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
一
9102.8.23 挪威时间早上8：00
卑尔根又下雨了。
我和我妈又吵架了。
然后我又逃出家门了。
这次我往山上跑了。山这么大，林子这么大，妈妈找不到我的。
9102.8.23 挪威时间上午10：00
说句实话，虽然我家挨着山很近，但我很少到山里来。
山里的一切都很陌生。树木好像渐渐密了，奇形怪状的石头也越来越多了。
有点害怕，可我不想回去。一想到妈妈严厉的训斥，繁重的课业和令人焦虑的人际关系，头就开始痛起来了。
9102.8.23 挪威时间下午1：00
我好像迷路了。
走到深山里，除了脚下越来越陡峭的磷峋怪石，到处都是无尽的深林。
大概是因为中午没吃饭吧，我的手脚都开始颤抖。所有方位都开始模糊，太阳也不见了。家在哪儿呢？
家？我早没有家了。就算不跑到这山里，我也不知道家在哪儿。父母、老师、同学……到处都是压力、恐惧，从来没有一个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
我好害怕，可我再也想不回头了，再也不想回到城市里去了，再也不想回到家里去了。就算是从这里掉下去，变成野人一辈子活在山里，也不回
二
万籁俱寂。
树林阴翳、空气干冽，冰冷的林风吹拂过一片又一片矗然而立的针叶林。天穹的湛蓝被无边的暗绿遮掩，无垠的大地上落满了厚厚的银白。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金发的少年，大约十三四岁，正倚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他身上披着一件棉服，睡得很熟。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在耳畔低语。
“醒醒……”
神志恍惚的他努力抬起眼皮。在白色和绿色的掩映之间，他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
“妈呀鬼呀！”
少年惊的一个激灵，跳起来退后了好远。他揉揉惺忪的双眼，警戒地盯着那发话之人的脸庞。倏忽间，他感到有些梦幻。
面容姣好的少女，一头雪白的长发、过分白皙的皮肤、冰蓝色的双瞳、单薄的长裙。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那对狭长的尖耳。
所以，这是？少年不自主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这一定是在做梦吧？哦不，梦恐怕都不敢这么做。
“你没在做梦。”默默无语间，倒是那少女先开了口。她的神情冷若冰霜，缓缓走向少年面前，这才看清楚她赤着脚。“你从对面那悬崖上摔下来，又昏了过去，差点就没命了；我救了你，现在你在我的林子里，身上的棉衣也是我的。你先平静一下，告诉我你从哪儿来，我把你送回去。”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这一大串信息搞晕了。他看看少女冰冷的脸蛋儿，又看看那对引人注目的尖耳，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那你……是谁？”
少女默然不答。
“你是……精灵吗？”
少女依旧默然不答。
“你真的，真的是精灵吗？”
“……”少女低下了头。
“你真的是精灵！”
少年说话的音量突然大得奇怪，又把少女吓了一跳。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少年，看到他刚刚还惊魂未定的脸上突然出现了飞扬的神色。少女心中满是疑惑。
“这太奇妙了！”
少女更加疑惑了。
“那你……”少年兴奋得语无伦次，脸上的惊喜难以掩饰。
“……？”
“那这……这是你生活的地方吗！”
“……”
“是不是呀！”
“是啊。”少女终于不再沉默，不耐烦地说到。
“这里很大吗？”
“是啊。”
“那你这世界里都有什么呢！”
“有冰川、雪山、冰原和极光。”
“那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从哪儿来的？”
“就是，你生活的这地方是怎么形成的呢？又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呢？这个季节按理说不应该有冰啊雪啊什……”
“我倒是更需要你跟我说你是从哪儿来的。”听到这句话，少女的脸又黑了几分，语气变得愈加严厉。“我已经为你解答得足够多了。快告诉我，我好把你送回去。你不想回家了吗？”
“不想！”洪亮而毫不犹豫的两个字使得少女一愣。她朱唇微启，有些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竟然闪烁着泪光。
“我不想回家，真的不想回家，真的不想。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带我转转这里？哪怕只是随便转转呢？”
“……”
少女好像悟到了什么，冰冷的神情突然掺进了一丝复杂。
“……”
少年的目光越来越焦渴。
“好吧。”
沉吟了许久，少女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少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
“那你把你的棉衣披好，跟紧我。”
“好！对啦，你叫什么名字？”
“……奥罗拉。”
“幸会！我叫卢卡斯。”少年笑道。
三
