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非实(最终大作品终稿)

“早上好,1984·375-FM.”

蓝色的字体在黑色的背景上跳动着,耳机里同时也响起了闹钟的滴滴声。

FM敲了敲耳机,关掉了闹钟,缓缓在床上直起身来。

拉着窗帘的房间仍旧明亮,耀眼的光线从深灰色的窗帘缝隙中照到地上,在浅灰色的地毯上跳动着。床的对面是一张写字台,像是全新的。

啊,头疼……他又闭上了眼睛,靠在床头,昨天我干什么了?

可能是由于刚睡醒,他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下班从公司出来。

看样子是睡得太晚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了床。幸好,制服还找得到,他拽下衣架上的银灰色的制服,是一种反光的光滑材质的布料,应该是防水的。他不清楚,他还没淋过雨。衣服很轻薄,但保暖效果很好,如果气温过低便会自动加热,但当下显然没到那个温度,换上的一刹那还是有一丝寒意。

摇摇晃晃走到厕所,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让他清醒了些。厕所不大,最里面是一个狭小的淋浴间,一个马桶,旁边还有一个洗手池,淡蓝色的墙壁似乎让温度低了不少。

洗手池前的镜子里是一个年轻男人,深棕色的眼睛,浅色的头发有点乱。眼睛下方延伸出两条银条,沿着面颊一直延伸到耳部。嗯,比我想象的要精神啊,他又打了个哈欠。随手拢了两下头发,拿起水池边的一个小瓶子,像眼睛中滴了几滴。药水落在半永久的眼佩显示屏表面,有点发凉。

洗漱完毕,他溜达回了客厅,拾起了不知道昨天什么时候扔在沙发上的外骨骼。说是外骨骼,更像是一个架子,不过像正常的骨骼一样分出了四肢和躯干。鉴于工作不需要什么负重,他的外骨骼更侧重于牵引而非承重,四肢部分的金属条仅仅比铅笔略粗一点,拿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

他站到落地镜前,耳机里传来了早间新闻的开场音乐,是某种嘟嘟噔噔混杂着的鼓点,显示屏的左上角上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女人,她有一头金色的打卷的短发,穿着亮粉色的西服外套,同样粉色的嘴唇形成一个灿烂的笑容:

“早上好,勤劳的公民们!我是你们的主持人崔西!又到了开始每天愉悦而又有意义的工作了时间了,当然,在这之前,也不妨先放松一下,听听最近你需要注意的一系列新闻……”

FM习惯先从肩膀开始安装,将外骨骼的接口对准肩膀按了下去,几声轻微的咔哒声,金属条被骨骼中植入物牢牢吸附住,而后逐渐展开,形成片片薄到锋利的片状物,严丝合缝地裹住了肩膀。

具体是什么时候被植入的…?

“那么,首先来看:X_x公司又推出了最新的2.13-Pro系列外骨骼,这次更新加强了外骨骼的承重与牵引能力,能更好地减轻您在一天的工作中不会感到任何的肌肉酸痛与疲劳感。目前推出了金色,银色,蓝色,粉色四种颜色供您选择。而且此次更新还增加了和自定义安装的组件如尾巴与耳朵……”

接着是手臂,在金属条吸附到手臂的一瞬间,原本并不费力的动作此时便轻松的像有人牵引着一样。

“第二则消息:您仍在为家中财物的安全而担心吗?Y_y公司决定开展面对全体公民的优惠措施,即日起,只要拨打该公司的智能热线,在您离家劳动时便会有工作人员上门为您的摄像头及其他安保措施进行更新,丝毫不会影响您的日常工作与休息!作为勤劳的劳动者,您大不必担心更新的费用,这一切都是对您辛勤工作的馈赠!”

轻轻的摩擦声,FM饶有兴趣地看着灰蓝色的金属缠绕在胳膊上,而后延伸到手上,几何图形构成的电路在手背上游走着。

“接下来,发布Z_z公司的一条最新声明:……”

手指划过外骨骼的脊柱部分,使其固定在背上,镜子中可以看到脊柱处延伸出了几条模拟肋骨的金属环绕住躯干。

“根据公民手册上规定–当然也是每个合格公民所熟记于心的–按照政府安排进行劳动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如果你周围的邻居,朋友或者同事表现出任何缺乏动力,心情低落,乃至完全拒绝进行劳动的表现时,你应该及时上报给Z_z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会为这些需要帮助的公民们提供任何他们回到正常的工作生活中所需要的帮助,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记住,他们可能尚未认识到他们需要帮助,因此一切需要强迫他们接受帮助的行为,都是可行的,乃至是值得称赞的”

Z_z?感觉最近似乎常常听见这家公司的名字……昨天新闻也提到了吗?可能吧。

腿部的外骨骼已经安装好了,动起来会发出轻微的零件转动的声音。重力似乎消失了,他小心地走了几步,隐隐约约想起自己有几次走得太着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了墙上。

差不多该出门了。

“那么,以上就是今天的全部公告,亲爱的公民们,准备好满怀激情地开始新一天的劳动了吗?”

推开门,几乎刺眼的光芒甚至盖过了显示屏上的画面,已留下一片惨白。猛眨了几下眼,显示屏自动调暗了些,才勉强睁得开眼。

强光主要来自头顶正上一个碗口大小的白色的太阳。天空是颜色很浅的蓝色,似乎也发着光。天上看不见一点云,哪怕一点遮盖物。城市里一直都是晴天,太阳一直挂在那里,没有阴天,雨天,雪天。实际上,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云是什么样子的了,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到一团白灰色的浮在空中的物质。时间也很难辨别,毕竟太阳很难看出有什么变化,只能依稀靠着体表温度猜测一下季节,现在大概是秋天,不,也可能是春天……

门外面是一条不宽的平台,拦着一条跳动的绿色的栅栏。“请等待班车到站再靠近站台。”的字样在空中跳动着。隔着几十米的空间,对面隐约可以看见一栋与这一边一模一样的站台。左右都是延伸下去的走廊,排列着一模一样的灰色的门。

他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耳机里开始发出警告的滴滴声才停在了平台的边缘。他把手搭在栅栏上,下面是一片深灰色,更确切地说,是一片虚无,黑暗。也许是因为楼房的阴影,强烈的光线似乎照不到下面,只能看见约莫两三层楼,因此很难判断所处的高度。上面也一样,楼房似乎直接插进了天空中,最终溶解在强光之中。

即使有显示屏的遮挡,眼睛在光线的刺激下仍旧忍不住开始流泪。他连忙转身靠进了墙角下窄窄的阴影里。左右都是门,唯一可供区分的就是门旁边一个灰色的金属铭牌,1984·375-FM,他门口的牌子上这么写道。

过道上几乎空无一人,远处隐约可以看见几个同样在等待班车的人影。这没什么奇怪的,脑海里似乎有人说道,城市这么大,有这么多部门,不同的部门上下班时间也不一样,作息不同是很正常的。

