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粗壮的树枝横在眼前，他大惊失色，却来不及收缰。白马飞驰向前，树枝扫过，他向后滚落。盾牌脱手，数十斤重的甲胄和佩剑拉扯他的身体，砸向地面时铿锵作响。

他挣扎着跪坐起来。顾不得耳鸣和浑身上下的酸痛，他扯下头盔丢在地上，掐住咽喉，猛烈地咳嗽——树枝撞上了他颈前的护甲，力道之大，护甲严重变形。待疼痛逐渐平息，他滑向地面，摊开四肢。在他正上方，葱郁的树冠遮天蔽日。马蹄声渐远，昏暗与静谧将他埋没。

疑惑涌上来。为什么我在骑马？我要去做什么？我之前在哪里？这是哪？我是谁？

他取下双手的护甲，低头，手指描摹胸甲上、剑柄上繁复的纹路。马，配剑，象征贵族的勋章。

所以我是一名骑士。

一瞬间，他感到胃里翻江倒海，立即伏在地上呕吐不止。

森林里愈加昏暗。倏地，一只鸱鸮俯冲而来，在骑士手边抓住猎物又回旋而上，那可怜的生物短促地呜咽。寒意沿着脊柱蹿上后颈，骑士抓过头盔，撑起身体，摸索着踱步。隐隐作痛的身躯不堪重负，他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我要去做什么？我之前在哪里？他不停思索，绞尽脑汁却一无所获。

急促的节奏从远处传来，逐渐逼近。骑士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有可能是自己的马，但这希望立即幻灭——他看到模糊的光。他扭头狂奔，磕磕绊绊、踉踉跄跄。

“嘿！停下！”

骑士加快脚步，可甲胄太沉重了。马蹄声就在身后。他终于跌倒，手中的头盔和卸下来的护甲散落一地。

“嗨！你，”马背上的人举起火把，将骑士浸入橙色的火光。

“我找了你好久。好家伙，你怎么啦？你的马呢？”

“跑了，”骑士咕哝着，“我摔下来了。你是…….”

“唔，那你就慢慢走吧，反正穿过森林就到了。”那人扯了扯缰绳，马掉过头去。

骑士连滚带爬，上去拽住马褡裢：“要去哪呀？”

“去悬崖——你摔傻啦？那条龙不是在那里吗？”说罢，那人挥鞭，马向前窜去，骑士赶忙松手。

“也别太慢啦，据说那条龙很大，一个人可干不掉……“

马蹄声再次远去。

骑士喘着粗气，聚拢起那些笨重的金属制品，一件一件戴在身上。他站稳脚步，向马蹄声消失的方向挪动。

寒冷的空气钻入甲胄的缝隙，与饥饿感糅在一起，由表及里地侵蚀着骑士的身体。护甲的边缘不断刮蹭着他的肢体，和缓的痛楚像油，淌入名为疲惫的烈火。

骑士回忆起那人拿的火把。橙色的光晕那么温柔，热气流又是那么温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他想起一种温暖。屋外是暴风雪的怒号，而壁炉里正劈劈啪啪地冒着火焰。他和同伴把食物穿成串，凑在炉前烤，食物入口时已有些焦糊，微苦，不过他们都已满足于食物的温度。那是一种带给他安全感的温暖：在茫茫旷野之上，在狂风暴雪之中，有一座庇护所是何等的幸运。

他伸手触碰跃动的火舌，温度顺着护甲传到指尖——

自胃部传来的空虚感使他回过神，上一次进食仿佛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事。

油不住地浇在火上。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寒冷的夜晚？为什么没有食物？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去对付那条龙？为什么偏偏是我？

愤怒炸开，充满暴力。骑士抽出佩剑，劈向身边的树干，剑在接触树干的瞬间被震开，落在地上。隔着护甲捶了一拳被震得麻木的手臂，拾起剑再次劈去，剑再次弹开，树干毫发无伤。第三次，他抡起拳头砸向树干。钝痛从拳面蔓延至手掌，紧接着实手腕、小臂、大臂，在短暂的麻木后灼烧起来。

骑士垂着手臂，前额靠上树干。痛感迫使他寻得理智，他的理智正瑟缩在炉火前，颤栗着；寒风夹杂着雪花，从门窗灌入屋内。

为什么我是骑士。

我怎么能成为骑士呢。

骑士终于到了森林的边缘。天边已经泛白，眼前的空地向前延伸并逐渐变得狭窄，形成悬崖。几块布料摊在不远处，骑士摘下手上的护甲拾起它们。麻布的边缘参差不齐，手感是熟悉的干燥和僵硬，就像不久前他攥住的马褡裢。

骑士了然。身后传来粗重的低吼；骑士手中的盾牌、护甲、布料全数落在地上。

跑。

骑士转身，迈步。龙也挪动着它庞大的身躯。

跑。

骑士提起膝盖，拔起被护甲拖在地上的脚。龙正面对上了骑士的背影。

跑。

骑士一边跑，一边开始一块一块地卸掉那些碍事的护甲。先是丢弃了佩剑，然后撂下头盔，接着是双臂、上身，卸腿上的护甲时略做停顿。龙展开双翼，风在它身后撼动森林。

骑士忍不住回头观望。好长的翼展。巨龙全身覆被墨绿色鳞片，在它昂起的头颅上，大得出奇的琥珀色瞳仁与太阳交相辉映。骑士仿佛能在那瞳仁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多么狼藉。

骑士缓步后退。墨绿的巨龙的影像迅速在眼前放大，炙热的呼气烘烤着骑士，龙的利爪刺向他的肩——

骑士闭紧双眼。然而刺痛并没有如约而至，下一刻他踩空，向后跌去。

哦，是悬崖。疾速下坠，心跳撞击鼓膜，腹部像是被抽走了气。

睁开眼睛，悬崖边缘在他上方远去，峭壁成了模糊的灰色；巨龙还不见踪影。

接住我的会是什么？岩石、草甸、树林、水域抑或是巨龙，总之难逃一死。他阂上双眼，坠入无尽的黑暗。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

2020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