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的普罗街充斥着喧嚣,伴随着不断扩大的暮光的是一身疲惫的人流。满载而归的妇人牵着她们不省心的小孩子们急匆匆赶着回家烧饭,卖报的报童放大声音吆喝着企图趁着夕阳落下前再多得几个铜子儿。工厂在几声轰鸣后吐出今天最后一口浓烟,转而是城市的居民街区开始满负荷运转。再过不久,甜美的黑夜就会降临,宣告一天的终结。
编辑托马斯在小巷内着急地来回踱步,每走一个来回都要扭头看看身前破旧的大门开没开。今天照常理应该是他收到手稿的日子,那个畏畏缩缩的女作家总是在上午就提前准备好一切,他还有空去酒馆喝一杯午间梅酒。但是今天什么都不太对劲,人没有出现,大门也怎么都打不开。
恼火的编辑正思考着决定克扣稿费时,傍晚少有见人的巷子里却传来了嗒嗒的脚步声。靴子踏在泥路上的声音让托马斯突然一阵心惊。他看向巷口——是一个瘦削的年轻女孩,一副典型的异乡人长相,穿着也十分怪异:裹着件过于宽大的黑色风衣,腰侧隐约有一块衣服鼓起。托马斯打定主意不去招惹是非,但女孩却径直走向他,或者说是那扇大门。
“等等,你是来做什么的?”托马斯看到她摸上了门把,“这扇该死的门打不开,我之前试过了。”他瞥见女孩卷曲的黑发间一对异域风格的红色耳环微微晃动着。
“是这样啊,先生。”她转而发问:“你昨天来这里的时候这扇门开着吗?”
托马斯觉得这话有些不着边际,昨天他根本没来过这里怎么会知道呢……等等,记忆突然模糊起来。他来过吗?
女孩脸上露出笑容,继续发问:“那你知道明天会开门吗?”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她再次握上门把:“编辑先生,你今天不可能收到稿了。塔塔小姐还没有写完,我是她的好朋友艾尔法,就让我来催催吧。”昏暗光线下一切都有些扭曲,“你可以回去了。”
寒意爬上后背,超出常理的情景和本不应模糊的记忆让托马斯只想立刻离开,在精神紧绷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女孩腰侧的鼓起到底是什么——那是一柄别着的匕首!被恐慌席卷的男人僵硬的转身,随后迈开双腿,颠着肚子奔了出去。
巷子再次只剩一人,寂静中大门始终闭合。深陷幻境的普通人无法看见的却是门把上正缠绕着的无数污浊不详的黑色丝线。
“这里藏着的,是什么人呢?会是……魔女吗?”艾尔法从腰间拔出匕首持在胸前,侧身撞上破旧的门。尘土碎屑颤抖剥落着,大门轰然碎裂,四周的景物突然有一瞬间褪色。艾尔法看着眼前露出的不可识别的黑暗,没有犹豫地走了进去。
二
不出意外,门内是毫无光线的黑暗,根本无法识别方向。艾尔法向身侧伸手摸索了几下,什么都触碰不到。在这里,她的灵感也被限制无法再感知。
这是个棘手而隐藏极深的对手。艾尔法获得的信息都来源于这几天和托马斯的谈话,深陷幻境的编辑丝毫没发现自己其实每天都会来这里收稿,一直徘徊到天黑空手离去,随后第二天继续重复。据他所说,住在这里的是他负责的一位小作家,写一些幼稚的儿童文学糊口,平日几乎不与人交谈。
这些有多少是伪装呢?艾尔法想着。她已经确定幻境的源头就在这栋楼里,那位不露面的作家就是始作俑者,也是她前来复仇的目标之一。三流作家身份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甚至也许是传闻中强大无比的魔女。但是她不在乎,她的怀里现在就有一位魔女被她杀死后遗留的魔女之种,也正是那位死去的永恒魔女“指引”她来到这里。她从不害怕“恐惧”。
艾尔法咬破左手食指,渗出的鲜血按她意志瞬间燃烧起火焰——这是她最好的武器。跃动的深红火焰在黑暗中照亮一小片空间,光亮中黑色蠕动起来。这所谓“黑暗”原来是由黑色丝线密实地包裹住了居民楼的内侧造成的。
艾尔法顺着焦躁不安散发着不详气息的黑线向内走去,不久就遇上楼梯。二楼右边最里面就是作家的租屋,也是不详和幻境的源头。匕首被她紧紧握在手中,等待即将开始的战斗。然而门很轻易地被推开了。她不得不提高警惕,熄灭火焰缓步进入。
涌动的黑线宛如潮水般涌动,附着在一切有形体的物品上。平坦上的几块突起隐约显现出家具的形状,而在空间正中央从上悬挂着一只巨大的黑茧,仿若有生命般规律而无声地鼓动着。艾尔法狠狠捋了把脸上的汗水,可以复仇的激动在身体里游窜。
“终于找到你了。”