这时,右侧的门打开了。一个瘦高的男人在另外两个戴着黑色外骨骼的男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中间的男人,大概是他的邻居,很疲倦——这点不是通过外貌看出来的,他连黑眼圈都没有,而是他周围的一股浓重的疲惫感,仿佛他本人不过是在强撑着,即使看上去并无大碍。他身边的两个人,几乎没有特征。虽然FM可以清晰地看清楚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面容,衣着,外骨骼的细节,但却很难对其进行任何的思考,仿佛在白纸上试图临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光线问题吗?还是显示屏?正要思考,心里的疑惑却瞬间被一股强烈的平静与轻松所替代。

“啊,亲爱的邻居!”那个瘦高的男人已经转身面对着他,声音有些不自然地快乐,“如你所见,我最近遇到了些问题,所以这两位Z_z的工作人员,”两个男人向他的方向点了点头,FM只能识别出他们脸上挂着的是某种笑容,“需要带我去进行一段时间的治疗,因此有你有一段时间可能见不到我。”

“知道了,那祝你的治疗顺利吧。”FM听见自己这么说道,脸上挂着微笑。似乎不由自主地就这么做了……以前常常说这种话吗?头又开始疼了……

再回过神来,那三个人已经转身沿着过道走远了。印象里,他似乎连他的邻居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即使刚刚才见过一面,那个人的面容却已经融化在记忆里了。用余光又看了一眼三个人的几乎消失在过道阴影里的背影,显示屏似乎波动了一下,再看时就完全没有了人影。他并不清楚过道尽头是什么,更多的房间吗?他从未穿串过门,除工作之外,甚至与其他人连对话都没有过……

从远处传来呜呜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可能只是为了模拟以前交通工具的声音,从左侧的一片黯淡中逐渐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球状的车头,沿着看不见的轨道向这边行驶着,速度极快,几乎是瞬间就停在了面前。闪着光的栅栏随之也消失了一部分,露出了车门。

车厢是长条形的,两侧有大面积的深色的玻璃,无法看见里面。

车厢内的温度比外面略高一些,原本微微的凉意此时完全的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香甜的味道,是食物?还是…?灯光远比不上外面耀眼,此时甚至显得有些苍白,在两排相对着有着光滑的红色的表面的座椅上映射出白色的道道。

坐下的一瞬间,背部的外骨骼便自动吸附到了座位上,基本上固定了身体。对面的车窗看起来已经是透明的,强烈的光线也显得不那么刺眼。

“欢迎乘坐PM830次班车,确保您的外骨骼已经安全固定,班车即将离站。”

身体受到一股缓缓地像左倾的惯性,窗外的走廊也开始缓缓移动,逐渐成了灰色的一片。

“接下来,为您播放公民手册。”

显示屏完全变成了米黄色,黑色的文字随着声音逐渐显现。

“第一条,劳动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不论是体力上还是脑力上的劳动,都一样值得尊敬。”

屏幕上依次出现了一个挥着锄头的小人和坐在电脑前打字的小人,随着每一个动作都会发出滴滴的电子音。

“第二条,劳动等于快乐。”

锄头,等于号,一个大大的脸。眼睛睁大,眉毛上挑,嘴角逐渐咧开,最后成了一个大到诡异,但无疑十分开心的笑脸。

鉴于睁眼与闭眼并没有多大差别,FM闭上眼向后仰着,在外骨骼允许的范围内拉伸了一下后背的肌肉。

“第三条,劳动是每一个公民的全部生活价值。”

一个小人在挥舞着锄头,直到变成白骨,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感觉有点奇怪,因为还没睡醒吗……

逐渐地,FM已经很难辨别广播里是否还在说着什么,也许是某种音乐?还是仍在读手册内容?偶尔能辨识出“劳动”的字样,但大多的话语似乎并没有任何实意,眼前的屏幕也逐渐模糊起来。隐约能感觉到自己的声带似乎也在随着广播的频率一起振动着,诵读着熟悉,不,仿佛从意识存在开始便与之共存的内容。

眼见非实

背景里的声音被撕裂,切断成噼噼啪啪的电磁信号,朦胧的梦境被撕裂了,他浑身的肌肉都猛地跳了起来,但整个人仍被外骨骼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下意识地睁开了眼,面前的内容却没有改变。那四个猩红的大字在浅色的背景上跳动了一下,便一闪而过,几乎是感刚刚确定它的存在便消失了。

刚才那是…什么?

一部分的他肯定自己刚刚清晰地看见了那四个字,但另一部分的他却固执地认为他不过是在做梦。

又一阵头疼,那四个字又出现了。

眼见非实。

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眼见非实。

红色的字迹完全淹没了显示屏,以令人恐惧的速度继续叠加着。由于显示屏的缘故,他无法转移视线,无法躲避,只能惊恐地看着那些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仿佛一个无法逃离的轮回梦魇。

“已到达您的工作地点。”耳机里的声音恢复了,显示屏也同时切换成了透明的,眼前只剩下跳动的绿色的幻影。外骨骼上的吸力也消失了,整个人软了下来,直到感到脸上的凉意才意识到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刚才那是什么玩意?FM走出车厢的步伐快了些,是有人在视频中植入了这个片段吗?那Y_y公司怎么可能没有发觉?还是说又是一次随机的入侵?

又?

背景介绍似的,一段记忆浮现了出来。

一个很平常的早上,FM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他正一边安装着外骨骼一边听着早间新闻。跟这次一样,显示屏被入侵了,画面转换成了一个男人坐在一张写字台后面。背后有什么强烈的光源,所以看不清面孔,但隐约可以分辨出他的嘴型。由于信号不好,声音听上去更像是粗糙的震动。“除了阿萨克民族外,一切其他种族都不是自然产生的……”明显的断开,“…灭绝…”,“…消除…”,“…控制…”短短几分钟后,画面又切了回来。“刚才我们遭到了一个号称是阿萨克的团体的赛博入侵,”崔西说道,仍旧笑着(为什么她还在笑?)“最近要提醒各位公民,请一定要远离此类宣扬极端言论的不明群体,以免遭到伤害。如果遇到诸如此类入侵显示屏和耳机的情况,请一定要上报Y_y公司,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各位公民的信息安全……”

