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或许,我们追逐着太阳;而太阳,亦追逐着我们
二年级
“马屁精。”
“胖猪头。”
“丑成这样,还胖,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呢?”
孩子们嬉笑着说,打闹着,他们走出门去。梧如往常一样,默默地接受着这些言语。
对于她来说,这只是一个平凡的中午。和两年中在这一方教室内渡过的许多次中午一样,她一千次试着在班里交些朋友,可是又失败了。
这个世界对于她小小的脑瓜来说颇为混乱。梧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害怕她的拳头,为什么他们不服从她,为什么她对他们而言不是朋友。
她想起上小学前的日子,英语课外班中,高年级的同学们一拳拳砸在她身上,把骂她的话涂抹在墙上。最后,她们笑着抱起她说,她是朋友,朋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老师。
到了小学,梧用相同的友谊和拳头冲着朋友,她们却哭着把老师找来。
梧不出声,她搞不明白,朋友间,难道不就是这样互相搏斗,然后不说出去的关系吗?
焦头烂额的父母一次又一次的按着她的头,在哭泣的同学面前低下去;在愤怒的家长面前低下去;在皱眉的老师面前低下去。
可梧的心里没有悔愧,面色丝毫不变。
朋友怎么会出卖自己呢?朋友不会说出去啊?
她将脑海里的疑虑抛出,拿起扫把,今天是周五,她应该做值日了。梧喜欢值日。
几扫把下去,梧从朋友的桌下扫出一本脏兮兮的书,捡起来,用袖子擦擦,她小心放回桌上。
梧想起自己在书里看过的画,两个小姑娘开心的拥抱在一起,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底下配着字,“朋友在一起,总是开心”。
梧喜欢那副画,她把它剪下来,央求着妈妈裱起来,挂在墙上。
梧喜欢她们面上的笑容,她不明白,自己的朋友为什么老是哭。
梧讨厌哭,她认为,哭是人类所拥有的最无用的表达方式。英语班的大朋友用拳头迎接她时,梧可从来不哭。
她哭过一次,那时,大朋友被课外班老师揪出去,回来时,眉头揪在一起,梧就知道,自己又要被拳头砸一顿了。
梧的身上有时会出现难看的青紫色,妈妈问梧,“莫不是那些大孩子欺负你?”
大朋友冲她摆摆手,梧知道了,不能说出去,便回答,
“不是的,妈妈,我是自己磕在桌角上了。”
大朋友便冲她笑笑,梧开心极了,她喜欢笑。
朋友们,多好啊,梧多想要朋友啊。
梧想起一年前的那个中午,她擦着黑板,班里的女孩子一般都分配到擦黑板的活。
接着,梧看见跟她一起值日的男孩跑过来。
“咱俩不是朋友么?帮朋友个忙,你扫个地呗。”他咧开大嘴,洁白的门牙泛着光。
朋友。
梧的小眼睛里闪着希望的火花,她一把接过扫帚,从地上扫出一堆堆纸片。
男孩笑着跑出去,他的朋友在走廊里迎接他。他指指梧,指指梧手中的扫帚。接下来,他们的笑声便回响在走廊里。
“傻子。”他们的话随风飘进她的耳朵里。
朋友笑了,梧想着,这多好。她喜欢朋友笑。
“傻人有傻福。”妈妈的话荡在她的脑海里。梧感到十分的幸福。
接下来,梧的朋友越来越多,无论男生女生,他们一致的将扫把、抹布,交到梧的手里。“我们是朋友啊。”然后,他们笑着跑出去,梧在班里一个人扫地。
一个人,多好啊,梧喜欢一个人。
有水滴掉到地上,梧惊讶的发现,它们是从她的眼里掉出来的。接着,她小声哭起来。
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如同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喜欢他们笑着。
反正,中午的班里不会有人停留,哭就对了。
风刮开教室里厚实的窗帘,梧的脸有些红肿,她伸出手擦擦,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
太脏了。她想到,却仍旧擦着。
忽然,一个声音在教室后方响起。
“傻子,他们都出去玩了,你还留在教室里做值日,还哭,你这是图什么?”
