还未散去,两边的景色也飞速流逝。
我的心一次次地跳动,一次次地沉降,到最后,我一点点地意识到,我可能永远也无法逃离和摆脱这里了。
为什么呢,因为向上看,天空都是和那些东西一样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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