不过这段回忆里似乎并不包含我之前的情绪……

班车的鸣笛声把他拉回了现实,身后微微感到其挂起的风。他知道正身处一座建筑当中,四周是望不见尽头的小隔间,几乎坐得满满当当,但周围却十分的安静。

无意识地放轻脚步,他走进最近的一个隔间。里面十分狭小,比衣柜大不了多少,将将可以装进一个人,四周是灰色的挡板,地面上有一个站立的标志。踩上去后,面前挡板亮了起来,两侧在手肘高度也出现了闪着蓝光的键盘,他几乎下意识地将手搭了上去,内心隐隐约约感到自己并不清楚这些亮着符号都是什么意思。整个下半身的外骨骼自动固定了,确保即使肌肉完全放松也不会摔倒,背部的肋骨则伸长出去,连接在了隔板的几侧,由连接口开始向躯干延伸,发出淡蓝色的光。在到达脊椎的一刹那,FM隐隐约约感到一股酥麻的寒流涌了进来,随即向四肢蔓延。

正在进入工作模式–

显示屏也变得微微发蓝,面前的挡板逐渐浮现出一串串字符。

不知道由于何种原因,他无法清晰地辨析那些字符。即使某部分的大脑已经自动运转了起来,仿佛那些文字并没有经过他的意识,而是直接传输进了大脑后台进行运转,从而无法进行主观上的任何操作与控制。就像在梦中解数学题,明明刚刚还在进行某种逻辑上的推理,转眼间却丝毫记不起自己所处理的确切的信息、

左手食指抽动了两下,双手便移动了起来,在按键上敲出青蓝色的光斑,屏幕上的字符也随之延展开来。

是潜意识里就知道该怎么做吗?这一切似乎过于自动了……

就像计算机一样,即使是后台在运行程序,在前台进行操作的流利性仍旧会受到妨碍。

时间观念是最先受到干扰的,FM并没有刻意地去注意时间,但仍旧感到不对劲,明明才几分钟的光景,屏幕上的字符就已经被全部覆盖了至少两次。以目前的手速,他隐隐感到,这么多的输入至少要一两个小时。

而后是感官。不知不觉地,脚部的知觉似乎消失了,随后延伸至整个腿部。不是那种站了太久以至于肌肉麻木的那种无知觉,而更像因为用不到从而关闭了这一功能。有几个时刻,他感觉自己的上半身似乎只是放在一个平台上,只有不时传来的指尖上的敲击刺激着神经末端……

计算量似乎在逐步增加,占用的思维也就越来越多,逐渐挤压着意识。脑后传来酸痛感,乃至有些麻木的疼痛。额外的精力几乎是不可能的,连单纯地对自己的行动有所认识都很难做到。手指的敲击也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远没有最开始的流畅。

他按错了一个键。

虽然他本身并不清楚要输入什么,但在左手无名指似乎有意地触动那个符号的时候,其他的手部动作明显感到了一丝慌乱,试图加快速度,但敲上去的那个符号已经变了颜色,由浅蓝,变得浑浊……紫色?然后又逐渐耀眼起来,最后定格在了某种熟悉的刺眼的红色。

就像被极细小的针刺破了的浑圆的气球一样,同样细小的亮红色的裂缝极快速地从中心辐射开来,脑海中隐约出现其在蓝色的字符中穿梭的细微的而又清亮的破裂声,直至延伸到显示屏之外。

从深处传来,又似乎就在眼前,破碎声愈发的清晰,像晶体晶莹的粉碎声,仿佛脑中有某种正在破壳而出的生物。随着声音的振动,头的右侧突然猛烈地疼痛起来,更确切地说,像在由内而外猛烈地发出嗡嗡声。全身仍旧有知觉的肌肉都收紧了起来,即使受到外骨骼一定的阻力,双手也不自觉地抱住了头。一波波的冷汗瞬间在额头上聚集成流,瞬间润湿了手掌。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张着,无法判断是否仍在汲取氧气,只能在麻木的舌尖隐约感到气体的流动。试图从满屏的裂缝上移开视线,FM紧闭上了眼,但略在意料之中的,满屏的蓝色红色仍在刺眼地亮着,随着头痛一同震动着,几乎成了虚影。

你看见了。

红字在屏幕上亮起,清晰的边缘切进木讷的视线里,

意识随机便瓦解了,未被理解的几个红字就那么留在了一片空白的脑海里……

他甚至不记得向后倒去……

“早上好,1984·375-FM.”

蓝色的字体在黑色的背景上跳动着,耳机里同时也响起了闹钟的滴滴声。

FM敲了敲耳机,关掉了闹钟,缓缓在床上直起身来。

房间比记忆里暗淡一些,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是外面变暗了吗?

隐约感到眼睛里有东西,伸手揉眼,在碰到右眼的一瞬间,痛觉在记忆中炸开来,整个右半边的头部似乎再次爆发性地痛了一下,惊出一身冷汗。

对了,昨天工作的时候,之后发生了什么?有人把我送回来了吗?

右侧的视野有点不对劲,FM的右手轻轻地向右眼摸索着,但即使根据肌肉记忆仍旧,应该已经显示在视野里的手却始终没有出现。

等等,我的右眼失明了吗?!

慌乱的指尖猛地戳到了某种有着细微纹路的坚硬的弧形平面,一点轻微的挤压再次触发了记忆深处的疼痛。

右侧的感官都显得十分模糊。

他跌跌撞撞的下了床,在不摔倒的情况下尽量快地像厕所走去。扒住洗手池的边缘,凑到镜子面前:右眼的显示屏已经明显裂开了,变成了浑浊的蓝白色,上面可以看到细微的深红色的裂纹。眼睛下方延伸出来的传感线也似乎烧坏了,成了焦黑色。侧过头去,传感线所连接的耳机相比起另一边也显得发棕黄色,似乎被烧过。

是昨天工作失误造成的吗?他隐约想起刺眼的蓝色屏幕上的红色裂纹。小心地伸手,把指甲插进了显示屏的下方,把破碎的晶体掀了起来。拉扯到了眼睛后部的某个位置,引起一阵眩晕。不行,即使视力受损也比彻底被碎玻璃扎瞎强。明显地感到扯断了什么连接,在掀开的一瞬间,视野一下子暗了下来,空气中的寒意刺痛了眼球,瞬间热泪盈眶。眨眨眼,虽然还有些模糊,但基本确定还能看见。

估计传感线也不能要了,但不能让它就这么耷拉在这里。他顺势拉下了显示屏下面连着的那条半植入在脸上的传感线,引起一阵轻微的拉扯感,好在植入的不深,估计只是破了层皮。没有流血,镜子中的脸上留下两条红色的印记。拉到耳机的位置,再一用力,把线从耳机上扯了下来,耳机里发出轻微的电流声。试图把耳机也取下来,刚一抜动,耳道里明显有什么拉紧了,似乎直接扯动了大脑,右侧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不管连着什么,最好都不要动它…..

把扯下来的废弃显示屏随手放在一边,他靠近镜子仔细检查了下右眼:蓝色虹膜边的眼白有些血丝,没有出血……

等等,蓝眼睛?

眨眨眼,是蓝色,但我明明记得之前是棕色的。

没错,左眼还是棕色的,难道是显示屏的缘故吗?