扭头看去,梧看见,往常空荡的后排桌椅上,零零散散摆了几只画笔,画笔边坐着一个人影。
风依旧刮着,托起那个人影的头发,人影的脸绷紧,嘴角下垂,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在飞速转着笔。
梧认出来,这是桐。
无论男生女生,他们都喜欢桐。她总是笑着,总能想出不同于常人的新奇点子和玩笑。她画画还好看,无论谁的美术作业求助于她,都能拿到一幅令人满意的作品,得到一个让家长开心的成绩。
梧崇拜桐,梧也喜欢桐。桐总是笑着,梧喜欢笑。
可今天的桐没有笑,她的嘴紧绷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梧。脸上挂着一幅不符合她年纪的凝重表情。
梧讨厌这样,梧想让桐笑。
她勾了勾手,示意梧走过来,梧两三步跨过去,不清楚她要做些什么,只是呆呆的看着她。
“呆子,我要开个美甲小店,赚点小钱,你要不要当我的店员,我可以免费给你美甲哦。”
梧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桐一把拉过她的手,举起红色的画笔,在她的指甲上涂抹着。
坑洼的指甲盖一点点被鲜艳的红覆盖,梧注视着它。
像是在手上开了几朵小花,真好。她想着。
梧喜欢花。
桐凝视着她的指甲盖,一个个涂抹过去。
待到十朵红花都开在梧的指尖,桐嘴角扬起,小酒窝凹在她右侧的脸颊里,眼睛弯得像两个小月牙,她轻声笑起来。
“我这次涂得还不错嘛,你也没乱动,挺棒的。”
梧也笑了,她喜欢桐的笑容,真可爱。
两人的笑声响出不大的教室里,宛若响了两个风铃。
桐伸出手去,直视着梧的眼睛,她微笑着,“梧傻子,你人还不错嘛。交个朋友吧。”
梧感到一阵惊雷劈在她的身上。
朋友……她和桐?
容不得她多想,桐的手握上了她的手,轻摇了摇,她呆滞的点点头。桐笑得更加灿烂,透过窗帘,夏日正午的暖光洒在她身上,映出在她周围飘起的浮尘,它们如同一只只小精灵,环绕着她飞舞。
就好像,一个正午的小太阳立在梧的面前。
梧看呆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梧突然不想把拳头砸向这位新朋友了。
四年级
梧的头发长长了些许,妈妈教她梳起扎在头上。
梧试了一次次,却一次次的也学不会。妈妈一次次的纠正她的动作,却在一次次看到那歪七扭八的辫子后崩溃了。
妈妈伤心地问她:“你又不是傻孩子,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梧却没什么反应,她别过头去。
她们口中的傻子、猪头,怎么学得会像桐那样的小姑娘才爱扎的小辫儿呢?
梧最终还是扎了小辫,妈妈无言的给她扎好,送到学校去。
孩子们笑话着她,这么大了,还要妈妈扎辫。
然后,踢打,拳脚,她打回去,打不过,碰到地上,白色的短袖校服沾染了尘土。她却依然扑腾着,直到她们放开她,四散离开。留下她坐在原地,像一只凶猛的小兽一样,呲着白花花的牙,怒视着她们跑远的背影。
桐。
梧说不清桐对自己来说是什么。或许她崇拜桐;或许她喜欢桐;或许她只是想成为像桐那样的人。但无论如何,桐已成为她在学校最好的朋友。
单方面的最好朋友,她甚至未曾问过桐是如何想的,她只是知道,她只是确信。
或许也是唯一的朋友。
那天的课外班上,“大朋友”再一次打算伸出拳头时,她也伸出了自己的拳头。拳拳到肉,她打着,吼叫着,大闹着,直到他们丢下她,转身离开,她喘着粗气,看着自己满身的淤青红肿,好像一个老兵看着勋章。
那些人不是朋友,她这样对妈妈形容。
朋友,难道不是该像桐那样,一同欢笑,一同玩闹,一同做着如同一起开美甲店那样不切实际而放松的幻想吗?
