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

2021.10.25   22：30

裹挟着从早九点到晚十点的凉风，老瓦冰凉的手瑟缩着从羽绒背心的兜里掏出一串钥匙。

钥匙撞得叮当乱响。

在老旧的居民楼楼道里昏黄的灯下，老瓦终于找到了一把贴着白色胶布的钥匙，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家门。

只有门厅的一盏小灯开着。小云已经睡了。

2021.10.25   10:30

“您好！是来剪头发？” 老瓦把手里紫色的吸水毛巾搭在肩上，客气地将一个穿着单薄的夹克的小姑娘请进店里。

阿娅打了个寒颤。她快速地四下打量了一圈眼前这个暖烘烘而泛着潮气的理发店。

“是。”

染发剂的诡异气味溢满了整个不太通风的屋子。阿娅感觉自己被来自双氧水和对苯二胺的神秘力量当胸捶了一拳，头昏脑涨，胸闷气短。

换新发型带来的雀跃因为染发剂的难闻气味马上变成了厌世的倦怠与不耐烦。

阿娅突如其来的、由染发剂的气味引起的心情低落当然没有影响到老瓦的兴致勃勃：“好，那先找人给您洗头。小思念！来给这个小姐姐洗头！”

“您想剪什么发型？还是稍微削短点就行？”

“剪成短头发。不留刘海。”

“这么长可以吗？”

“再长点。齐肩。”

“好嘞。我给您围上。”

“不用称呼‘您’。”

“哈哈。你多大了？”

“十六。”

“属猴？”

“是。”

阿娅的不耐烦中，突然有百分之零点九变成了惊讶与好奇：他怎么算得这么快？

“上高二了吧？”

“是。”

“他怎么知道？连我的小学老师都不知道我上高几了。” 阿娅暗自腹诽道。

“嘿嘿，我算得快吧？我闺女和你同岁，属猴。她也上高二了。” 老瓦的思绪突然从阿娅黑茶色的头发上飘到了另一个染了黄色头发的姑娘身上。

2021.10.22   06:34

“先吃饭吧，一会儿再换衣服。” 老瓦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现蒸的速冻包子——朝小云的卧室的方向说道。

于是小云趿拉着拖鞋坐在饭桌旁边，快速地把染成了黄色的头发束成松散的马尾，低头啜了一口冒着白气的小米粥。

“诶，前两天你说的那个‘月考’，是考完了吧？考得怎么样？” 老瓦漫不经心地问道。

“……”

“嗯？” 老瓦抬头看了小云一眼。然后也低头喝了一口粥。

“……不怎么样。” 小云风轻云淡地答到，然后从白瓷盘子里夹了一个包子。

咬了一口，没咬着馅。

“‘不怎么样’？不怎么样是什么样？用不用我把手机给你没收了？” 老瓦自以为幽默地调侃道。

“你有病吧？” 小云直盯着用筷子夹着的被咬了一口的包子，不耐烦地皱眉道。

“嘿，怎么说话呢。说真的，老看手机不好。一费时间，二费眼睛。”

“你管得着我么？” 小云抬眼瞪着老瓦。

“你今天早上吃枪药了？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你这一句接一句的说的都是什么话？” 老瓦把刚夹起来的包子放回盘子里，然后把筷子不轻不重地拍在碗上。

“我说什么了？我说错了吗？我考得怎么样、用不用手机，关你什么事么？”

“什么叫‘关我什么事’？我问问你、关心一下，怎么了？你这孩子还不让人问话了？”

“我就是不让你问话了！你自己想想你问得着我吗？你和我妈离婚之后，还有一个人管过我的学习吗？不光学习，别的你管过我什么？” 小云连珠炮似地说着，一边还带上了哭腔。她站起来，用手快速地揩过两只眼睛，继续大声地朝老瓦喊道，“你以前不管我，现在不管我，我告诉你，你未来也用不着来假模假式地问话！”

小云快速地转身，大步抢进卧室，“咣”地摔上了门。

两分钟之后，家门也被“咣”的一声甩进门框。

“……这孩子。包子还没吃呢。” 老瓦的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呆呆地想。

2021.10.25   21:01

洗漱完毕，小云关掉了客厅和卧室的灯，只留门厅的灯光微弱的一盏，而后准时地躺在床上。

她睡不着。

“班排二十四”的月考成绩在她的脑子里撒欢，父亲一如既往的晚归让她不出意料地又一次失望。

准备的十几句——诸如“你回来了”、“明天早上我要吃蒸饺”的——蹩脚的话头憋在肚子里。

“想主动和他说一次话还真难。真是日理万机、收入感人的‘理发店大老板’。” 小云赌气地腹诽。

于是她又从被窝里坐起来，摸起放在床头柜上的OPPO牌手机。

2021.10.20   18:34

“诶，小云啊。”

“……”

“你想不想要个新手机？那天我去接你，看你手里拿着一个屏幕老大的手机在那儿摆弄。是你同学的新手机？”

“……嗯。阿娅的旧手机摔坏了。”