也有可能,也许我当初选显示屏的时候选的就是带美瞳的。不过那是什么时候,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安装上来的?可恶,没有印象了……

后退了两步,只睁开右眼。幸好基本适应了干燥的空气,不再流泪,视野清除了些。相比起之前,东西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了,略微分辨得出重影。

不知道是不是头疼的缘故,镜子里的人影几乎算得上憔悴。头发明显的参差不齐,几乎齐耳碎发似乎有些干沾。薄薄的刘海下的皮肤颇显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黑眼圈也格外的明显。身上依旧穿着的白天的制服,颜色比记忆里暗淡一点,胸前有几个明显的深色的斑点,作为食物残渣颜色有点太深了……

右眼又酸了起来,忙眨了下眼。

再睁开时,加上左眼的视野,画面明显更亮了些,镜子里的人的气色也有所缓和,脸色更红润,黑眼圈变浅了,就像开了美颜的相机。

奇怪……

轮番闭上睁开,镜中的人影也在精神与疲惫之间转换着。

所以,这个显示屏其实是个滤镜吗?

眼见非实。

FM内心开始发毛,这么说来。鬼知道我之前看见的其实都是什么样的!他试图扣掉左眼的显示屏,但即使指甲已经深入肉里,也没有摸到边缘,只弄得眼睛不停地流泪。

他有种想大喊的冲动,但一时,头脑里连单纯的无意义的咒骂都想不起来。

基本上放弃,他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无意识的汗水把原来点状的污渍晕了开来,弄成一片稀释了的红棕色,手指也染上了褐色。

不像是食物残渣弄上的油脂……手指相互摩挲着,刺来一种与常常萦绕在鼻腔里的香味所不同的腥味,与记忆中的铁锈味隐约有些相似。

是…血?

大脑短暂地变成了空白,似乎忘记了该如何应对这种可能受伤的情况。上次受伤是什么时候都想不起来,甚至连被纸划破了手之类的小伤口都没有印象……出了血应该有伤口才对,他从头到脚摸索了一番,在没有痛感传来之后,确定不是自己受伤。胸口的那几滴血呈喷溅状,呈左下向右上拉长的椭圆状。除了刚刚的水印并没有其他的摩擦,应该是前不久溅上的……

左侧的耳机里响起了早间新闻的音乐,思维似乎被声音搅起了漩涡,将思考卷到了深处。

该抓紧去劳动了。

胸口的血不再占据着他的意识,用水大致抹掉后便回到了客厅。从沙发上捡起外骨骼,站到了穿衣镜前。后脚落地,刚好踩上音乐的最后一个音符。

崔西又出现在了显示屏里“早上好,勤劳的公民们!我是你们的主持人崔西……”

外骨骼已经对准了肩膀的位置,正要按下去的手却犹豫了起来。

如果显示屏隐瞒了点什么,那么同样是X_x公司的外骨骼……

即使有着理性上的怀疑,心中却莫名出现一种按下去的渴望,是生理上的渴望,耳中无数次地开始回想以前连接成功时的咔哒声和轻微的电流声,希望外骨骼能再一次完美地贴合在躯干上……

下一段意识,新闻仍在播着无意义的话语,全身的外骨骼已经基本安装好了。但右眼看来并不是像记忆里一样有金属包裹,而是在制服上由连接的部分向外蔓延出来,像血管一样发出淡淡的蓝光的曲线,所及之处都有种坚硬的包裹的感觉,与金属无异。用手去摸,也是十分坚硬。

我现在,FM深吸一口气,试图借着无意识的安装的空隙整理自己的思维,发现我看到的之前的一切都可能不是真的。有人隐瞒了什么,还是想借此控制我的行动?还有我的记忆,它们,太零碎了,还有各种下意识的行动…

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左侧的视野猛地被强光一照,伴随着右侧突然变成了一片漆黑,强烈的反差使他失去了平衡,几乎扒在门把手上。

左侧是熟悉的过于明媚的外面,一切都亮得发白,脸盆大的太阳没有丝毫的移动。

缓了一会,他关上门,靠在墙壁上。

只张开右眼,面前是一片漆黑。但不是那种完全看不见的失明了的黑,只是单纯的黑暗。伸出右手,隐约看得出蓝色条纹发出的微光,勾勒出手臂的轮廓。再张开左眼,一切照旧,一明一暗的冲击又引得一阵眩晕。

看来现在不是早上,FM眯着眼,尽力减少两侧的亮度的差距,怪不得我之前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谁知道我的作息是长什么样子,起床时间完全取决于一个甚至不是我自己定的闹铃……

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在确保自己不会一脚踩空的情况下靠近了走廊边缘。绿色的栅栏显得有点暗淡,用右眼看,果然不存在。

那之前是怎么摸到它的?

向栅栏应在的地方伸出手,右手明显抓到了实体,而左手却落空了。右眼已经基本上适应了黑暗,隐约看到右手手掌在制服的包裹下,浮现出了栅栏扶手的轮廓,而右臂相应的肌肉也感到了抓握的拉扯,即使面前其实空无一物,受着无形的禁锢。

这下可麻烦了……

右眼中,下面是一片黑暗,左眼中却是雾气一样,上空则在漆黑和亮的耀眼之间转换,

一阵眩晕,他转身面向自己的房门。原本深棕色的木门此时显得斑驳,不知是由于时间还是污渍。

旁边的门是大张着的。

昨天的门明明是关着的。

当甜蜜与铁锈味混杂着冲进脑海时,他感到一阵恶心。

那个房间里的布局几乎与自己房间里的一模一样;

除了喷溅的棕红的颜色。

屋内一切都很整洁,仿佛从没有被使用过;

客厅中的沙发仰倒在地上,原本绿色的外罩已经染成了黑色,那是血迹所聚集的地方。

一阵生理上的作呕,但胃里只涌上来一股酸水,喉咙疼了起来。

我看见了

不知是在显示屏上还是在脑海中,也不知是受哪个意识所驱使,红字跳动着。

你是否曾经质疑过你的现实的真实性?

我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的,没什么差别,毕竟都是大脑的一次较长的关机重启,暂时放弃身体的控制权罢了,肌肉会有些僵硬,不过无所谓。

眼前一片模糊的蓝色,而我并不着急戴上眼镜。这种模糊,这种缺陷,使我确定自己的存在。

向后仰去,头顶一样是这种苍白的蓝光。

有点像他们说的天空,不过鬼知道真正的天空现在长什么样子。自从来到这里,不知道是多长时间以前的事,在黑暗的环境里,时间往往很难感知,不过这也不重要……自从来到这里,也许是地下?也可能是某种建筑,没人再见过天空。作为初代,隐约对此还有些印象,是蓝色的,还混杂着白色的水蒸气。真是的,现在想来,这种荒谬的景象居然也曾经存在过……

原本一直在稳定作痛的手臂突然疼得更剧烈了起来。烦躁地叹了一口气,不是因为疼痛难以忍受,更多是由于这种疼痛通常意味着某处躯干的较为严重的损伤,即使我这种享受,甚至有些热爱疼痛的人,也不愿为了更多的刺激影响自己的工作。伸手摸索到了插在胳臂上面的输液管,随手拔下来扔在一边,便满意地听着金属制的针管与周围的仪器碰撞,发出清脆的也许混杂着碎裂声的敲击声,以及从针口滴出的营养液在地面逐渐形成积液的叮咚声,感受耳膜上细微的震动……

眼前原本一片模糊的蓝色突然出现了一点红色,逐渐延伸后便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方形。

啊……又有哪个家伙出故障了吗?