她希望离开那些恶毒的人,期望着,她看向妈妈的眼睛。
妈妈的嘴角下撇,“凭什么他们不转班,凭什么要你转班。”
“我的闺女绝对不会转班,你打回去,我明天给你带着棍子,你打他们,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你想不想上好中学,想的话,我们就需要那里的毕业文凭。”
梧不再说话,话语在这样的场面就如同一种廉价的垃圾。她舍弃了它们,舍弃了妈妈递过来的棍子,舍弃了那些幻想与期冀,迈着大步,在每天放课后,走向课外班中。
她将尘土和脑中无用的回忆一同掸去,快步赶向操场。
这天的桐坐在操场上,沐浴在阳光之中,利索的高辫子紧扎在她头上,将她的额角绷起。反常的,她没有笑,手中不住地涂抹着什么。
看上去,她就如同一位自太阳上降落的天使。
不,或许说,也许她就是太阳本身。
梧凑上前去,桐的纸上画着一个穿白帽衫、留着半长头发的小人,他的嘴瘪着,嘴角上却透出一道红线,看上去好像是抹了口红。
梧越凑越近,桐似乎并未发觉她的到来,她俯下身去,轻拍两下桐的肩膀。
桐却很快地将她的手打落。“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肩膀,梧,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梧将手高抬起来,举过头顶。她想起自己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影视剧。里面的角色将手抬起来,另一个人很快便原谅她。
桐没再说话,沉默着,皱紧的眉头却很快松开来。
梧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这是抹了口红的小人吗?真好看。”
桐斜过来一道目光,轻声笑了笑,“不是的。”
“这是杀手杰夫(Jeff the killer),而那两道红是他割开的嘴角。”她盯着梧有些凝固了的表情,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笑得更加肆意,压低声音,说,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亲人,真希望我有天也能做成这样的事。”
梧踉跄的后退两步,她看着桐,如往常一样高高扎起的辫子,一如往常咧开笑容的嘴角,桐与往常并无差别。但梧执着的凝视着她的眼睛,透过那对黝黑的眸子,似乎有一个令人生畏的、扭曲的灵魂注视着她。
桐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眼角弯弯,嗤笑着对她说:“别那么大惊小怪,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啦。”
也许是看错了吧,梧这样想到。
那么美好,那么开心,那么受欢迎,像个小太阳一样的桐,怎么可能喜欢那样令人反胃的角色呢?
放学的铃声响起,三步并做两步,梧赶回教学楼里,今天是她去上课外班的日子,不能迟到,不能再给那些所谓朋友一个借口来嘲笑自己。
她没能看见,桐依旧一个人在操场上坐着,写写画画。她只是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从她身边跑过,像欢乐的小鱼群般扑进门外家长们的人山人海。夕阳下,她们的背影越拉越长。
六年级
梧感觉自己似乎从一场梦中惊醒。
周末时,在那些大孩子们向她的水壶中倒入男厕所里黄色的所谓“魔法药剂”后,在妈妈向一头觉醒的母狮一样向打算送她新水杯压下此事;向打算带着肇事者逃离现场的家长们;向那些用无辜掩盖自己犯下的错误的大孩子们怒吼着、撕扯着、痛击着,将她几年以来积攒的关于家庭、工作和育儿的一切怒气倾泻到那些人身上后,她调离了原本班级,顺利拿到了课外班的毕业证。
这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
可唯一的意外是,她未曾得到过任何一句道歉。
她不在意罪孽缠身的肇事者后来经历了什么;她不在意冷眼旁观的老师和同学后来经历了什么。
梧只是不顾一切的想逃离那里,逃离教室中四面仿佛压在自己身上的墙壁,逃离那些白墙上骂自己的话语,向一只冲破牢笼的囚鸟,她不住的向前跑着、飞着。狭窄的桌面空间被几摞厚厚的英文书挤压着。她学着,不顾一切的学着,就连睡前的时间也伴着平淡无趣的英语录音。
接下来,她考试,她毕业,她逃跑。
哪怕她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任何一句道歉。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子,一家人少有的团聚在桌前,他们为梧的成功毕业而喝彩。
梧却什么也没说,不顾父母的尴尬,她只是机械的将桌上的菜塞进嘴里,就好像那是她降生以来吃得第一顿饭一样。
那天晚上,她睁大双眼,望向黑暗中沉睡的一切。
星星升起又落下,她睡去。
她最后还是没能等到一句道歉。
第二天跑操时,梧请了假,一个无眠的夜晚后,她伏在桌面上,耳朵内里似乎几台钻机在同时钻孔,疼痛充斥着她的大脑。
门外,踢踏的脚步声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当那阵恼人的声音响进屋内时,她烦躁的抬起头,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桐握着水杯,好似一个幽灵般飘进屋内。她的眼圈和梧的眼圈一样红肿,往常仔细梳起的头发散乱在耳边。
她们就这样对视着,像是发现了两个从未见过的全新生物那样。
良久,桐慢慢走到梧的身边,拉过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
“周末过得不怎么容易吧。”她们几乎是同时开口,却没有人因此而显现出一个“放轻松”那样富有说教意味的笑容。
桐学着梧的姿势,也伏在桌面上,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我的故事有点长,可能得再歇一会才能说得出来,你先说吧。”
梧瞥了一眼门外,四下无人,那帮同学们如同一群出了窝的猴子一样蜂拥到操场上。她缓缓开口道:
“总算啊,我从课外班毕业了,可是到最后,那帮打我、骂我的人也没给我哪怕一句道歉。”
桐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然后呢?”
