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做自己,但是‘做自己’又是什么呢?”
1.
深蓝色运动鞋,白色棉袜,脚踝,小腿,绿色涤纶校服裤子,口袋里有巧克力和钥匙,浅绿色校服衬衫,团徽。脖子,脸,额头。
我是由这些构成的。
初中的某一天,一个问题忽然开始在我身边盘旋停驻:现在我属于什么?这是个有关“归属感”的问题。更大的范围我自然清楚:我属于人类属于这个国家。更小范围一点呢?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我属于这座城市吗?我属于这座学校里某个班级吗?我属于哪一群春游时坐在一起聊天、下课后总聚在一起有特殊的梗的好朋友?
这些问题由不得我回答:十岁前在南方生活,然后初来乍到被浸在整座陌生的城市里。同龄人和老师围住我,说你不是北京人吧你有口音啊。一千位围过来的人有一千种关于我口音的表达,从猜测发酵到嘲笑,英语课念完选择题答案,背后窜起来一个声音:你这是湖南口音英语吧!
“湖南口音英语”始终扣在我身上,无论我念什么,报一个字母还是读一整篇文章,甚至只是在课下分享我喜欢的英文歌标题,这个永不缺席的声音总会响起,伴随一串一串笑声在逐渐浸没我的无色液体里漂起来,迷惑和自尊心一齐死死扣住我的舌头。
毕业的夏天已经降落很久了,但我一直没有说清这件事:
我是湖北人,就算有口音也得是湖北口音吧。
2.
剩下的问题我也不能回答:我也许也不是南方人,每年寒暑假回去邻居喊我北京姑娘,说你开始有卷舌音了啊。她说话时半空里几只蝙蝠来回旋转,我想起那个关于它们的故事:蝙蝠不算鸟也不算走兽,谁也不会认它。
整个围绕我的世界使我迷惑:我不清楚北京所有的公交地铁线路,不知道三里屯到底是郊区地名还是商业中心;军训时我永远学不会向左转,被老师拖出班级队伍丢给教官,“练到她站不动为止,学不会就不算我们班级的人”。春游的校车上没人答应和我坐在一排,野餐时我一个人蹲在小池塘边。
我也许不该有这些困惑。
如果在我的初中教学楼走廊里放上一台扫描仪,我走过去,背后的结果是一串绿色字符:初二的好孩子,永远不会迟到只会早到半小时扫落叶擦黑板的卫生委员,名字挂在排名榜最前面的学生。抽屉里放着雪莱和特德姜,最近一条朋友圈分享霍金的微博截图。可能会逃食堂午餐,体育课常常划水,游学时给南京植物园所有的花记了名字。
一切正常。
但班门里的扫描系统拒绝这个结果,它显示我是如此尴尬的尴尬人:为了加入几个聊天的人费尽心思,编造自己喜欢言情小说和当季流行肥皂剧,也欣赏他们说的外国乐队和西语歌手。我对一切发言点头,点赞一切朋友圈,拼命搭上一切我能说的话——是的我也觉得那个女主好漂亮那个结局好难过,我也觉得那首歌前奏够带感结尾高音很燃,是的我也这么想,是的。
我乖乖听从所有细枝末节的建议:有老师说我不够积极参与集体,我费尽心思钻进每一个角落,钻进我完全不喜欢的跳绳比赛与演讲会里。收作业发作业,摆桌子铺桌布,举手点头。
这种努力最后没有换来结果。有同学当场揭穿我:她是个虚伪的骗子,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是想塑造人设骗我们而已。“根本”和“骗”咬的很重,咬牙切齿痛骂一座骗子。而这座骗子站在教室一角,面色平静,身体僵直发冷。我紧紧盯着这场闹剧如何收尾,感觉脑子飘在距离最远的角落里,遥遥观看自己受审。
“你难道不打算道歉吗?”法官同学走向这座骗子。
我紧急把脑子扯回身体:快想想怎么说,坦白也好掩饰也好,快说说,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想要——
我才发现我的大脑疲惫至极又茫然无措,恐惧和厌倦一起袭击舌头,仿佛已经对这场滑稽剧彻底束手就擒。
“你不道歉是吧?!”
“我其实——”
我没有说完。法官扯住我的头发露出太阳穴,一把重重撞向离我们最近的金属桌角。我本能地转过头躲避,金属桌子划开额角,疼痛尖锐地炸开。
周围的人抱着法官安慰:“别生气”“不至于不至于,我们都是真的”。我倒在地上又被一把扯起来:“你现在要不要道歉?”
求生欲与空前的恐惧执掌大脑。我听见我的声带清晰地发音: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家,我再也不这样了。
人群散去,我看到他们走过班里的身份验证器时顺利通过。我把手放上去,它转着红色圈发出警告:无法识别身份归属。
3.
也许读者觉得这故事是咎由自取。面对外界的时候,我强行抬起头为被审者辩护:需要归属感毕竟是人类永久讨论的无解的问题。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初中学生,这是焦虑的举步维艰的自我否认:我是不是永远不够好,所以得不到任何喜欢?
我转向我自己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尴尬又极度委屈的回忆。我问自己:你到底在干什么傻事呢?我再反问回去:这是傻事吗?都是一念之间而已,相信有必要去做和否认它相隔不远。想做出改变又有什么不对呢?
听过这个故事的人说:因为你没有做自己啊。
但是做自己又是什么呢?我不可能是永恒不变的自己。现实存在巨大的悖论:我想要的如果永远不会被某一时刻的“我”得到,那么做自己是坚持现在的自己永不改变,舍弃一切诱惑我吸引我的存在,还是放弃自己的行为原则,追求自己想要的结果?
穿绿校服的“骗子”小女孩比我矮一大截,不敢抬起头看人,额角上有一厘米深的伤口,血液糊住头发,她裹在外套帽子里走向我,保持一点最后的自尊——然后问:到底什么是做自己呢?
4.
我至今没有确定的回答。我常常听说“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但很少听闻有人说做自己究竟是什么。后来我已经不再纠结归属感的问题,暂时把它封存在作业和考试题里。我已经不再思考那架身份识别机器扫描我时,会显示什么字符,会是否身份识别成功。
好几年过去了,那些字符应该变了又变。我自己都不甚了解现在的它们会是什么,但那又怎么样?生命本来不该有确定的形状,一架机器可以扫描职业与年龄、爱好或疾病,但不可能了解一个完整的向内的人——换而言之,人不能抓住外界来确定自己。
我宁可继续反复质疑我自己,宁可跳进反复又总是冒出新的问题的循环里,向自己抛出新的问题和回答。这一点小小的自由与勇气让我感到安全感和存在。
我自己是和我周旋很久,宁可继续周旋下去的存在。我属于这些反复的质疑和再次解答。这是我对所有尴尬而无解的日子的回答。
PS:
这篇写的时候,没有刻意去写痛苦和不安:它们好像不是重点。
以及,校服颜色是假的,不打算指名道姓我初中——虽然认识我的人也已经知道了,但这些问题和学校大概也没什么关系,本质还是我和我自己的纠结循环,甚至所有参与的同学都只是推动或催化。
这篇的前面都让我服气~但后面我会感到有一点空洞。没有事件(行动/选择)下的态度就是一种说法,让人感到不确定。hug!给当年那个女孩。