即使不用视力,右手依旧在熟悉的位置摸到了眼镜。

戴上后,先是一阵令我厌烦的眩晕感。与其他的神经上的刺激不同,眩晕是一种钝化,阻碍了正常思维的能力,甚至让我感到…脆弱。

而且,任何间接的信息都会被篡改。

原本模糊成片的光影逐渐退缩回自己的区域里,最后显出清晰的轮廓。分辨出面前是几十块屏幕拼凑而成的半球形,占满整个视野,除了右上角的一块,不论呈现怎样的画面,都在黑暗的房间中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蓝色的荧光,照得整个空间处于一种暗淡的,同时又明亮到足以看清周围的程度。显示屏上是一些像监控视角一样的画面,大多位于某些高处,由上而下地俯视着视野里的人影。从布局来看,是在房间里面,画面中的人有的躺在床上,有的站在镜子面前在安装外骨骼。

很难说这里的显示屏有没有安装滤镜,上面有太多层人了,层层过滤下来……我尽力不去想这些,要弄明白这个世界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难了。

红色的屏幕发出滴滴的提示音,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块屏幕被红色的数字所覆盖了,几乎变成了全红。

“洗漱,1分23秒至2分52秒,现已超时,为5分49秒。”

这些监视者公民的显示屏大多有两种用途,一种是通过直接的观察判断他们是否做出了什么反常的举动,比如试图进行任何形式的记录,对环境表现出好奇心之类的,另一种是通过对他们常规行动,比如换衣服,洗漱等等的时间进行监测,与该个体的平均使用时间进行对比,如果出现时间过长或过短的情况都可能表明他们正在进行额外的思考,而这种思考往往会导致他们做出出格的行为。一般情况下,第二种类型的超时很少超过一分钟,毕竟发呆还是常有发生的,但这个,超时4分钟,这家伙肯定是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发现啊……

“拉近1984号屏幕,从五分钟前处开始播放。”

我的声音比想象中的要沙哑,可能由于长时间没有从口腔摄入任何水分,但听声音仍旧会判断是个年轻的嗓音。真是讽刺,我发现自己的嘴角上扬了下,作为初代之一,哪怕只是拥有这个称号都令我感到自己的古老。在这里,没有时间,记忆也不能依靠,可能只有从正常衰老的容貌上看出些许的变化。但变老也是不可能的。这些营养液,以及多到模糊的克隆再生,会将人几乎定格在青壮年时期,确保他们永远处在工作和劳动的最佳时机。我现在,看上去应该不超过20岁,虽然这个数字对我已经没有太大含义,但隐约觉得在这个数目左右。克隆技术已经十分成熟了,但随着次数的增多仍旧免不了一些瑕疵,比如头发逐渐褪色……

1984号屏幕波动了一下,看见那个公民踉跄地走进了卫生间,半伏在洗手池上,似乎在摆弄着右眼。

“放大镜子处的画面。”

视角转换成了镜子里的图像。

这个公民是个年轻人——不出意料,浅褐色的头发代表着他经历过不少次,至少有好几十次的重生,数目略大于其他的公民。

他的右眼的显示屏变成了乳白色,上面有明显的裂纹。几经尝试,他将其揭了起来。

啊,shit……

原本就是个B到C级,现在成了A级,必须得亲自去回收了啊……

公民的过激行为分为几个档次。C级,包含略微的行为异常,一般来说只要适当地调整显示屏和耳机就可以使其忘记他原本的任何疑惑和顾虑,是最容易处理的类别,大约百分之九十的公民最多也只会到这种程度。B级,相对棘手一点,这些家伙往往已经对自己的现实有了明显怀疑,可能会表现出抗拒劳动等一系列违反公民手册的行为,但由于没有明显的证据,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由于已经有较多的怀疑相关的记忆,就不能再单纯地通过耳机和显示屏进行更新,需要由管理员,比如我,去进行回收并送到Z_z公司去。最严重的,也是暴露程度最深的,A级。他们已经有了直接的证据证明他们的现实存在人为篡改的部分,比如1984这样的显示屏故障或者耳机故障,制服故障,甚至是大脑中的电子元出现损毁,都可能导致公司们精心制作的认知滤网失效。这类等级必须送到公司去进行刷新,说白了就是抹除一切除了标配记忆意外的记忆,但在回收过程中,可能出现由于故障导致不再受相应指令的控制的情况,他们也是唯一一个在规定中,给予击杀权限的过激行为。这些家伙,虽然极少,大部分时候都会对正常的劳动秩序造成一定的干扰,包括但不限于:自杀,这还是好一点的;神经错乱,大部分导致该公民的死亡,但要严防他干扰到其他公民的认知滤网;破坏公司财产,如对工作地点进行破坏,大屠杀等等等等……没人知道一定会发生什么,就连一个公民不同时期的过激行为都会有明显差异。

也是,如果突然发现自己通过感官所了解的现实并不是真实的,他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叫来现在的值班检察员。”

回头看屏幕,1984正在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从他的神情上看来,他多半已经发现显示屏的滤网效果了。

A级数量极少,因为显示屏,耳机这一系列的设备本身就很难在不损伤佩戴者的情况下进行摘除,意味着,如果是硬撕下显示屏,那么那只眼睛也就多半失明了。但1984似乎仍旧保持着正常的视力,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的显示屏碎裂的……

“有什么情况吗?”

外骨骼所覆盖的指尖听到声音反射性地尖利了起来,多半是以前某次回收留下的反应。

微微侧头,眼角余光扫到了一个深色短发的女孩,同样佩戴着黑色的外骨骼。我不认识她,就像我不认识任何一个任何一个其他的管理员一样。他们大多都是从上面下来的——那些初代的子女组成的一二代们。他们住在顶层的父母自然不希望自己的血统去最底层进行普通的劳动,便给他们找了个监管者的工作,据说这个职位曾经一度在上层的一二代中十分风靡。

“我们有了一个A级,我需要亲自去回收。”

“真的吗?太好了,我能一起去吗?这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A级。”

我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些一二代总是对这些过激行为的出现这么高兴。

“如果你想的话。”

再看屏幕,1984已经停止摆弄他的右眼,转而观察衣服前襟上的几个深色的喷溅状血点。

如果他这时候选择自杀,那能帮我省去不少麻烦……

“诶,这个不是上次我和帕克回收的B级的隔壁那个人吗?”