“然后?”梧疑惑得打量着她,“没有然后了,也不会再有什么然后了。日子还得接着过,而我也终于摆脱他们了。”
“我是说,你就没有哪怕有一刻想过,去老师的办公室查查他们的资料;找到他们的家人;前往他们的学校,拎着棍子去大闹那么哪怕一场么?”
“可我们不过才十二岁啊,”梧感到有些惊讶“我们的父母还要工作,我们的家庭还要生活。也许,我也应该向前看了。”
“向前看,哈哈。”桐像是听到了什么绝赞的笑话,一种交织于哭与笑之间的扭曲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要是真的向你说的那么容易就好了。”
梧不再出声,她紧闭着嘴巴,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桐。她突然有种预感。
今天,是自己第一次见到桐的日子。
不是平时那副小太阳一样微笑着的皮囊,而是由内向外撕开自己的表皮,挑出筋脉,将肉一并剥下,鲜血淋漓的骨骼之间看向她的,真正的桐。
桐注意到她的目光,苦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好了,情绪的宣泄已经够多了,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梧默默的注视着她,她也没怎么在意,开口道。
“一切都要从二年级说起了……”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爸妈工作的单位。我是那么好奇,总算能接近我所崇拜的,大人的世界了,当时真是充满欣喜啊。”
“哈哈,你能想象吗?那会我跟你们这些孩子还没什么两样,爸妈平时还喜欢跟别人夸我是‘小太阳’!嘿,他妈的小太阳!”
她顿了顿,揉搓着通红的眼角,尽管那里并没有泪水涌出。
梧听着那句脱口而出的脏话,凝望着这个全新的桐,熟悉的面容,熟悉的打扮,与平时示人的礼貌大相径庭的谈吐。
可一切却那么自然,似乎一副被打散的拼图在她的脑海中渐渐拼起。
逐渐消失的笑容,紧绷起来的额角,画面上嘴角割开的杀人鬼……在她的脑海中,这些回忆的碎片交织在一起,组成一个全新的、鲜货的人影,真正的桐。
宛若第一次意识到眼角边没有泪水,桐撒开了手,露出一种自嘲般的讽刺笑容,接着讲下去。
“当时,我在单位里第一次遇到那个男的。”
“他让我叫他伯伯,我觉得他很恶心。”
“我和他交谈时,他的目光盯着我身上除了眼睛的每一个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当爸妈走出屋子,让他帮忙看我一会时,我用尽一切法子恳求她们留下。可她们走了,留我一个人,和那个‘伯伯’在一个屋子中。”
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梧的心头,冥冥中,她似乎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了。她不知怎么做,只是沉默着,将自己的一切注意力集中在桐身上,好像这样就能给她一丝慰藉,一丝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谅解和安慰。
“然后发生了什么,估计你也能猜到了。”
“我拼命的反抗,拳打脚踢,可他依然那样按着我的肩膀,抓着我的胸。”
“我感觉很恶心,但我无能为力。等到爸妈终于回来的时候,他放开我,走出门去。”
“我哭着和他们说了这件事,他们却说,家里不能没有钱,他们不能没有工作。”
“那个男的,是他们的上司啊。”
