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大作品终稿

我意识到,已经无法逃离了。

我在地下900米的天然洞穴中迷路了,搜索绝无可能找到。这是我单纯思考到就会崩溃的认识。在我此前的短暂人生中,哪怕最为绝望时,我还是允许自己感受生的希望的。现在只有疯子才会感到希望,理智的人都应绝望!

想到还在地面时的事,就有些恍惚。

 

我们,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地址社团科考队在2020年12月25日抵达了焦作市荒废的九里山矿井,本是筹备着在矿洞内开展为期三天的地质勘探。

科考队指挥洪老师在培训中说过,“九里山煤矿挖掘时挖通了自然洞穴。你们如果迷路,可能会在其中迷失,麻烦就大了。所以,随时紧跟队伍!”

都应怪罪我的愚蠢。出于某种可憎的好奇,我半路停下端详脚下一把古旧的铁镐,等我从那生锈的东西上抬头,队伍的手电光芒已经失踪在黑暗中了。

老师也层不厌其烦的培训过我们迷路该怎么办。“大声喊叫,如果没有回应就用无线电联系。”可我该死的自尊不允许我这么做——我自以为离队很近,大声呼救又很是丢面子。于是我大步沿我认为他们前进的方向跟随。

可我前进后没看到队伍,但四周的景物逐渐由支架与矿道退化成光秃秃的石壁。我意识到自己仿佛进入了老师警告过的天然洞穴,便紧张了,尝试折返——可我怎么也认不出之前经过的图景。

此刻的我终于感受到危机,使用无线电机去呼叫带队洪老师。可只有嘶嘶的电子杂音。大喊大叫,传来的只有回音。我疯了般向回跑,可越跑就越迷失。

几个小时无果的搜索后,我不得不面对绝望的结论。我迷路了,我完蛋了。我头上是几十万吨土石,我觉得我要被压死了。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我现在的失望。

我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手电筒渺小的电光,不知道能撑多久。我身上也没有什么食物,仅半壶淡水。手表告诉我,我已经在这里被困一天多了。饥肠辘辘的肚腹咕咕叫着,表示它的抗议。

在黑暗中,我不禁回想起先前读到的,围绕着焦作市地心的不祥传说。

河南省焦作市,这座因煤而兴,又因煤而衰的城市,在中国的声誉不是很好。几十年前,它曾是全华中煤能的中心,疯狂开采导致地底千米像蚁洞似的密布洞窟——但在90年代矿产枯竭后,那些病态发展的煤矿一个个的封井报废。我所在的是最后一个关闭的——可97年九里山矿井事故后,最后这家艰难苟存的的煤企也撤离了,焦作也成了一座鬼城。

有传说,那些事故中被困地心的几百工人活了很久,靠互相吞食尸体为生…也有更阴暗的传闻,说有些工人至今还在地心游荡,等候救援。

那些工人的命运,也正阴阴在向我招手…

 

就在这个最绝望的时候,又一股新的恐怖袭击了我。

我的手电正在暗下去!它是要没电了。这说明时间至少过去了四十八小时了。

我拒绝直视那凋零的光线。它投出的光明孤岛,也越来越小,邪恶的黑暗侵蚀着它的边界。最后,它只剩下很弱的一点光,有些发红。最后一丝光明被黑暗吞掉后,只剩下我孤在地心世界的黑暗中。我发出了恐怖的大喊。

我最后一弦脆弱的理智崩开了。地心的黑暗彻底击垮了我心理防线。我不再关心保存体力什么了,我只想活下去,逃出这片该死的黑暗!我的头脑不再理智的进行思考,而只是给我一个坚定而野兽似的命令:“必须活下去!”

我伸出手,触碰到了粗糙的岩石表面。我跟个没有理智的野蛮人似的狂奔,疯狂的张着双臂的在洞中摸索着。我大叫,大喊,撞到坚硬的岩石,摔到暗渠里又再爬起,头上流着血。我需要找到更多水!水和食物!

黑暗中没有时间概念。在黑暗中的不平地面站立前行,三步就摔一跤,磕的头破血流。不知多久,我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死人似的瘫倒。

我耗费了太多体力在无谓的奔跑与呼喊上,需要补充体能,否则死亡将近在咫尺。在饥饿与黑暗的双重折磨下,我放弃了人的尊严。我趴在地上,用四肢撑起身躯爬行前进,去找一些虫吃。吃虫子也许没那么可怕。捉一些虫,再找一些水,我还能存活。只要我能存活足够久,一定会等来救援的。

 

忽的,有脚步声响起。

我急忙抬起头,心中仿佛有一个快乐的气球正在升起。洪老师一定是听到我刚才的呼喊了,下来救我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求助获得了如此迅速的回应。我都张开嘴要呼喊他们。可忽然,一种不信任的本能阻止了我呼救。

那脚步太轻盈了,不像是我们科考队沉重的靴子砸在花岗岩上。又一阵仔细的聆听,我又发现这东西,是四条腿行进的。洞穴自然进化不可能形成这么巨大的生物。也许是一头不小心跌入洞穴的狼,或野狗什么的?如果真是如此,我不禁为它感到一丝可怜。它被困在地底不知多久,在可怕的黑暗中异化成不知什么模样,靠着地底畸形的老鼠与虫子存活…现在它可能又有送上门的鲜肉了。

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它的脚步,却还是无情的靠近。

它的脚步声十分的奇怪——不像四足动物运用其四肢特有的优雅,这怪物走路脚步显得有些混杂,它的身体结构一定很诡异。不知道是它生来畸形,还是洞穴生活对它造成了摧残?我此时多么渴望有一点光明,以看清这东西的位置。但想到我可能必须直视这怪物,我又打消了想法。

我与这野兽,此时都似乎屏息凝神,焦急的对峙。绝对的黑暗中,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位置。我们仿佛在互相试探对方,都想要判断这个突然闯入自己世界的外乡人是什么。它是越来越近了。我仿佛能在四周的黑暗中看到无数扭曲畸形的恐怖身影,在向我逼近。身体正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不想死,即使在黑暗中苟活也比死了好些!