她在极短地时间内冲到黑茧面前,揪住它略带柔软的外壳把匕首深深插入,用力向下划开。黑线仿佛被发现了致命弱点,终于由温顺变得狂暴,从四面八方疯狂的扑向她。艾尔法没有理会它们,反正这些杀不死她。
匕首划过,随之是大量黑色脓水喷溅而出,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仿佛那黑茧只充当包裹保护的作用,而在它破裂的一瞬间所有丝线都失去灵魂般散落在地上,随后瞬间消失不见。狭小的空间又恢复了寂静,房间露出它的真面目,破旧而拥挤,地上堆满杂物和书籍纸张。微小的风从窗户的缝隙穿过,带来似有若无的呜咽。
“砰砰”心脏跳动着,艾尔法迫不及待地望向黑茧里——那里躺着一个正陷入昏迷的年轻女人,面色颓废,穿着破破烂烂的家居服,还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哪怕黑茧破裂,仍然毫无动静。
既不是想象中的恶斗,目标也显得并不狡猾精明。
三
艾尔法把手伸进头发,烦躁地随手揪了几下,平复下血液中的鼓动。一丝质疑出现,立刻被她抹消掉。魔女之种不会说谎,尽管倒在地上的女人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又确实能让人陷入循环的幻境。
虚幻,她只要一想到这个词,就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老师死前僵硬的手心,冰冷粘腻的血液,腐朽的气味仿佛仍然回荡在鼻腔。她命令自己再多去品尝这新鲜的不可抑制的愤恨,绝不能忘记。不可轻易相信,她如此默念。
艾尔法从怀中掏出魔女之种,那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种子星辰一样被冻结在深红的晶块里。她沉默地盯着女人,仍然握着匕首。借由这个小小的来源于死去魔女的媒介,她可以额外地感觉到这个女人极高的灵感,而她身上迷幻不定的气息则表明——她是一位隐藏着的魔女。这实在是超出预料,大陆上一共只有九位魔女,而她目前为止居然已经见到了两位。{要改}
她把匕首收回腰间,蹲下拨弄了两下女人的头。她要好好问问这个伪装成普通市民的魔女。艾尔法稍微把现场收拾了一下,砸坏的家具和黑茧的碎片堆到一起全部烧掉,在收拾的过程中也把整个屋子看了一遍,伪装的很不错,她没有找到一点出格的东西。面对不知为何昏迷的魔女,艾尔法再次借用魔女之种确保她醒来也无法动弹,随后扔到床上。
最后,艾尔法坐在床上抓着本书等待魔女苏醒。她识的字不多,尤其这本书还是用南部的通用语写的,但是她已经习惯在手里紧握点什么。书给她的印象总是非常美好,一个个小黑字整齐排列在一起,就组合成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故事。而且这本的封面她很喜欢,是金黄色的田野。让她想起过去同老师一起旅行的时光。
14岁的时候,随性又散漫的炼金术士密涅尔-凯勒把她从西南部家乡的海岸带走,过上了边四处旅行边做研究的生活。一同的还有米涅尔的另一位学徒克里斯,一个只比艾尔法大几岁的男孩。曾经的艾尔法以为四处冒险的生活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等很久以后她成为一位大冒险家,克里斯成为有名的学者,他们就会一起去探望密涅尔。在嘲笑完老师的年迈以后给她送上礼物。
但密涅尔倒在了永恒魔女的手下。她被幻境所迷惑,不知看见了什么而失手。两个孩子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来,棕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像河水一样流出,怎么都止不住。几十秒后她就失去了呼吸。
从此艾尔法走上了复仇的道路。{修改}但当她终于找到机会成功后,临死前的永恒魔女却露出恶意的快乐笑容:她与密涅尔无冤无仇,所作都是因为一个久远的约定。一切都还没有结束,自以为成功的艾尔法不得不跟随她死后遗留的魔女之种继续奔波,绝无可能就此从仇恨中解脱。
现在,抓住幻境这一条线索的艾尔法终于找到了致使老师死亡的原因之一的幻境能力的来源——这位叫做塔塔的魔女。
四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着的塔塔突然惊醒,伴随着双手无意识地乱抓的是一声尖厉的惨叫:“托马斯先生我马上就交稿!!!”