上层的人喜欢像以前一样,用文字而不是编号互相称呼,不过在我看来,不过是另一组无意义的字符罢了。

“嗯?”我已经站了起来,隐约感觉到腰部的外骨骼相互摩擦了两下,鳞片状的金属片逐渐舒展开来。

“对啊,他隔壁那个B级拒绝去劳动,我们被派去回收。当时帕克想逗他一下,结果那个B级也不知道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就扑了过来,我们没有办法,就把他击杀了……”那女生跟了上来,兴奋地讲着。

“你们杀了个B级?”一股无名的冲动涌了上来。愤怒吗?

“是啊,当时可刺激了!帕克想试试外骨骼的近战模式,于是就冲了上去,幸亏B级力气比较小,拳头被外骨骼挡住了,完全压制!最终被帕克捅了好几下他才不再动弹。”

她明显没注意到我的眼神。

“说真的,帕克穿那身外骨骼是真的帅!尤其是血染的状态……之后我们拖着尸体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个A级出来,不过那会他应该还是正常的。因为滤镜,他还以为邻居在跟他说话呢,看他跟空气说话握手,我和帕克憋笑都快憋疯了……”

她还在兴高采烈地讲着。

亲手割断她的大动脉的欲望愈发的强烈。

“杀死B级是有违公司规定的。”我没有回头地穿过房间,声音比预想的要平静,多半因为以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虽然不在我的记忆范围之内,但某一部分的潜意识对这类情绪已经疲惫了。“毕竟他们还是公司的财产,估计你上层的父母要再给你缴纳一笔罚金。”

“没关系,反正他们有的是钱。”女孩紧跟了上来,“再说了,我下来就是为了体验生活的,钱哪里有体验重要啊,对吧……”

还没有意识到,我的指尖已经刺穿了她的制服领子,几乎把她钉在了墙壁上。没反应过来,她连手都没有举起来一下,脸上还带着那个微笑。

“首先,杀人不是为了让你来体验的,二代。”这话有点熟悉,我靠的近了些,指尖在墙壁里吱嘎作响“如果不是你爹妈,你连看见的权力都没有……”

她身上有一股血腥味。

我收回了手,看着她仍旧愣在原地,转身继续向门口走去。

其次,可能明天那个人就是你了。

时间可以扭曲许多东西,包括本能。初代永远是初代,他们的子女就成了一二三四五六代,这么一直延续下去,初代的血缘也就愈发的稀薄,最终也就被选择忽视了,成了普通的公民。但即使是一二代也不是永远的。经过无数次的克隆,面对表面上年龄与自己差距可以趋近于无的子女,那些初代逐渐就对他们没了兴趣。如果哪天监视器里突然出现某个浅色头发的公民,那多半是从上层被扔下来的。明智一点的一二代都会选择好好侍奉自己的父母和祖父母,至少确保没人能够替换他……

而初代,永远是初代。

该死,还差一点,还有一次,不,这次一定可以留下来……

监控室处于最底层之下。说是最底层,不过是公民所能居住的最低层,下面则是一些更重要的,需要……特殊权限才能涉足的区域,比如他们重置公民的地方。

上升的电梯里一片沉寂,厢壁的震动和空间的移动造成的内脏的压迫感,给我带来丝丝真实感。那个二代站在另一角,摆弄着被扯烂的领子,也许还冲我使了几个愤怒的眼色,但都被我选择无视。

如果没有什么能长久持续,为什么要去在乎它呢?

电梯一个骤停,一瞬间的失重感

门外是一片黑暗,但眼镜逐渐亮了起来,直到景象仿佛在夏天正午般强烈的阳光下照射着。有种到了室外的错觉,但并没有预想中的风和气味的改变,仍是一直充斥着的金属和塑料混杂着的略有烧焦般的气味。

每一层是由数十个车道组成的,车道两边则是公民居住的房间。据说,公司们会通过调整新闻和列车的到站时间来控制公民的作息时间,以确保单位时间内利益最大化。同时,为了节省能源,也只会调整公民显示屏的亮度而不会进行全空间的照明,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里总是半夜的样子。

电梯的在走廊的中间,两侧都有大概几十个房间,加起来不超过五十人的走廊平均配备两名管理员。

同样,公司也对外宣称,管理员不会受到与公民同样的外骨骼限制,比如不能跨越某道只存在于显示屏里的障碍,但这显然是不可靠的,正如他们没有宣传不会对管理员的显示屏加任何滤镜一样。

因为走廊极长,只能隐隐约约地通过消失在尽头的墙壁判断出是弧形的,准确地说是圆形的,但有严格的左右之分,没办法从一侧直接绕回来,也就意味着,在某侧的尽头,一定会有一面用于分割的墙壁,但并不在我的记忆之内。

1673,我左侧的房间门牌上写着。

一般来说,回收工作虽然重要,但往往并不紧急,即使真的出现最坏的,牵连到更多公民的认知滤网的情况,也并不会真的对公司们造成多大损失,更不用说一路追溯下来去追我的责。所以说,我大可以以一种看上去几乎是悠哉的步子走过去。

向左拐去,可以看到几个公民正站在门口等车。他们的姿势基本上是一致的,站在门口左边的位置,在我看来呆滞的目光看着前方。

没人知道他们现在看到的或者听到的是什么,或者说所有有过这种经历的人要么尚未有意识来形成这段思考或者说是已经被定义为“过期”而被停止克隆了,这是现在最接近“死亡”的概念。

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完全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看来滤网应该已经过滤掉了管理员——毕竟还是让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为妙。

我曾经也思考过,他们这种几乎无知无觉的生活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幸福”。毕竟如果没有意识,就不会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没有任何意义上的苦恼和悲伤,从而也不会为改变而挣扎,自然也就不会受到…精神上的伤害。无论经过多少次克隆,他们每天一睁眼都是几乎全新的一个人,仍旧会高高兴兴去劳动。

作为初代,不成文的规矩禁止任何人将我转化为普通的公民,最多剥夺我大多数的权力,这也就意味着我大多数情况下仍旧有看见的能力。

但,就要这样一直下去吗?