我寻不到武器,临时抱着我结实的保温水壶,权当大棒使用。

我能听到那个东西的脚步与沉重的呼吸声音了——它离着我不舒服的近。它在发出某种声音,我无法理解的含混低吼。那低吼像是某种对人类言语最拙劣可笑的模仿,令人毛骨悚然。可怕的脚步,是越来越近了。

我绷紧的理智忍受不住这折磨了,一只手举起保温水壶,用尽剩下的体力劈去。打的非常好:我感受到了它沉甸甸的砸在肉上。传来了令人作呕的吧唧声,怪物发出一阵可怜的哀鸣,重重的倒在地上。

短暂的胜利喜悦随着眩晕涌来。我无法相信我居然战胜了它。但它还活着,我想——一个16岁孩子一棒是不能砸死这么一头东西的。可我受到某种恐惧趋势,再也不敢靠近它,朝着相反的方向艰难的爬走。

 

忽然,我仿佛看到了救星。洞穴远处传来了靴子踏在地面上的坚实声音与登山杖与岩石一磕一磕的碰撞声。这一定是有人来救我了!

我保持着谨慎,向着他们那边匍匐前进,向着生的期望前进。看到洞远处传来光芒后,我加快了速度。我长大嘴想要喊叫,可太久没开口或喝水,我只能发出一些沙哑的声音。我像头野兽似的,跌跌撞撞的朝着他们奔去,不顾地上尖锐的石头磨破了膝盖。

我抱住了眼前沾满尘灰的靴子,抬头看着他俩,不顾眼睛刺痛,贪婪的睁着眼睛看着光芒。来救我的是洪老师还有向导——在我看来,洪老师布满皱纹的脸从来没这么亲切过。我像个狂人似的沙哑的胡言乱语。

我知道此时我有多么失态。浑身是伤,像个野兽似的匍匐在地,皮肤因为三天没见阳光变得惨白,眼球太久没见光而充血….向导仿佛以为我是什么怪物,用手中的猎枪指着我,认出我后才放下。

我还是未从收的惊吓中恢复,在那胡言乱语的,配合着夸张的动作向向导与洪老师二人说了许多疯话。最终在二人引导下,我终于磕磕绊绊复述了过去我的遭遇。从他们口中,我得知我已经丢了三天了,家长都快疯了。

终于,在一些巧克力与二人安慰后,我紧绷的神经恢复了平静。他们要带我上去,回到市区的宾馆休息,可我拒绝了。二人的陪伴与向导手中的猎枪壮了我的胆,我想要返回,看看那个野兽究竟是什么东西。

映在电光下的,是一个通体乳白的东西。靠近查看后,我们惊住了,见识多广的向导也发出一声惊叫。这个东西,绝不像是任何记录中的生命。

它弓着腰蠕动,脸背对着我们,但能看到身材极端的不成比例,几乎皮包骨头的四肢支撑着肋骨凸出的身躯与一个极大的头颅,浑身没有多少毛发。应是很久没见过光照了,皮是极白的,皮下惨蓝的静脉使显得半透明。前肢连接的,不是兽类进化以奔跑的短趾,反是灵长动物——或者说,人类——能够张开的灵活手指与擅长抓握的拇指。尽管早已退化的不能抓握,指甲却长成了能撕碎血肉的爪子。它的存在仿佛就是对“人”这概念最大的恐怖亵渎。

我没来得及惊愕,便传来了枪响。我身后的拿着猎枪的向导无法忍受,朝着那怪物开了一枪。子弹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怪物发出一阵非人的哀鸣,抽搐的幅度愈来愈小,直到它耗尽最后一丝力量,倒在地上。它的脸对准了我们。

哦老天爷啊!它的面部比任何动物都更像人类,眼睛与额头都和人类没有区别…可是那缺失的头发与眉毛,尖锐的牙齿看着更像是个野兽。可那深深下陷的黑色眼睛中露出的强烈情感…天啊…那更像是个人啊…

它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终于倒在地上死了。向导与老师谨慎的靠近,能看出他们与我一样,对这个怪物极度的恐惧。

忽然,可怕的意识降临了我。我忽然明白,这野兽是什么了。哦,老天爷!老天爷啊!我都做了些什么!

那本可能是我啊!

它当初在某场矿难中被困在这里,不知经历了多少绝望…它又顽强的靠洞穴水与尸体为食,被地心黑暗撕下一切虚伪的伪装…孤寂侵蚀着内心,黑暗侵蚀着身躯…脆弱又坚强的它,不知靠着什么信念,等待来了希望,听到了它同伴的声音…像我看到光时一样急忙奔去,我却…我却…

洪老师站在我身后战栗。“那,那是什么?”许久之后,老师吐出几个字。

我不那么害怕了。反而,我感到同情与敬意。

“他是…至少,他曾经是一个人。”

 

 

【灵感:H.P.洛夫克拉夫特的《The Beast in the Ca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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