9102年8月不知道几号 挪威时间不知道几点
感觉我们已经走了好久，可是还没走出这片森林……
空气越来越阴冷，天色越来越昏暗，地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厚，风也越来越大了。不过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因为既不冷也不饿。而且，这总比回去呆在那种地方要强。
奥罗拉一直面无表情，偶尔回头看看我，也不太说话。我跟她说话，她也不回答，只顾着走路。
唉，什么时候能走出去呢？
9102年8月不知道几号 挪威时间不知道几点
树林的密度渐渐小了。看样子要到头了！
可是风雪却越来越大了。
我一直在说话，说一些漫无边际的废话，希望能得到奥罗拉的回答。虽然我不喜欢与人说话，但是我对她实在太好奇了。遇到在奇幻之地隐世而居的精灵，试问谁不会感到奇妙呢！
可能是因为我的锲而不舍打动了她吧，就在不久之前，她终于跟我讲话了。虽然她是在嫌我烦！
9102年可能要9月了 依然不知道几点
出了林子了！
外面居然是一片广袤的雪原。视线所至，到处是茫茫的银白。天空也是灰蒙蒙、阴沉沉的。远处有几座兀立的角峰，锋利而险峻，满山积雪。寒风中夹杂着雪花，一片片向我刮过来。我却还不觉得冷！
奥罗拉的话也渐渐多了一点。起码我问什么，她会挑着回复一两句。
前几天有一次，不知为何说着说着话，就想起了外面的事。想到之前……我表现得很吓人吗？那时候奥罗拉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同。
9102年肯定已经九月了 还是不知道几点
好多天忘记记日记，也好多天忘记自言自语了。
原因一定是这雪路太难走了。越往前走，积雪便是越深，天色便是越黑暗。到现在为止，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没看到太阳了。
可我还是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虽然很辛苦，但我出乎意料的体力还不错，而且这样的风景真的很是别致啊。还是那句话，总比回到现实世界中的好。
这段时间奥罗拉的话又比之前多了些。有时候我感到很累了，她便停下来与我聊天。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神色缓和了很多。以及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清澈的蓝眼睛里，像是在蕴藏着什么……
9102年可能都快十月了 还是不知道几点
极光！是极光！
漆黑如墨的天穹之上，极光女神在恣意舞蹈。耀眼的蓝绿之影，优雅又豪烈，神秘而壮美；带着震撼人心的冲击波，直至人的心灵深处。我虽然生长在挪威，但我一辈子没去过北边，一辈子没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如此美丽的美景让我好眷恋。
那么多日从来没有主动坐下休息过的奥罗拉，此刻就坐在我的身边，也在出神地看着。没来由的，我感到有些沉重。
四
万物沉寂。
茫茫雪原之上，除去那两道身影之外，唯有极光女神在舞她的空中芭蕾。
“卢卡斯。”
轻轻的声音突然响起。
“嗯？”
“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金发少年眨了眨眼，回答得不假思索。 “真羡慕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看这样的美景。”
卢卡斯继续目不转睛地看那美丽的天穹之舞，等待着身边的少女对于此言的回应。然而随之到来的，却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怎么了？”
气氛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
奥罗拉也在出神地看着天空，纤细的身体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像一桩木头。她那双凝视着天穹的美丽蓝色眼瞳中，充斥着的那种莫名的沉重。
“你是想留在这里吗？”奥罗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
这回卢卡斯不再看极光了，而是看向奥罗拉，眼神中满是惊讶和疑惑。真是奇怪，她怎么像懂得读心术似的？
“我当然想留在这里啦。”沉吟了半晌，卢卡斯挠挠头，面带羞涩之意地说到。“这里的极光太美了。况且，我永远也不想回到那个糟糕的世界了。”
“……”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说句实话，卢卡斯。”就在卢卡斯为这沉默感到惶恐时，奥罗拉突然转过身，正色到。“我还是建议你不要留在这里的好。”
“为什么？”卢卡斯面露惊色。
“因为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待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再久一点，你就回不去了。”
“我……”卢卡斯面色涨红。回不去了又怎么样？他不想回去，哪怕是变成野人一辈子活在山里也不想回去。可这些话终是梗在了他的嗓子眼，没说出口。这些话的背后隐藏了太多悲伤，就像一双无情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奥罗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凝重的眼神仿佛能使时间都静止。“外面的世界太残酷、你生活得太痛苦了。你感觉自己耗尽了所有精力，没法再面对了。对不对？”