大概已经走过了一百多个房间,门牌的编号也变为了18几几。那个二代也不知道在我前面多远,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多半是想直接击杀那个A级吧……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这样的二代明显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有用”的后代,没法为上面的初代们带来任何收益,早晚会被替下去的。

我知道自己应该为她感到惋惜,但内心却毫无波澜。

这一路上经过了大约十几个公民,无一例外的都是深棕色头发,看来都是“遵纪守法”的合格公民啊……这么想来,那个A级,一定是本身有什么问题才会被重置这么多次。

走过去还有一段时间,也许可以借这个时间看看1984的重置记录。

公民每次被回收重置的时候,负责的管理员都会记录下回收的时间以及大致经过,多半是供公司里的职员改善认知滤网用的。公司里的职员算是介于公民和管理员之间的一种人,他们有大部分的自主意识,但是没有像管理员那么高的权限。他们一般来说就是负责研发各种设备,按时根据公民的反应更新滤网来加强控制,有时也会根据上层初代的指令安排突发奇想的情节进去。我曾经有一段时间遇到过大量的的公民因惊恐而崩溃的情况,据说是因为某个初代想过“万圣节”,就下令在那些公民的认知滤网中加了些怪物,以便于自己可以享受恐怖片一样的效果。

1984-FM:–
已回收次数:375次
最近一次回收:29h37min34’4s之前
负责员……

我没有想到会看见这个编号。

“打开最近一次的回收报告。”我绕过一个站在走廊中间发呆的女性公民,左手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

工作日志:
回收编号:1984-FM
回收次数:第375次
内容:发现回收对象出现了四处游走,不按时进行劳动的行为,划分为B级,进行回收。到达回收地点时,发现对象似乎正在对某个对象进行编辑,即使切入其显示屏也无法辨别出他所写的内容,只能看见其在空中做出敲打键盘的动作。鉴于在回收时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可以作为简单地精神失常进行重置。
管理员:K

即使对回收没有任何印象,但这毫无疑问是我的名字。

我原本一直对自己的记忆的可信度持怀疑态度,所以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使我太惊讶。不过的确有几点奇怪的。首先,29h,也就是意味着1984在只进行了一次劳动就出现了问题。因此不大可能是由于身体上有任何严重的问题(这类的重置大多只会间隔几个小时,甚至更少,取决于公民什么时候醒来,而且意味着其多半会被归为“过期”)。再者,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我或许也被重置了,也可能只是单纯的记忆删除。删除管理员的记忆的情况并不少见,虽然他们由一二代这类大多极度顺从的群体组成,但也不免出现被回收对象“感染”的情况。但他上次只是区区一个B级,是怎么对我造成那么大影响的……

还有,我的署名,我最常用的是我的编号,0-0073,但从不会加上后面的后缀K。那个字母代表着我最开始的名字,好像是凯尔,肯特之类的……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会促使我用起这个后缀……

和上次回收报告中的情形相仿,我到达回收地点的时候,1984仍保持着一个敲击键盘的姿势。

二代一副不耐烦地站在一边,由于没有权限,她没法在我靠进之前对A级进行回收。

“固定1984的外骨骼。”我说道。

对付A级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控制他们的外骨骼——这是出现异常概率最小的装备而且能较大程度地限制其行动。

没有反应。

看样子遇上了最麻烦的情况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脑子里的零件给弄坏的。

按以前的经验,只要获取了对方外骨骼的权限,就可以很轻松的让其跟自动走到重置点

我吐了一口气,靠近绕到了1984的背后。如果语音控制失效的话,那就只能手动连接进行控制了。我伸手摸到自己脖子后面的接头,一阵微微的颤抖,将其拉出来了一部分。这种接头是每个管理员的标配,可以像这样直接连接公民,当然也可能是为了便于重置。据说这根线直接连接着脊椎中的中枢神经,电路也会一直延伸到脑部,确保能时刻提供足够的运算支撑。

与管理员不同,公民的后脖子上只有接口,也从某些层面确保了他们不会自己获取到一些异常的东西。

我并不喜欢这种接入他人的感觉,就像在两个水气球之间插了根吸管,在不清楚两边水压之前,谁也说不准哪边的水会流向另一边。也就说明,虽然十分罕见,但我仍要提防着控制的倒流。

插入。

1984似乎动了一下……

似乎有实体的挤压感和窒息感,我的视野猛地变成了红色,更准确地说,是脑海被红色淹没了,红色的数字,红色的字母……

啊,shit……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词。

与公民不同,管理员的大脑并没有进行自动运转的改造,说明当我在将注意力放在破解连接对象外骨骼指令时,能用来控制自己身体的思维便会少很多。而现在,在面对几乎算是反向破解的代码时,我几乎没有额外思考能力,只能勉强保留感官。

akdhxnxe1984sfh,sncfkjenfe%&^jksdfksandca$sjnssjd&sa!znvsfewu**#aFM→zxm//we

我现在的姿势多半很奇怪,估计仍旧保持在一个接上接线的动作,连表情都没有没有变化。

Input(delete)
replace(locate(1984-backups–prototype))

二代走了过来,隐约识别出她表情中的嘲笑,似乎抑制住了想戳我的冲动。黑色的外骨骼在她指尖上蔓延,形成的利刃已经挥到了1984的脖颈前。

在这之前,1984基本上没有动弹,毕竟应该是感知不到管理员的存在。但他却在攻击触及到他之前几乎敏捷地向旁边撤了一步,将将错过了刀尖,扯得我脑后一凉。

tezabcjms%nsfe)(uyKINGajhn,zuqomakd,f//!#hvnb^+^mn0-0000fmenakOUTabdsfje

reverse process(“akdhxn…//we”)
auezck,qt&@kadfn,r

要不是外骨骼有自动支撑作用,我多半已经跪在了地上。原本眼睛上蓝色的字符开始逐渐染上红色……

再下一段意识,已经是靠在墙上,头脑中一片模糊的颜色,四肢一片麻木。连接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切断了,透过有了裂纹的镜片看到二代的膝盖顶在1984的胸口,一声闷响,刀尖扎了下去。

她喘着气,指尖回复了原状,仍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向我这边看来,还说我……她的嘴型这么说道。

这时,她身下的人猛地一翻身,以意料之外的力气将她掀了起来。一下失去了平衡,她摔倒在站台边缘,1984顺势一踹,她便掉了下去。

就说近战永远不是个好选择……

仍旧躺在地上,1984扭头看向我“啊,金(King)。”他在笑,带着气泡声,“果然又见面了啊……”

某个模糊的音节有了实体……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我靠着墙壁站了起来,肌肉仍旧发木,背后的外骨骼摩擦着发出刺耳的震动声,上面的确有规定不得与公民交谈,但更深层次的欲望驱使着我说出了口。

“通过正常人知道对方名字的途径…”1984试图把自己撑起来,但胸口已经染成了红色。“搭把手?”