桐短暂的沉默着,梧想给桐一个拥抱,复又想起她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身体,便也没再说话,两手空空地垂在腿边,一种悲哀的寂静落到她们中间。
桐沉重的呼吸声打破了如同胶水般粘滞的时间,宛若接触到第一口气的婴儿,吸气,呼气,然后吸气,她接着说下去,
“每个周末,当他们没有时间在家看着我时,他们便将我带到单位去。”
“我依旧碰到那个男的,他的视线可以在走廊里上下翻飞,无论我怎样躲避,都不能将他的目光从我的胸部移开。”
“他夸我的胸部很可爱,我他妈听见就想吐。”
她吸气,呼气,梧看见她的手背上有青筋冒起。
“我爸妈倒是一直把我挡在身后,这有什么用呢?他们假惺惺的护着我,挡着我,似乎这样就能将我从危险的源头处隔开。”
“哈哈,可惜他们就是不能做到拉下面子,直截了当的放弃那份工作。”
吸气,呼气。
“在那之后,我就迷上了神秘学。”
“我翻看各地的卷宗,我关注各种诡异的事件,我简直爱上了creepypasta那样简短而有力的恐怖文学。”
“只要我能有那样的力量,我第一个取下的就是他的狗头,下一个是我的爸妈,最后我便自己割开自己的喉咙,给社会减少一个负担。”
“二年级开的美甲店是个幌子。仅凭一个小孩子哪里能缓解家里的经济负担呢?我悄悄的在那些同学的指甲盖上试着那些在网上看到的咒语,如尼文字、符画、 翻译成摩斯电码的文字,很可惜,没有一种起作用。”
“于是我转而寻求刀的帮助,当我像切菜一样轻松的割开自己的皮肤时,我就知道,我有成功的机会了。”
“于是我盼望这件事能在十五岁发生,我听说青少年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希望我的时光能结束在最幸福的时候。那多好。”
吸,呼。
“我只是盼着,盼着。这是我活下去的由头啊,我最后一个念想啊。”
“这愿望不大,可我就连这愿望都没了。”
“上周末,他去和阎王爷报道了。”
“我本来是该高兴的,他没坚持到退休,突发性心脏病,大晚上倒在巷子里了。他没资格活到那么长,活到那么老。”
“可我没有,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妈怕我,他们应当怕我。可他们毕竟是我爸妈,我从他们肚里爬出来,我做不到把他们放到我名单上该杀的第一对。”
吸。
“所以,我放弃了。”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我甚至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呼。
“你,你是个对朋友很好的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爱好,你有点害怕杀人犯,不是么。”
“但你能做到坚持听完我讲得每一句鬼话,我佩服你,佩服你的包容,佩服你不曾逃走的勇气。”
“我真羡慕你啊,你的家长那么严,最后还是帮你摆平了课外班的事,不是么?至于我的家长,哈哈,他们对那破烂工作,当真比自己的孩子还要亲啦。”
“我估计,这种掏心窝的话我只能跟你说了。”
沉默。
梧挣扎着想要说出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长大嘴巴,复又闭上,好像在陆地上窒息的鱼。
铃声响起,窗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孩子们涌进了教学楼内。
“就这样吧,”桐撑着桌子,站起身来。
“我在周末考过了古筝特长生,提前招了,我猜我们以后可能也不能再在同一所学校里念书了吧。”
“再见了,梧。”
上午的铃声响着。
夏日的上午十点整,距离离开小学还有两周,梧的小太阳坠落下来,跌成碎片。
而梧感觉如何呢?