“啊。我也给你买个新的吧？我看你现在用着的那个屏幕都摔成渣了。”

“……”

“诶，我听说苹果出新款了。我给你买个最新款吧！”

“……”

“就那个，珍珠色的后壳的，人说特好看！”

“那个要七千块钱呢。”

“没事儿啊，只要你想要，那就不贵。嘿嘿，前两天我发奖金了，两万块呢！”

“不要。现在谁还用苹果啊。”

“啊？”

“……”

“嘿嘿，我是那天在店里听一个顾客说的。她说她给她闺女买了个新出的苹果，她闺女特喜欢。我才想着……”

“我不喜欢。”

“……啊。”

“你要是钱没处花，就给我买个OPPO的吧。三千零五十九的那个。”

2021.10.25   21:05

“亲爱的_生命不能承受之轻_，您已成功登录！”

“又是丧气的一天。越想越烦。睡不着。

“不知道每天都在干什么。做作业，然后睡觉。然后上课，留新的作业，做作业，睡觉。

“未来我到社会上也会是这样吧。庸庸碌碌地消磨每一天时间。

“应该饿不死，但是没有任何价值。

“当然也不会有人关心我。

“父母离异，被划给父亲抚养，每天却几乎见不着他。和孤儿没什么区别的吧？

“父母都不关心我，未来还奢求有谁来关心我呢？

“算了。对于我这样的人，不论未来是什么样的，都不重要吧。

“晚安。”

“您的动态已成功发布！”

2021.10.25  22:15

“亲爱的_生命不能承受之重_，您已成功登录！”

“我们的昵称看起来很有缘啊！

“我没什么文化，不能指导你有关上学的事情。但是毕竟人到中年，经历了不少事情，所以我还是想告诉你：小伙子/小姑娘，未来的人生还有很多很多可能性在等着你，千万别垂头丧气呀！

“虽然可能踏上社会之后会变得很忙，很累，很忙，一地的鸡毛蒜皮扫不干净，但是这样的生活也还不错。

“今天我上班的时候，碰到了一位和我女儿一样大的顾客。虽然长得不像，但是看着她，我还是想到了我闺女。不开玩笑，一想到我闺女，我上班都有精神了！哈哈！

“说实在的，父母离异确实会对孩子造成不小的伤害。和你父母一样，我和我老婆也离婚了。闺女归我。我平时也很忙，每天十点多才到家，那个点闺女已经睡了。每天就只有早上能给她做顿早饭吃。一顿饭的工夫，也说不上几句话。

“你父亲可能和我一样吧。毕竟一个人要养活一家人，起早贪黑的，在所难免。但是你的父亲一定是爱你的，就像我很爱我的闺女一样！

“晚安，小伙子/小姑娘！”

“您的评论已成功发布！”

2021.10.25   22:20

老瓦把手机关机，放在床头柜上。

“又是忙忙叨叨、没陪闺女的一天啊。” 老瓦在黑暗中，默默地想。

2021.10.25   10:45

“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喜欢用OPPO啊？”

“嗯？”

“前两天我说给我闺女买个手机，问她要不要那款新出的苹果。她说她不要。说，‘现在谁还用苹果？你给我买个OPPO！’”

“不清楚。可能是OPPO广告做得好吧。反正我用的是华为。” 阿娅难得地恹恹地说了这许多话。

“不清楚么？我还以为你们这个年龄的都流行OPPO呢。”

见阿娅没有接茬，老瓦于是接着说，“有代沟了。我都不知道我闺女喜欢什么、每天在想什么，她也不和我说。问她她也不太愿意说。”

“青春期吧。可能是。”

见阿娅每次的回答都是言简意简，一副不怎么想和他多聊的样子，老瓦一下子就想到小云。于是半叹半笑地说，“唉，现在的年轻人啊。哈哈，其实也怪我不怎么陪她。天天上班，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呢。”

“嗯。真辛苦。您女儿会理解的。” 阿娅嘴上敷衍着，心中却腹诽，“还不是个不负责任的爹。”

“哈哈，但愿吧！”

2021.10.26    06:45

“新手机用着怎么样？” 老瓦夹了一块咸菜放进嘴里，状似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几天以来他和小云之间的第一句话。

“挺好的。”

“这个屏幕看着清楚吧？”

“嗯。比原来那个手机清楚多了。”

“嗯，那就好。” 老瓦轻轻地吁出一小口气，嘴角挂上了点他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接着道，“快吃吧，吃完去学校。今天稍微有点晚了。”

“嗯。” 小云垂着眼睛，夹过一个包子。

小云顿了顿。老瓦也顿了顿。

“谢谢爸。” 小云别扭地、轻轻地道。

2021.10.26   21:00

“亲爱的_生命不能承受之轻_，您已成功登录！”

“我祈祷，总有一天，氢气会被灌进沉重且疲惫的塑料皮囊。

“于是，气球就飞到天上。”

“您的动态已成功发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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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和好当然要用吃饭的方式！

以及，感觉每个家庭都像一个气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