“先给我一个不现在就把你重置的理由。”我低头看着1984,他还是笑着。

似曾相识。

“就像你上次没有这么干一样,啊,对了,你不记得了是吧。”1984勉强靠着外骨骼的牵拉立了起来,靠在了对我来说不存在的栏杆上,咳嗽出点血丝。“但我记得,有没有兴趣啊?”1984不同颜色的眼睛盯着我。

脑海深处某个久远的情绪晃动了一下。

“别担心,我这身外骨骼又不像你那个一样能变形,再说了…”他示意下已经完全被染红的右胸。

伸出手抓住他的左手把他拉了起来,也许是外骨骼的缘故,轻得不像话。

“不过我还是要把你带去重置的。”

“当然,即使我活不到那里,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如果想从他这里获得什么信息,最好还是位于一个隐秘一点的地方,感染程度再高下去就有可能被重置了。

我扯着他退到了墙边,算是一个狭隘的监控死角。

“你是说你能攻破公司们的防护?”我以为公司会在信息的防护墙上大下功夫。

“不如说他们压根没有设置防护,毕竟他们以为所有能接触到他们网络的只有他们的职员。”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只要时间够长,什么事都可以做到。好像是在七十多次的时候,我第一次真正看见是在劳动的时候,身边的设备帮了不少的忙。之后每次增加一点,到现在,你也看到了。”脸色已经十分苍白,但他还是挣扎出一个自豪的微笑。“你有没有想过,你作为一个初代为什么会在最底层当一个普通的管理者?这种,随时可以被抛弃的位置?”

我已经基本上已经适应了他这种似乎什么都知道的状态。“我知道”

“哦?他们这次居然给你留了这部分信息,说说看”

“我设计了这个地方,”脑后什么位置似乎正在有规律地跳动着隐隐作痛,“是我将所有这些人带到这里来的,不过最开始还不是这个样子,但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在其他初代的强烈要求下,就把我从上面撤了下来……”

“模糊,不过差不多。”他猛地用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那么,帮助我出去吧。这地方完全是按照你的脑回路建造的,再加上你的权限,想要出去的话还是有可能的……”他开始咳嗽。

“为什么?”几乎冷静。

他愣了一下,似乎整个谈话第一次真正出乎他的意料。“为什么要出去?”

“对,不管外面是什么,我当初进来肯定有自己的理由。”都说人类其实并不惧怕死亡,而是惧怕未知,

“但现在跟你当初并不一样!这些…人,”他用力一挥手,差点又摔倒,“他们这样,是你一开始设计的吗?”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低了一点,微微颤抖着,“我虽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但是一定比现在这里要好。至少我能真正的活着,每天早上醒来……不,每次不知道间隔多长时间,才能真正地有那么短短一段时间,感受到自我,我甚至不确定以前,现在,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还在一层滤镜里……”他的头逐渐低了下去。

我同意他所说的,但潜意识中有股明显的抗拒。为了一个可能更坏的结局去破坏现在的一切,可能值得吗?

如果我直接去清除这段记忆,不就可以解决一切了吗?我知道自己不会想这么干的…直接忘掉这一切,重置1984,没有这些麻烦了,不就有回归到最开始的那种悠哉的管理者的生活了吗?不,不对,最开始不是这样的……没有记忆,没有烦恼,不就是幸福吗?

我真的不知道。

“看样子这次就到这里了,”1984声音有些模糊,他左右望了一下,视线最后落在我身后的的某处。

我扭过头,后面空无一物,但却有种隐隐的压迫感。

“如果改变了主意……”后半段话淹没在类似电流声的白噪音当中,某种坚硬的物件顶住了我的脖颈,黑暗也随之从视野的后方涌了上来,带着点红色。

我不知道这么做的未来会如何,但之前那样绝不是我所希望的。

“早上好,fjghnbjfkhm    King。”

9人评论了“眼见非实(最终大作品终稿)”

  1. (如果您不介意评论的话)
    非常有趣的文章!节奏舒适,有画面感,还让人非常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前排打call!
    FM是刚被送去治疗回来吗?

  2. 1、阻碍我完成初稿的力量有什么?
    主要是有没有灵感,这一篇的灵感就不太爆发,更多的是逼自己写一会才逐渐有的感觉
    2、可以推动/帮助我完成的力量会是哪些?
    同样是灵感,比如看看书,刷刷剧可能都会激发灵感,
    3、请提一个具体的创作目标、一个具体的创作上的问题。
    创作目标:创世,里面有自己喜欢的人物(自产自销型)
    问题:写作更多的是为了迎合读者还是迎合自己?

    1. 为什么不可以谁都不迎合?
      例如,
      山精脚着,
      写作更像是跟内在的自己对话之类
      边写,边想象,边自问自答一地做一些思考~

  3. 就被打德-张瑞涵

    1.在已经写出的部分,你捕捉到了什么样的光彩/独特之处
    好带感的未来科幻作品!给人一种强烈的想要继续读下去的感觉,想要了解主要人物未来的遭遇和选择。
    我平时因为个人喜好不怎么读科幻作品,但这篇作品真的读上去很舒服,很想了解接下来的情节,超棒的!
    2.关于未完成的部分,你有什么期待?
    想要了解更多主角过去的回忆,感觉他现在像是在从思维控制中慢慢觉醒一样,希望能了解到他是因为什么开始觉醒的;他的思维情绪在一开始又是为什么被控制的;眼见非实的含义是什么……感觉敲带感!我像个好奇宝宝一样想去了解关于这篇文章的一切!
    3.想给小伙伴说的话/提的问题
    (可能有点偏题)在文章里主角和他身边的人都给人出一种思维和情绪被部分控制的情况,而电视播报时说到“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一样值得尊敬”。在这种半清醒半控制的情况下是如何进行脑力劳动的呢?是在别人的控制下进行,还是简单的进行一些诸如数据整理的工作,还是说顶尖的脑力劳动者控制了这个都市呢?
    以及阿格写科幻题材真的好带感!打call~

    1. 3有趣问题
      让山精也想一下……emmm大概是“被控制”指这些人被洗脑,而非物理层面的大脑被控制。所以他们可以思考,但不一定有独立意志?也因此,他们从事的脑力劳动大概是传达命令、进行不带感情的信息交流、会计师算账之类?总之是不具备creative和个性的脑力劳动?哇咔咔,期待作者出来说说。

  4. emmm,可以理解为占用了大脑负责计算和分析的那部分吧。就像那种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正在算一道数学题,脑子也在转,只是主观意志上不清楚自己正在算的数,意识还是存在的,就是比较迷糊,也没有什么思考能力

  5. 又更新了一段。最近突然决定走双主角(也许还算是单主角?)的路线,因为换了思路所以灵感也就多了点,不过相应的,工作量也就大了……有一个疑惑,有时候写到后面会突然出现“这个人接下来会干啥”,“他会怎么想”这种疑问,有时候会成为推进的阻力,这种时候应该对这部分情节做适当的省略吗?(要不着实会觉得糟心)

    1. 不一定省略。但是大概是需要捋一下主线了(顺便为这个人物做做“调查问卷”)~
      知道自己要什么,就知道它(他)们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必要,再去找“他”的性格特质/行为方式,让这些合乎逻辑地进入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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