她连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后来
梧在初中过得如鱼得水。
她画着画。当了不怎么重要的美术课代表后,她尝试着动起画笔。老师欣赏的打量着她的作品,将它们带到各个班级展示。
她学着知识。她在上课时不怎么爱说话,除了专心听讲似乎没什么事做。考试前夕又有着复习的习惯,歪打正着地,她的分数竟然排在班里的前几名。
她交着朋友。逃离了课外班,逃离了小学,她贪婪的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她什么都说,什么都做,她感到自己像是一只冲破了枷锁的鸟儿一样,第一次翱翔在蓝天之中。渐渐地,她的身边也聚起了一帮友人。从上学到放学,她们一齐走在校园中的每个角落。
梧有时战在阳光下,直勾勾的盯着太阳,她好像看到一个昔日的影子飘忽着附着在自己身上,很快却又消散。
她自然不知道那个影子是谁,也许她曾经知道,但现在已然记不清了。
下学后,她与同学们一一告别,然后打开手机,点进微信。
她知道桐在线,她们几乎是同时放学。坐在地铁上,她打着字,与桐从天南聊到地北。除了在小学渡过的那些日子,她们几乎无话不谈。
自然,不知是谁先敲出那一行字。
“我们找个咖啡厅见面吧,就在这个周末。”
梧早早的打扮好,扎紧头发,额角绷着,她小心的穿过人群,不碰到任何一个人的身子,来到了那家店前。
桐坐在那里等着,她的样子几乎没变。白色的T恤,鲜艳的彩虹色手机壳,梳起的头发;只是她似乎不再费心思将头发扎紧,几缕落下的头发搭在她的耳边,剩下的碎发拂过她垂下的嘴角。
她看着梧,眼圈旁有一丝黑色浮现。
梧也看着她,默不作声。
然后,她们两个大笑起来。
像所有久别重逢的故人一样,拿着两杯咖啡,她们坐在窗前,看着那些过往穿梭的车辆,直到梧先开口。
“最近过得好些了么?”
桐抿了一口咖啡,叮叮,她的手机响起来信通知,她低头看向屏幕,复又抬起头来,“老规矩,你先说。”
“我混得不错,总算是过上了学生该过的日子,你呢?”梧晃着手里的纸杯,轻声回答道。
叮叮,桐的手机依旧响着。
“我?算不上好,算不上坏。成绩还行,人际关系还行。特长班里的美术生人都挺好,民乐生们蠢得就像是一帮刚进化成功的猿人。”
叮叮,叮叮。
“听上去有人挺想着跟你聊聊啊,”手中的咖啡温度合适了,梧灌了一口,好奇的问道,“怎么,有什么急事吗?”
桐快速地低下头去,紧盯着屏幕,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梧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安慰道,“没事的,有急事的话,你就先忙你的吧。正好我也剩一些作业没写,我可以先思考着。”
“不,不是的,”桐抬起头,砸了咂嘴,似乎在反复考虑一件大事。过了一会,才说,“梧,咱们已经是六年的朋友了,对吧。”
“嗯,这当然。”梧挑起一边的眉毛,心中有一根弦悄悄绷紧。
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她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
现在我们都已步入青春期了,难道,她终于动手了吗?
她不知如何开口,低下头去,她小嘬一口咖啡,有些凉了。
桐注意到她反常的表现,什么也没说,反身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白盒。
梧好奇的凑上前看着,盒面上写着几个黑字,“盐酸舍曲林片”。
“你不会以为我是对那两个老东西动手了,让你帮我藏尸的吧,”桐无奈地笑笑,“我不是没有过这个打算,可它太不现实。”
“就现在来看,我还得依靠着家里的那几个臭钱活着,他们许诺会供我上到大学,而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上了大学我便离开家里,恩怨清了,就此别过。”
“目前来看,我唯一的法子就是努力让自己舒心一些,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梧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它具体的功效是什么,但我确诊抑郁症后,主治医生跟我说,心理生病就像是经历一场顽固而反复无常的流感,这种药物能帮助我治好。”
一片寂静,只剩窗外的车驶过时引擎的轰鸣声。
桐的手机依然响着,叮叮,叮叮。
“会好的,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治好的。”梧打破了沉默,率先说道。
“当然,”桐饮一口咖啡,“可我不是想问你这个。”
“那你想问什么呢?”
“你瞧,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而我比你大一点点。”
“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梧,你愿不愿意叫我一声‘姐’?”
“桐姐。”
梧没有多加思索,这个字从她嘴里冲出,清脆的如同清晨听到的第一声鸟鸣。
“哎。”
桐笑着回答,清晨的阳光下,她的嘴角扬起,眼睛像两个小月牙那样弯着。突然,洒在桌上的阳光似乎变得温暖了些许,梧感到似乎有什么失去了的东西回到了此地。
像是一个久未谋面的身影,像是一个真正的故人。盘旋在这里,看着她们。
像是,终于,桐的灵魂冲破了那片鲜血淋漓。她骄傲的站立在阳光下,她们一起。
赤着脚板的人追逐正在落下的太阳,她无助的着看到太阳坠落到地下,哭着、喊着、奔跑着、嚎叫着,直到声音也被她抛在脑后,直到一切都过去,她开始燃烧,升起,升入天空。
她也变成了太阳。
而昔日坠落的太阳,一点点愈合,一点点攀升,与她并肩而立在高空。
终于,她们发着光,发着热,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跌倒,在何时坠落。
只要现在的日子暖和,只要生活一如往常,她们就那样烧着、热着。
只是,桐是怎样做到的呢?