“嗯……”
“我懂得。”奥罗拉垂下眼睑，默然凝视着满地的白雪。“我曾经也是这样。”
“啊？”
卢卡斯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曾经也是人类。”
一石激起千层浪。从卢卡斯震惊的神情看来，这句话带给他的震撼着实不小。
“……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奥罗拉说得缓慢又阻塞，好像很疲倦。“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失去了生活下去的所有动力，觉得哪里都不是家，哪里都……感觉不到温暖。”
“……”
这次轮到卢卡斯沉默了。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奥罗拉扯出了一丝苦笑。
“那天，我从你摔下的那悬崖上跳了下去。还记得，你刚来到这里的那天，问我这一切都是从哪儿来的吗？”
“记得。”卢卡斯从牙缝中拼命挤出两个字。
“这一切，都是来源于那一天。”奥罗拉的头埋更低了，她的身体微微颤抖。“那之后，我死了，变成了游荡的灵，永远被困在了这里，困在这个地方。”
“那……”
“我知道。起初，我并不明白。后来不知为何，我明白了。这里就是我的内心。”
“你的内心？”
“我的内心。”说至此处，奥罗拉稍稍抬起了头，可还是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这里一切的一切，寒冷、寂寥，都是我内心具象化的表现。”
“可我并没有感到冷……”
“那是因为我在你身边！”
奥罗拉的声音突然大得奇怪，洪亮而毫不犹豫，把卢卡斯又吓了一跳。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看到她终于抬起头，看到她坚定地凝视自己，看到她冰蓝色的眼中那沉重又激荡的泪光。
“如果你真的不回去了，哪怕你没死，你也将永远，永远都只能是一个人！”
她的声音竭力而嘶哑。
“……”
卢卡斯突然懂了。他懂了那沉重，他莫名感受到的、奥罗拉眼中的那沉重是什么。
是孤独。
是选择逃避后永远不可再挽回的孤独。
卢卡斯低下头，奥罗拉的话让他无可辩驳。那孤独的确过于沉重，沉重得无法想象。他久久凝视着地面苍白色的雪，男儿不轻弹的泪还是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落在雪地上。满地的冰雪被眼泪的热度融化出一个个小洞。
“卢卡斯，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轻轻的声音响起，他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扶上了他的双臂。“我只是希望你能面对。我不想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
“也许这一切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糟糕。相信我，一切都会有希望的。”
不知为何，卢卡斯的心被这句话深深触动了。他恍然大悟般地抬头，透过泪光看向面前人的那双清澈的明眸。他终于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了冰雪消融后的春风般的温柔。
“所以你快走吧。”奥罗拉缓缓从雪地中站起身。
“嗯。”卢卡斯也不再犹豫，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看到远处一团耀眼的金光。那团金光的光明与神圣，如同漫漫长夜后的黎明。
直觉告诉他，那是回归的路。
卢卡斯终于完全释然了。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光明之中，眼看就要穿过去了。就在此刻，他蓦然回头，看向远处暗色的世界中只身一人的少女。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五
9102年8月27日 挪威时间晚上8：30
两天前，我在医院的床上醒过来了。
妈妈在我身边，高兴得快疯掉了。听护士说，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妈妈不吃不喝，流泪不止，日日夜夜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我的老师同学也来了。就连那个曾经欺负过我的也来了。他给我带了水果。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奥罗拉是对的。
这一切真的表明，现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
不过我想，如果我累了，我还可以做做梦；梦中可以有极光，什么都可以有。但是，我要记得从梦里回来。
这大概就是她赋予的勇气吧。
我真想再见到她。
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晚安。
??
稚气，但有力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