艾尔法摸上匕首,观察到魔女终于喘着粗气平复下来,出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魔女小姐,我叫艾尔法。我想我们接下来得好好谈一下。”
魔女的瞳孔急剧收缩,神情一瞬间变得惊恐无比,好像突然间看见最害怕的事物一样:“我不是魔女!该死的这里没有魔女!“她尝试扭动身躯却发现完全动不了,只得继续大叫,“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来我家做什么?”
艾尔法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她纯黑的眼睛闪烁着火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看起来十分开心的笑容:“我当然知道你就是魔女。听着,我来这里是来和你问话的。可以操纵幻境的魔女,塔塔,是这个名字对吧?”
面色颓丧的女人僵硬在床上,有着浓重黑眼圈的眼眶内一双茶色的眼睛快速游疑着,手指紧紧扣住皮肉。她张口,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叫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现在就要,要报警把你赶出去!”
“装糊涂可真有意思,报警?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吗?”
塔塔急切地反驳:“我说了我听不懂你的话,你——”
“你真不愿意承认?”艾尔法打断她,起身站到窗下打开窗户。落日的晖光洒落在房间中,轻而薄的覆盖一切。难以言说的混沌气息与闷热失去阻挡尽数进入屋子。这件狭小的租屋意外的有不错的采光,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普罗街傍晚热闹的盛况。
“多美丽的傍晚啊,”艾尔法赞叹道,“如果这些人能享受到真实的夜晚就更好了,当然包括警察。”
塔塔的眼睛再一次不受控制得因惊骇收缩:在普罗街上,人流熙攘着移动——不过是倒退着移动。天空中聚集起浓烟,被工厂的烟囱吸入;报童向买报人手中放回硬币;妇人牵着自己的孩子向后离开水果铺,暮光一点点沿着街道缩小。这条街区的傍晚正在回放。
艾尔法紧盯着魔女:“他们被卷入了永无止境的重复的幻境之中,不断重复早晨到傍晚,傍晚到早晨,永远到达不了黑夜。这不是你做的吗。”她笑道:“也许再等等还能看见你的编辑?他到底是没要到手稿。”突然之间神情又变得冰冷而凶狠:“魔女,我最恨用自己的力量肆意妄为的人。”
魔女的嘴唇颤抖着拼命回忆,汗水从颈侧流下:“我,我,嗬,这不是我……做的,”她瞥见艾尔法锐利的眼神,害怕得瑟缩了一下,“我不知道,嗯,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我。我从没有想过要用魔女的力量控制别人……真的!就在刚才之前我都一直没有意识……”
黑发的异乡女孩眼中掠过不屑和愤怒,她重重坐回床上。“那么你承认自己是魔女了。现在,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和永恒魔女合作杀死炼金术士密涅尔-凯勒?是谁和你们做了约定?”
塔塔小口喘了几口气,“我从没杀过人,也根本不认识你说的人。”她的额发低垂下来遮盖住了半张脸:“我想你找错人了。”
“魔女,你是什么都不肯承认吗?现在主动权在我手里,你必须说实话。”艾尔法紧咬着下唇,手中匕首对准对方的心脏。
“你确实找错人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外面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一定是有人预谋,我们可以合作——”
总是这样,总是谎言。无谓的话语编织出无形的网,有罪之人总在申辩。
“密涅尔,是我的导师。她死的时候我就在一旁,亲眼看着她咽气。你觉得,我会辨认不出凶手的力量的气息吗?”极轻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塔塔的视线在发丝缝隙间撞上一双扭曲空洞的黑色眼睛与一颗红色的种子。“你记得【永恒】魔女佐伊吗?我已经杀了她,不差你一个了。”匕首抬起,反射出苍白的光。
塔塔的心坠落进深渊,原先平复的疑惑和预感翻涌着冲刷掉所有侥幸。她开始近乎机械性地颤抖着,意识到无论之前在对话中面对陌生来客如何反驳,如何催眠自己,她原本伪装好的生活都被击溃了。 她逃避了几十年有关魔女的一切,把自己努力融入到一位三流作家的生活中。少得可怜的稿费,一件逼仄的出租屋,油嘴滑舌的编辑……都让她无比满意,仿佛作家生活之外的一切才是一个梦。
但是魔女之种不会说谎。这个从远方而来的女孩,充满伤痕的躯壳下是流动不止的怨怒,用充斥着不理性的眼神和无可辩驳的证据撕开了她为自己制造的幻境。
就在她昏迷的时候,她终于无法逃脱被人利用的命运。
现在终结幻梦的时刻到来。
茶色的瞳孔在匕首落下的一刹那变得鲜妍无比,普罗街上夕阳的晖光猛然爆发。【虚饰】魔女的力量在狂乱中席卷了所有拖拽入虚幻的深渊。
但一切还没结束,在意识和思维的空间里,错位的仇恨与逃避又要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