好似发现了她的疑问,桐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只是这次,温柔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
“梧,你知道吗?你有嫂子了。”
梧感到自己心中有一只黄鹂开始鸣叫,她咧开嘴角,一缕阳光照进室内,她真情实感的为桐感到欢喜。
“居然连你这家伙都脱单了,也不吱一声,真不够意思,帮我从外网上拷几部电影下来才原谅你啊。”
桐长出一口气,仿佛有什么重担从她身上卸下。
“我以为你不会接受,真的吗……”
“姐,怎么可能。无论你喜欢的是谁,你还是桐啊,或者说,如果你没被夺舍的话,你可千万别被夺舍哦。”
叮叮,叮叮。
桐开心的大笑起来,紧接着是梧,她们的笑声回荡在不大的咖啡厅中,窗外,两只麻雀鸣叫着。
“你知道吗?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生。她包容着我的一切坏点子,我们一起胡闹,一起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最后的最后,她亲了我,我也亲了她。就是这样。”
“梧,你知道吗?我一直在寻找的,我一直在渴求的,终于找到了。”
“她就在那里啊,她是我的未来。”
“她的爸爸很喜欢我们,一直说,想要见见我的家人。”
“梧,你就像,不,你就是我从未有过的妹妹。”
“我真的很在乎你的看法,梧,我怕你会不喜欢我们,我怕你被网络上那些多余的声音干扰,我怕你们之间会有冲突,所以让她留在了家中。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你愿意来见见你的嫂子吗?”
梧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当然,为什么不呢?”
桐笑着,点开了响了许久的视频通话。
窗外,太阳依旧挂在天边,那么远,却那么近。
自评:
闪光点:感情变化描写比较细腻,第一次尝试这种叙事的风格,灵感大概是《玛丽和马克思》,安利!
缺陷:1.还有好多事件的细节描写不足,可以添加更多
2.美甲那段,可以再展开。
有很多从第一视角的评论,很能带进主人公的思维里面。而且从她一开始的”朋友“的经历,更能反衬出她这个新朋友是多么可贵了!但感觉后面会出现大反转的样子……
呱唧呱唧 阿德出新戏了,小板凳~
读前面时心里有个疑问:小朋友即使不懂“交朋友”,疼痛也会让人本能地惧怕被打这件事吧。如果既向往友情又经常被打,小盆友心里应该蛮拧巴的……?(基于生活常识的猜测)
另外感觉前面代入梧视角的解释有点多了。能不能不解释又让人看明白?那就放着一些疑惑处,直接推进剧情。现在剧情好像才进入正头戏~
梧的内心情感的话,在那时的确不太正常……可以理解为轻微斯德哥尔摩?就像是在很小的时候接受了错误的观念,之后陷入改变不了的被打、言语虐待的局面,一个孩子的内心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她只好把它美化为被友谊做出的牺牲。
有点接近《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面的那种情感,只是没有发展为那样严重而难受的程度。
至于梧的视角……的确是颇为拖沓,感觉被老师训的那里写得有点多……会尝试删改的orz
作者阐述:
啊。。。这篇战线拉得很长的故事,最终还是完结了。写得有些痛苦,倒不是因为对于文章情节推进的困难。相反的是,正是因为即将要发生的情节让我感到痛苦,因为这篇文章改编自真实故事,梧是真的,桐也是真的。我无法去评判推断乃至安排一个人的结局,我只能尽力去呈现当时发生的故事。
希望它足以讲清当时发生的事,共勉。
很佩服德,有这样的毅力和付出,把故事讲完了。
我不能确定我完全地读懂,但咖啡馆斜射的那缕阳光读到最后是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那种全身都坐在阳光里的感觉真好。虽然阳光不算多么灿烂,但它干干净净。想要做一个如此纯粹清澈的人并不容易,甚至有时太难了。但它值得努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